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内容简介】 不管时局多么动荡,深宅绣户的大小姐关心的,始终是如何把自己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聪明一点的大小姐,会关心得更远……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民国旧影 种田文 主角:汪曼云 ┃ 配角:何舜卿阮佩东 【正文】   绣楼记   作者:姜汁蛋糕   入京   北京城建都800年,建城的历史也有3000多年了。但是这短短的五十年里,她仿佛是把3000多年未曾经历的苦难都经历一番了。   过了春分便是春暖花开,莺飞草长,农人就开始忙碌起来,要加紧春灌。市井小民虽然不种田,也要想法子寻份差事,好养家糊口。   住在眠花胡同的刘妈从上个月就开始忙碌。她今年三十六七岁,是一个寡妇,又没有孩子可以养老。平日就靠替中产之家浆洗衣服,得过且过。及至上个月,临着一条街的做中人的姚婆子上门来找她,说有一户官家,从保定府来京做官,买下了后头狮子胡同的大宅。现今要寻老妈子,吃住都在府上,每个月八块大洋,穿的衣服都是府上给做,问她愿不愿意。   这样的好事,刘妈开始还不敢相信,直到事无巨细地问了一遍,才应承下来。她原以为之后就能做工,等到府上见过管家,才知道还有十几个中年女人争这个差事。一连几天,又是检查浆洗的衣服干不干净,又是逐一试过了各人煮饭的手艺,又是询问了一些待人接物的规矩,甚至还请算命的先生看过面相,算过生辰八字,才定下了人选。最后,十几个人剩下了四个,其中就有刘妈。   剩下的半个多月,刘妈开始了解东家家里的情况。这家姓汪,老爷叫汪伯荪,今年四十岁,娶过两位夫人,是平妻。一个太太叫茂臻,奇怪的是没有姓,有说是汪家养女的,从小汪老夫妇做主订了亲。都说是个大美人,可惜福薄,大前年就没了,留下三小姐曼云。现在当家的太太娘家姓闫,生了一对双棒,就是大少爷世番和二小姐曼珺。老爷不曾纳妾,刘妈隐隐听汪家过来的老妈子议论过,说是因为老爷二十年前不过是个穷秀才,闫家却是当地的富豪之家,因此不敢得罪,十几年不曾纳妾。后来闫家老太爷没了,汪伯荪感念太太温柔贤惠,更没有纳妾。如今坐上了交通部邮政总局局长的位子,也依然是克己守礼,堪称模范。   刘妈知道了这些,又放了一半的心。以为这样的家庭,虽然规矩多,到底是正经人家,肯定不会随便惩罚下人,日子想必也好过些。   这天,北京城还在一片黑暗中时,刘妈和其他三个老妈子就从被窝里爬了起来,她们现在的住处是临近后门与内帐房的几间屋子里。只等今天太太见过,按人品才能,或者分到两位小姐处,照顾小姐的起居,或者不分配主子,只管打扫庭院,照顾花草。事关重大,因此四个人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穿堂,厢房,上房,书房里的家具都认认真真擦洗了一遍。等到一切都做完,天已经大亮,总有十点多了,四个人各自回屋换上干净衣服,出来候在穿堂前边。   正午还没到,就看见新招的听差远远地跑来,对管家罗发一叠声地说道:“来了来了,已经到胡同口了!”   罗发一听,连忙整理一下衣袖,出门迎接。刘妈只是垂着头静静候着,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本想偷偷瞧两眼,却终于忍着没有抬头。隐约听出来有几个人从车上下来,马车的声音便从门口过去,估计是停到旁边的东角门上了。   “老爷,太太,一切都收拾停当了,等老爷示下。”罗发急急地跑到老爷跟前说道。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赶了这两天的路,累坏了,先找个地方摆饭,简单吃些。”   罗发立刻陪着笑引着几位主子往宅子里走,一边示意几个听差老妈子赶紧去摆饭。府里有专门的厨娘和厨子,刘妈自然不能去帮忙,可是又不能一直胶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正巧看见南边跟随来的几个俏丽丫头正指挥着听差往里搬箱子。几个人便陪着笑凑上去说道:“姑娘们辛苦了,快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吧。这些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其中一个梳着盘辫髻,穿着青缎小坎肩的少女笑道:“婶子们才是忙活了一天该休息了,不敢劳烦各位,况且我们主子的东西,摆在哪里太太小姐们用得最舒心,各位婶子是不知道的,还得我们来。”   刘妈碰了一个软钉子,便觉出大户人家的厉害来。这小姑娘分明是在提醒自己,她们虽然是外地来的,却是府上的老人,有着不能撼动的地位。刘妈一听,便笑着说:“是我们想得不周到,还是要麻烦几位姑娘了。”   少女微微笑了一下,摆摆手,由早到北京的老家的听差领着进了后面的院子。   刘妈等商量一下,便往花厅那边走,在厅外候着几位主子用餐。期间一位年轻的公子走了出来,应该就是大少爷世番。接着,又有一个圆脸,穿粉色洋裙的年轻小姐跳着从屋里出来,嚷嚷着要逛逛园子。一会儿又有丫鬟端着食盒出来,又端着茶壶茶碗进屋。等了一会儿,估计着几位已经吃好了。罗发走出来,招呼四个人进去,说是太太请。   四个人站在并排站在门口,一个个垂手侍立。   “你们都抬起头,不要拘束。”说话的估计是太太,语气温柔。   刘妈等抬起头来,看见已经收拾停当的餐桌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妻。男的国字脸,浓眉大眼,很精神。穿一件灰蓝长衫,身材一点没有发福,再配上晶亮的眼睛,显得比较年轻。   夫人梳着简单的发髻,脸型圆润,眉毛稍稍往上吊,这让她的脸看上去有些凶,但她嘴角的笑容和温柔的声音却很好的中和了这种凶。   “很好,都是妥当的人。”闫氏赞赏地看看罗发。   罗发自是一脸的笑:“这几个人还不大懂规矩,还要太太费心。”   “哪里。”闫氏再看看几个人,说道:“你们各自怎么称呼,家里都有些什么人,都跟我说说。”   于是,四个人各自介绍。除了刘妈外,另三个的男人都是汪府里新招的听差,便夫妻两个都过来了。   闫氏沉吟一下,说道:“刘妈是个无牵无挂的。三小姐身子弱,得时刻有人照料,你就去伺候三小姐吧。”说着,又分配了另外三个人。陈妈服侍二小姐,钱嫂负责照料花草,周妈则单管指挥促使丫头洒扫庭院。至于每日采买,库房财务进出,月例分配这样的大事,自然是交给闫氏自己从保定带来的丫头老妈子。   等从花厅出来,罗发先领着刘妈来至东边三小姐曼云的院里。路上,刘妈低声问:“方才三小姐都没有到花厅吃饭,想是有什么事?”   罗发不以为然:“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事?三小姐颠簸了两日,身子乏了,厨房备了几样点心直接送到东院去了。”   刘妈点点头,对这两个小姐的脾气秉性倒也有些了解了。待走到三小姐闺房门口,罗发低声唤道:“小璃,出来一下。”   一会儿,门帘卷起,一个上身穿天青色锦云葛小褂,下身穿黑绸小脚裤子,白净窈窕的小姑娘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来到罗发身边。罗发指着刘妈低声说了几句,那个叫小璃的女孩点点头,似乎说了句慢走不送的话。罗发离开后,小璃走过来,低声说:“姑娘已经睡下了,怕要再等两盏茶的功夫才能起。”说着又冲隔壁的耳房努努嘴:“您先到那边歇着,一会儿姑娘起身了,我再叫您进来。”   刘妈不敢多说什么,笑说道:“我就在外面候着就好,万一姑娘起来了,派我做什么事呢?”   小璃知道她是拘谨,不敢歇着,便笑了笑,走进屋。不一会儿,便拿着一个棉垫子,递给刘妈:“年纪大了不好总站着,您在这坐着也是一样的。”说着便进了屋。刘妈不由感叹:这样小的年纪,行事礼数却周全。可见大户人家确实是□有方的。   刘妈便坐在窗下,约摸过了两盏茶的功夫,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说些什么听不真切,可是声音却是极好听,听过这声音,五脏六腑像是给熨过一样,周身舒畅。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物。刘妈心里想了一会儿,就看见小璃从屋里走出来,说道:“刘婶子,小姐起来了,您过来见见。”   刘妈立刻站起来,扯扯身上的褶皱,低头进了屋。   这闺房是前几天根据罗发的指示布置的,房间里的古董多是白底青瓷的花瓶,或者粉彩的瓷器,最艳丽的也不过是一只红釉胆瓶。闺房里的味道也与众不同,三小姐不爱熏香,房里总要有鲜花,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越发的使人神清气爽。当初布置房间时刘妈就想,这小姐,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此时神仙正对着妆台,理着稍微有些散乱的鬓发。她穿着银白色闪光缎子的小袄,水蓝色绸纱长裙,从后面看来,背影是袅袅婷婷。听见脚步声,便放下手中的梳子,转过身来。刘妈这才看清这三小姐的脸。闫氏和二小姐脸都是圆的,三小姐却有一个看着极舒服的下巴,并不像有些人那样,尖的吓人,而是刚刚好的弧度。眼睛明亮有神,额上有一缕刘海儿,衬得脸黑白分明。头上松松挽着一个髻,斜插一支珠簪,盘着银杏色丝绳。这样简单一收拾,却比一些小姐精心梳理的发式好看了许多倍。三小姐一只胳膊倚着妆台,自有说不出的文采风流。   “刘妈,以后云儿就要劳你多费心了。”神仙微微一笑,刘妈就是见过无数的人,也要被这笑容吸引得魂都没了。心里念道:难怪都说没了的那位太太是个大美人,今天见了她的女儿就知道那些人说的不错。要不是大美人儿,也生不出这样的人物。这真是天地间的精华集在一起,才能造出这样的美人来!   曼云见刘妈不说话,便向小璃使了个眼色。小璃会意,取来四块银元,放在刘妈跟前的桌子上。曼云笑说道:“这几天收拾家里,听说全靠了几位,实在辛苦。这些钱算是慰劳,买些吃的,或是裁两块布做新衣,应该是够的。”   刘妈本来只是愣神,看曼云这样说,知道她是怕自己不肯尽心侍候。虽然她过得日子很苦,明白钱有多重要,可她秉性忠厚,这样无缘无故受人家四块大洋,她心里终究过意不去。可是不收,又怕姑娘多心,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姑娘爱惜我孤寡贫弱,既然赏我钱,我不能驳了姑娘。可是这钱终究收的底气不足,我本来就是姑娘的人了,以后听凭差遣,没有额外收钱的道理。姑娘有什么事,尽管放宽心地叫我做,可要是再拿出钱来要赏我,就是要打我的老脸了。”刘妈自认这话说得掏心掏肺,说到动情处,也觉得自己是个极为公正无私的人了。   曼云眉梢又舒展开来,新展开的笑容多了几分轻松:“是我唐突了,以后就全仰仗您了。”   家宴   从曼云房里出来,小璃引着刘妈到院里的耳房,将曼云的日常起居,饮食习惯一一告诉了刘妈,末了又说:“我们家里的人都没有什么架子,不管少爷还是小姐,对我们总是客客气气的,日常小事也不肯麻烦我们的。现在小姐要练大字,身边不喜欢有人的,我就在外间屋照料花草,做些女工。”   刘妈赞叹道:“这样的模样,品性,还有学问,真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只是……”刘妈犹豫了一下,原本打算说的话,却不知道怎样开口。她知道自己刚才那几句话未必就能使曼云放宽了心信任她,她虽然是个小姐,可是没了亲娘,太太再贤惠,也是隔了一层肚皮,况且太太还有自己的孩子,必定疼曼云疼不到骨子里去。因此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姐,就有好几副的心思,待人接物俨然有大人的风采,那这几年一定是活得小心翼翼。   刘妈一念及此,不由得心疼起这个小姐来,真是想要全心全意对她,万死不能辞的。可是,自己刚才已经表了态,如今又巴巴的跟人家的丫鬟说,恐怕显得太过,反而使人家更不放心。便想日久见人心,曼云总有真心信任自己的时候,便转了一个话题笑说道:“只是太清苦了些,她这样年纪的小姐,也该给自己寻些乐子。北京城里,天桥那样的地方固然去不得,那公园,剧院都是好地方,也有很多富家小姐去的,小姐出门走走,最好不过了。”   小璃一听,眼睛一下子明亮了许多,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小姐行事大方,就是出去交际,也决不会给人家笑话,不过我看小姐不大有这个心思。”   刘妈点点头,不再提起。三个人便安安静静,各做各的了。   黄昏时分,上房传话过来,说晚饭家人一起在太太院里的厅上吃,饭后太太还有话。   于是,刘妈有了一个机会,细细见过了大少爷和二小姐。   那个时候,女孩子统共只有两种穿法,一种是西洋连衣裙,是大城市里的摩登小姐的穿着,一种是中式的上袄下裙。曼云平时就穿这个,但是太太亲生女儿,穿得却是很洋气,粉红色荷叶边连衣裙,雪白的皮鞋,头上扎两个辫子,鬓边还各别了一只水钻发夹。说话时摇着脑袋,发夹便一闪一闪,显得灵动极了。她这一身本就显得小巧玲珑,又加上是圆脸,嘴边还有梨涡,像极了百货商场里摆放的洋娃娃。刘妈跟随曼云进来的时候, 二小姐曼珺正跟闫氏聊得不亦乐乎。   “我说,现在都流行西洋的东西,本来以为我们在北京的新家会是洋楼,却是这么个旧宅子!”   汪太太脸上露着慈祥的笑意,说道:“你懂得什么?有多少人羡慕我们这样的深宅大院?再说,有些家庭在旧宅子里辟出一块地来盖洋楼,搞得不伦不类,反倒难看。这宅子以前住的还是一个满洲高官呢!”   曼珺不以为然地笑道:“人家是住惯了洋楼,所以觉得旧宅子新鲜,我们图什么呢?算了,母亲要是喜欢,我们就住在这里吧!以后我上了贝满女中,交了女朋友,到她们家的洋楼去看看,也是一样的。”   汪太太笑着捋了捋曼珺的鬓发,一抬眼看见站在一旁的曼云,连忙说道:“来了也不说一声,白在一边站着。快坐下。”说着,摆着手让曼云坐下。   “我见太太和二姐说得有趣,便忘了出声。”曼云笑着解释。   “是了,你是很喜欢做学问的。如今我们搬来北京,该给你们找个好学校上,我托人问过,说有个贝满女中是极好的。美国人开的学校,不少名门望族的小姐都在那里读书。”汪太太把“我托人”三个字咬得重了些,微笑着看着曼云。   曼云感激地看了汪太太一眼,刚要开口,却被曼珺打断了:“学校是很好的,可是我们就有苦头吃了!这学校还要考试的!”说到这里,便是一脸苦相:“国文是没有问题,英文也勉强,可是这算术,我就怕了!”   曼云连忙安慰:“不妨事的,找个先生抓紧补习,应该没有问题。”   汪太太说道:“是了,这两个月你就收了心吧,等考上了,想怎样玩都行。”说着又转向曼云,问道:“云儿的国文更没有问题了,老爷都夸赞呢!这英文和算术有没有把握?要不要也请个先生?”   “不用了,我自己复习就好,考得上自然是幸运,考不上我也不强求。我这样的人,到了那样的开明学校怕是还不适应呢!”曼云连忙摆手。   汪太太也不勉强,询问身边的使女,就是中午那个青色坎肩的少女:“绿竹,你去请老爷和少爷去。”绿竹应了一声就往外走,刚掀开帘子,便笑说:“不用请了,老爷和少爷过来了。”说着便出了屋,给汪伯荪和世番举着帘子。   “这就上菜吧!”汪太太刚说完,外面一声声的“上菜”便在院子里传开。一会儿,桌上就摆好了饭菜。   世番长得和曼云并不是很相像,他的脸要有些棱角,毕竟已经是十五岁的青少年。他穿着一身驼绒长衫,温和安静,一派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刘妈觉得,他跟曼云倒更像是亲兄妹。   “世番,你的妹妹们要准备考贝满女中了,你也要努力复习,争取考上育英中学。”汪太太说道:“这也是北京城鼎鼎有名的中学,都是美国办的,周末你还可以和妹妹们一起回来,倒省得车夫接两次了。”   “扑哧——”旁边的曼珺已经笑了出来:“听母亲的这样说,好像我们都已经考上了似的!”   “笑什么?刚才是谁说,上了学要交女朋友的呢?”   “我心里是这样希望的嘛!哪能说考上就考上呢?爹爹,这样的学校,恐怕不好考吧!”曼珺转而问伯荪。   “自然是不好考的,就连他们自己办的预科学校里的学生,也不是都能考上。”汪伯荪的话似乎让曼珺松了一口气,她对汪太太说道:“既然这么难,我就是考不上,也说得过去了?”   汪太太嗔怪道:“你这孩子,不知道进取,想着法子的偷懒懈怠!我可是要收买先生的,你要是有一点不尽力,看我怎么罚你!世番,你可不要学你的妹妹。”   曼珺吐吐舌头,低头扒饭。   伯荪笑道:“曼珺是学不得的,但是还有一个妹妹可以学。”说着,一脸慈爱地看着曼云。正在默默吃饭的曼云一愣,抬起头来。   “是了,曼云是最踏实肯学的了!”汪太太也跟着微笑。   “我哪有什么好学的?看过两本旧书而已。大哥二姐学的东西才是最精深的,我不过是自己瞎玩罢了,学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用。”   汪太太笑着打趣:“你看你看,又谦虚起来了。”一桌子人便都笑了起来。可这笑声在刘妈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只觉得含沙射影,每句话都有没有说明的意思。又觉得老爷是个粗心的人,太太确实跟曼云隔了一层心,刚才那架势,分明就是把曼云和家人隔离开了。可是看曼云又实在不肯争先,甘心自己默默无闻的。心里忍不住叹息。   晚饭后,几个人围坐着喝茶,喝完了茶,世番,曼珺,曼云便起身问了老爷太太晚安,各回各屋。   “刘妈,你停下。”汪太太叫住刘妈,对绿竹说道:“去后面厨房把东西拿过来。”   “太太有什么吩咐?”刘妈垂手侍立,赔笑问道。   “三小姐不常合伙吃饭的,你们院子旁边有个小厨房,你就在那里给三小姐做饭吧!我这里有些极新鲜的瓜菜,还有一些补品,你带回去。还要叫厨娘教教你三小姐的口味。”汪太太说道。刘妈只觉得身边的曼云眼珠转了一下,没有发话。   “是我差点忘了,没让绿竹先准备好,现在去拿还要好一会儿,小璃陪着三小姐回去吧,刘妈拿着一堆东西跟在后面也不像样子。”   伯荪颇为赞许地对汪太太点点头,便先离开了。   “太太为我费心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曼云含笑点了点头,领着小璃就往自己院子里走。   刘妈有些忐忑地站在原地,多少她是猜到汪太太的意思了。   “刘妈,三小姐的日常起居,你可清楚了?”汪太太笑问道。   “回太太,多少知道些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个孩子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我待她比亲生孩子一点不差的。”汪太太端起了一只瓷碗,碗里是厨房准备的冰糖银耳,她睡前总要喝一碗的。   “我都看见了,啧啧!”刘妈赞叹道:“哪里去寻这样开明贤德的太太!”   汪太太笑着点头:“你能看出我的真心,很好。三小姐性格不像二小姐开朗,有什么总爱憋在心里,我深怕一个猜不透,委屈了她,就对不起她那薄命的娘亲了!你伺候在身边,要时常和我通气,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让三小姐多心了,你要及时告诉我才好!”   刘妈一脸的崇敬:“太太真是菩萨心肠,难怪这样有福,儿女双全,夫妻相敬,都是现世积来的。我一定不负太太的嘱托,万不能让两位离了心!”   汪太太满意地点点头,这时绿竹已经叫人把瓜菜抬到了门口。汪太太拔下腕上的一只水蓝翡翠镯子,塞给刘妈:“这镯子你偷偷藏着,别人其他人看了眼红。你尽心服侍三小姐,自然还有你的好处。”   刘妈喜得眉开眼笑,推辞了一下便欢喜地接下,告了退,领着听差来到东院。   东院里,曼云已经换上了睡袍。小璃听见动静,说道:“她回来了。”   曼云拿起梳子,说:“看她的表现罢……”正说着,刘妈从外面走过来,边走边举着镯子来到曼云跟前:“太太吩咐了我一些事情,就赏给我这样一只镯子。”   曼云微笑道:“事情做得好,上房赏东西是寻常的。只是不知道太太吩咐你些什么?”   “不过是吩咐我好好照顾姑娘,姑娘有什么想法,不方便说的,大可以由我来跟太太说。”   曼云微微笑了一笑,说道:“太太待我真是细心。”   刘妈微微有些失望,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姑娘要和我隔一层心,我是没有办法。可是我既然分给了姑娘,只有尽心尽力伺候好姑娘,别人的事不与我相干。今天太太的话分明是想收买我,将来好拿捏姑娘。我早就看出姑娘是个通透的人,自然也明白太太终究只是那二位的妈,真有好事,第一个轮上的总不会是姑娘。姑娘从现在开始,就该多为自己筹谋了。”   曼云左手捋着长发,表情凝重了些,说道:“刘妈你坐下说。”   刘妈哪里敢坐?只是用手支着桌子,继续说:“照理,你一个小姐,是不该想什么终身大事,可是你不想,又有谁能够替你想呢?一个女人幸福不幸福,不全看在婚姻上了吗?”刘妈看曼云低头不说话,不像是忸怩作态,便接着说道:“姑娘应该多出去交际,多认识些公子小姐,将来肯定有人上门提亲。若是一味待在家里,这大事就成了老爷太太全权负责,将来有了不顺心的,跟谁诉苦去?家里人,又有谁能当靠山?”   曼云低头听了许久,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经是雾蒙蒙一片,看得刘妈心里一绞。   “刘妈妈,我……”曼云哽了一下,说:“你说一番话,我听得出,是真心要站在我这边。说句不知羞耻的话,你刚才说的,我也想过,可我和小璃都是年轻姑娘,懂得什么?刘妈妈肯帮我,将来有我海阔天空的时候,定然忘不了你恩情!”一席话说得小璃刘妈只抹眼泪,想到曼云的不易,每个人都忠心耿耿,说话做事都先为曼云着想。这对于曼云来说,自然是如虎添翼。   忆母   北京这样的地方,是从来少不了高官的。但是,自从清朝覆灭以来,军阀割据,时局动荡。今天姓袁,明天就姓段,逊帝被赶出了北京,回来十二天,又被赶了出去。这样的时代,做官是极难的,今天你依附的人发达了,便鸡犬升天;他要是败了,就招来灭顶之灾。因此,在这样的时代做官,一定要学会审时度势。这一点,汪伯荪是个中高手。   新上任的邮政总局局长乔迁之宴,必是名门高官的聚集地。虽然没有几个最顶级的政要,也是权贵云集,正是结交盟友的好时机。   不过,像他们这样的圈子里,突然多了这样一个人物,阔太太们最关心的还是人家家里的公子小姐,是不是配得上自己家的少爷或者千金,结成姻亲,是不是对自家老爷的官运有帮助。他们这个阶层的婚姻,其实就是两个家族的结合,真正像报纸上宣传的自由恋爱,多少都有些无稽之谈的意思。   汪家的两个女儿,都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按汪伯荪的看法,就是嫁给总统总理的儿子做正室夫人,也是没有一点问题的。可是,现在的总统,未必是很好的亲家选择,因为明天他有可能一文不值。他要静静地观看时局,谁才是能长久得势的人,谁就是最好的亲家。再说,他的两个女儿都还年轻,他要藏起来,增加神秘感,将来进入社交界,才能一鸣惊人。因此,他没有急于在人前炫耀他养的好女儿。   曼云多多少少猜得出父亲的心思,她的心里是抵触的,可是却没有能力真的违抗。现在能够不出去应酬,她倒乐得自在。可是这对曼珺来说,简直就是宣判了死刑一般。她是这样爱热闹,爱时髦,却在如此好的时机下被关在家里不得出去。她只好千般讨好汪太太,连露一下小脸的机会都没有求得,便发起大小姐脾气,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东西。汪太太知道她不会真闹出什么事来,只派了一个老妈子看着,并没有理她。   当天伯荪宴请的宾客里,有夫妻双请的,也有单请的。单请的,大多是高攀不上的高官,就给人家的公子,或者以汪太太的名义给人家的姨太太下请帖。发出去的帖子,十个倒有九个来了,伯荪觉得自己还是很有面子,因此也很满意。此时汪宅的装饰也是极为郑重气派。从垂花门往里,就摆了一座一人高的极精致的盆景,两边的抄手游廊边上各摆了有七八盆比利时杜鹃,朱红的柱子旁点缀一点点粉嫩。绕过盆景,大厅里摆了两只长桌的点心,一边是中式糕点,一边是西式的蛋糕,看着是赏心悦目。到了后院,又植着几株西府海棠,开得粉粉嫩嫩的,极为娇艳。伯荪夫妇穿得都是西装,汪太太一脸从容,没有丝毫拘谨的样子。世番负责做招待员,年轻的身材穿上西装显得极为时髦精神,锃亮的皮鞋也显示了他良好的教养。   三点左右,就开始有宾客到访。罗发领着账房在门口摆了一张桌子,来宾送的礼一一登记,汪氏夫妇在旁谢礼。这些在北京算得上富贵摩登的人们,个个都穿得很体面,男宾多穿西装,女宾就缤纷多彩了,洋装长衫,各式各样,令人眼花缭乱。   等到宾客来得差不多了,便都聚集在院里,厅里,三五个聚在一起,或者聊天,或者喝汽水,或者品花卉。伯荪自然是周旋期间,一个个都打过招呼,寒暄几句。   到了五点来钟的时候,伯荪夫妇便把宾客引进了家里的戏楼,正是北京城最近正当红的老生杨宝林的堂会。这些人虽然新派,但是对于京剧,大多数却都是喜欢的,尤其伯荪点的都是些热闹的戏。那实在不喜欢京剧的太太小姐,就由汪太太领着,在花厅支了两张桌子,打起了扑克……   戏楼里的声音,传到曼云的院子,她不由得低落起来。母亲离世还不到三年,估计父亲已经把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样一个娴静美丽的女子,为什么父亲不肯拿出全心去对待?这些年在汪家,她和母亲总像个外人,看着那边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看得曼云心都纠在一起,止不住地怨恨。在她的心目中,闫氏是万万及不上她母亲的。母亲会做诗,会画画,甚至还懂日语,通英文,容貌又比闫氏美丽许多,家里的下人虽然都是闫家的家仆,表面不敢这么说,可是背地里没有不赞叹茂蓁的美貌的。   茂蓁所受的教育,在她那个年代,不是极开明的富贵家庭是不能受到的。曼云坚信她是豪门贵族的女儿,只是家道中落,或者糟了祸。但是在茂蓁那里得不到证实,人们只知道她十来岁时被拐子拐走,又被汪家人收留,后来成了伯荪的太太。茂蓁对自己的家庭,从不提及,只说忘了,可是,她以前受到的教育,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悉数教给了曼云。   曼云从她的言行里受到教育,还从她的遭遇中受到教育。如果说,两个女人维持同一段婚姻是一场战争的话,那么茂蓁是输家。她输在没有一个财势雄厚的娘家,闫氏赢,就赢在她姓闫。将来,如果自己随了父亲的心愿嫁入富贵之家,那里的男人有几个老实的呢?如果人家看在汪伯荪的面子上,不敢轻易动她还好,如果真的欺压自己,父亲敢为她出气吗?闫氏肯为她出头吗?   曼云不禁想起《红楼梦》里的迎春,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自己的命运会不会像她一样?或者像母亲一样?   刘妈提着一只水壶过来,看曼云双眉微蹙,便小心凑到前面说道:“姑娘,刚煮开的水,沏杯茶吧?”   曼云回过头,看着水壶,轻声说:“倒茶壶里就行。”刘妈应声往曼云闺房里走,被曼云叫住:“刘妈,在我的樟木箱子里有一块手绢,绣桃花的,你给我拿过来。再拿一个绷子,还有我的针线包。”   刘妈答应着就进了屋。今天府里的丫头们都调去做招待员了,只留下几个老妈子。刘妈没有小璃提点,也不知道曼云到底是触动了什么心事,因此不敢多问。进屋寻出了各色的东西,出来递给曼云。   “这手绢上的桃花,绣得真好!”刘妈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曼云笑得温暖和煦:“一开始是我绣的,剩下的一半是我娘绣的。”   刘妈更是惊讶:“真了不得,跟一个人绣得似的。”   曼云只是看着那桃花手绢笑,说道:“我娘绣的好,不过是将就我罢了。”说着,用绷子架上手绢,取出针线。刘妈看她似乎要绣花,便退到一边守着,歪着脑袋看曼云。   此时,王府门口,罗发看时候已经不早,几乎也没什么宾客再来了,便张罗着要收拾一下到里面伺候。正在这时,却看见一辆精致气派的汽车停在门口。一位年轻俊朗,身着西装,十八九岁的青年从车里走出来,后边跟了个听差。青年叮嘱了听差两句,就见那个听差走过来,客气地问罗发:“这位先生,府上这么热闹,住的是什么人?今儿是要办什么事?”   罗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但是见他后面的主子似乎是很有来头的,便也客气地答道:“我家老爷是新上任的邮政局长,今天是同僚共贺乔迁之宴。”听差客气了两声,回去跟青年嘀咕了两句。只见那青年一挑眉,便往这边来,罗发见他走近,也不与自己打招呼,只是往里走。   罗发连忙凑上去招呼,问道:“先生,您有请柬吗?”   青年一侧脸,说道:“贵府给我大哥发了请柬,不过他没来。我不是来庆贺的,只是借宅子观赏一下。”说话间就往里走。   罗发听说他的大哥收到了请柬,就知道他的父兄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物,既不敢得罪,又不想让他就这样闯进去。便陪笑道:“我们这里是私人住宅,没有平白给人看的道理。先生要想看,不如这就去会我家老爷太太,建个交情。我们老爷太太最热情好客,改天一定会专门邀请先生来赏圆。现在家里人多,又挤又闹,没有什么意思。”   那青年停住脚步,看着罗发,说道:“何必这样啰嗦呢?”说着,从西装内兜里掏出名片,递给罗发,说道:“拿去给汪局长看,他要是看了片子还要赶我,”青年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不可能,便没有往下说,只是继续往里走。走了两步,自己又停下来,把手上一只亮闪闪的手表取下来,扔给罗发,说道:“这是我的贺礼,祝汪局长步步高升!”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里走。那听差跟在他身后,就听他说:“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在人家家里做客,还带个听差,像什么样子?倒叫人家说我轻狂摆架子!”   “我的爷,我也是这样想,可是不跟着您,我做什么啊?”听差倒是很为难。   “你自己回家去,没有你陪着,还能丢了我吗?”青年一脸不以为然,自顾自往前走,留下听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了一阵,自己回去了。   罗发看着手里的名片和手表,心里直犯嘀咕:“这样奇怪的公子……”一边疑惑着,一边拿着名片手表去戏楼寻伯荪,将这两样东西交给伯荪。   伯荪此时正在戏楼听戏,偶尔也与邻桌的几位官员交谈两句,见罗发递过来的两样东西,又问罗发那青年还说了些什么。罗发便把青年说的话都重复了一遍,见伯荪眉头拧着,便小心问道:   “是不该放进来的人么?”   伯荪摇摇头,跟身边的人说了一声,便往外走,说道:“你可派人看着他了?”   罗发道:“当时小的身边没有人,就叫账房跟着伺候,小的是万万不敢放着他随便逛咱家宅子的。”   “嗯。”伯荪思忖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个何总长从来不依附任何势力,这几天又闹着要辞职,估计闹不出什么来。我去看看,何家这样的家庭,要是能攀上关系,自然是受用无穷的。”说着就随着罗发四处寻那青年。   此时青年已经自己走上抄手游廊,一边走,一边跟身边的账房说道:“早些我不知道汪家是这样的宅子,要是先知道,我就拿着大哥的请柬一早来了。还用等到现在闹成这样?”   账房笑道:“这位先生看着也是很时髦好游的人,恐怕颐和园您都逛腻了,还稀罕这样的宅子?”   “就是颐和园逛腻了,才喜欢这样的宅子。这种私宅平时是没有机会进来逛的,今天走走,也是很新鲜的。”青年一边逛,一边说:“你家老爷实在够阔气,一进京就买下这样大的宅子。”   他再往里走,就是汪太太招待女宾的大厅了。因为不想去凑热闹,就一转身往东走。他是个很特立独行的人,身边的账房跟得久了,就觉得烦闷,便想办法哄得账房去寻主人,自己倒绕开另去逛了。可惜,没多走几步,便有些晕头转向。因他从小受到西式教育,家里住的也是洋楼,很少逛这样的旧式宅院。在一个穿堂前犹豫了一下,便走进了一个院落。   嫉妒   这一进去,倒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本来很热闹的戏曲的声音,到了这里,显得有些遥远。院里开满了桃花,此时花瓣已经铺了一地。最奇的是,桃花树下,落英缤纷之中,竟然坐着一个正绣花的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身素衣素裙,水蓝的披风下摆,绣着几朵绿萼,光是穿衣打扮,已经和自己从小见惯了的摩登少女不同。再加上她微微垂下头,弯曲的脖子显得优雅纤细。脸上的一双眼睛,似乎有烟雾缭绕,就像是有万般心事,无处倾诉一般。   “江草江花,依约来时路。浑无据。万方多故,归也归何处。”少女看着自己的绣品,上面是一片桃花,边上是两行字。少女看着看着,叹了一口气。   青年有些诧异:这样的佳人,为什么一个人独自坐在深深庭院?她是汪家的小姐吗?穿得又太朴素了;要是丫鬟,又不可能有这样的气质。正独自纠结着,就看见少女眼光一扫,正撞上他直直的目光,他才觉得这样看着人家很是失礼。不由得脸皮有些发热,可又一想,现在社会风气开放,男女社交公开也没有什么。于是想要开口自我介绍,却发现少女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大婶笑嘻嘻地走过来,问道:“这是哪家的少爷?走岔了吧?我带你去戏楼?”   青年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大婶,心知是来赶自己走的,便讪笑一声,说道:“我有些事要先走了,麻烦您领我出去吧!”   “我这里走不开人,您往这边走,过两个穿堂就是前院了。太太们都在那里,找个听差就能把您领出去了。”刘妈给青年指着,并没有出院子的意思。青年自觉没趣,也不好打听人家小姐的事情,便有些尴尬的一笑,顺着刘妈指的方向走了。   青年走出曼云的院落,只觉得今天也算是一段际遇了。这个女孩是谁,在汪府世怎样的境遇,倒叫他有些感兴趣。仔细一想,这样的女孩总要进入社交圈的,以后一定有机会认识,他是长在金粉从中,什么样的女孩都见过。因此,并不像一般的年轻男子,见到美丽的女士魂就被勾去,整日里来回寻思。   青年走出汪府,登上自己的汽车便走了。汪伯荪没有遇见他,一直到天黑透了,又不好把客人都放在一边,就又回去应酬。这一天宾客都很尽兴,直到夜里十二点钟左右,才都散去。伯荪和汪太太实在是疲累得很,很快就睡下了。   第二天汪府的早饭开得比较晚,伯荪和汪太太刚坐到餐桌前,二小姐曼珺的奶妈就急急地过来,说是二小姐闹得厉害,她实在是制不住。汪太太最清楚自己的女儿,一猜就知道她是为了昨天不能出来的事情发脾气,便没好气地说道:“她又怎么闹了?”   奶妈道:“二小姐她把……把今年新做的西洋裙子都剪了……”   汪太太不晓得曼珺会这样,顿时放下手中的筷子:“混账!她发一通脾气也就算了,还敢这样作孽!你是她的奶妈,也劝不住她?”   伯荪一听,也有些生气:“怎么这样的泼辣?衣服剪了也就算了,添新的就是,但是这样的行事作风,哪里像什么大家闺秀!”   汪太太本来有些气恼,见伯荪已经有些不悦,便不再多说,反而劝伯荪,说道:“她还是小孩子心性,哪就那么严重呢?我去看看,老爷先用饭,一会儿好去局里。”说着,对奶妈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出来,出来的时候就听见伯荪说:“亏她还是姐姐,同样不让出去,曼云还不是安安静静的?她连妹妹都不如。”   汪太太脸色一沉,火气上来,加快了脚步。   一进院子,就听见丫鬟琳琅正劝曼珺:“二小姐,您好歹吃些东西吧!这样不吃不喝,惊动了上房,让老爷太太陪着担心,还伤了您自个儿的身子,何必呢?再说,衣服有什么过错,您这是要干嘛呀!”   “连屋都不能出,要这些衣服做什么?你们不就是怕我母亲怪罪吗?什么爱惜身子,说得好听!母亲还不来,是不是你们瞒着的?”曼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奶妈脸色有些变,汪太太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只是听。   “我们哪里敢?奶妈已经去请太太了。不过,这样闹,太太也未必高兴……”   “什么不高兴?母亲那样疼我,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她来了,还不一切都听我的?”   “糊涂!”汪太太一把推开房门,怒气冲冲迈进屋。奶妈则有些泄气似的跟在后面,把门关得严严的。   “你以为你这么一闹,我就不敢动你了吗?!”   曼珺见汪太太一脸怒容,倒是吓了一跳,平时自己闹些事情,闫氏不过说一说就没事了,最后还得依她,怎么今天似乎不太有用呢?   “母亲……”曼珺有些心虚。   汪太太看了看床上剪成一条一条惨不忍睹的衣服,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你说北京是个时髦地方,怕被人笑话,这些都是特地去天津请洋裁缝定做的。你连衣服都不肯输人,怎么甘心生生被人比下去!”   曼珺一愣,不由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谁把我比下去了?”   汪太太下巴指着东边,说道:“还有谁?东院那个!”   曼珺有些不以为然,说道:“你们不经常说,我和三妹妹一个开朗,一个娴静,各有各的好吗?怎么现在又变成我不如她了?”   汪太太说道:“你怎么这样没有心眼?别人哄你的话你都信!你看她不言不语,得了你父亲多少欢心?是你故意叫奶妈过来的吧?你父亲知道你在这里闹,说你没有大家风范,生气得很!要不是我劝住了,恐怕还要过来责骂你,到时候说你不懂礼仪,以后都不许出去交际,我看你怎么办!”   这一席话,倒说得曼珺有些害怕了:“那……父亲最后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难道我会真让这样的事发生么?”   “我就知道,母亲最有办法了!”曼珺环着汪太太的脖子,三呼万岁。   汪太太说道:“你又发疯!趁着你父亲没有真发怒,你要好好表现,再不许这样胡闹!那些衣服你既然剪了,你就要负责任,我是不会给你买新衣服的。”   曼珺刚刚晴朗起来的脸又沉了下去:“那我穿什么啊!咱们这样的家庭,还心疼那几件衣服吗?”   “我知道,你没有漂亮衣服是不出门的,正好,待在家里好好复习学业,过两个月考贝满女中!”汪太太起身:“你们赶紧伺候小姐吃饭,我回去了。”   曼珺撅起嘴,坐在藤椅上不动。汪太太转过头对奶妈和琳琅说道:“你们不许替二小姐出去买衣服,要是让我知道了,直接赶出去!”两个人都唯唯诺诺,不敢违抗。   汪太太离开曼珺的院子,想起曼云,就往曼云院里来。   此时的东院,极为安静。曼云已经吃过了早饭,正在窗下抄写英文短文。刘妈在一旁看着,觉得十分的新鲜。   “姑娘人长得这样好看,字却该多练一练了。”   曼云一听,放下钢笔,抬起头笑问道:“哦?你认字?看出我写得不好?”   “我虽然不认字,也看人家写过。谁都是写得方方正正的,哪像小姐写的,歪歪斜斜的。”   小璃沏了杯茶端过来,说道:“刘妈你别丢人了,小姐写得是英国字,都是这样的。”说着,把茶杯放在曼云桌边,说道:“小姐的字写得是很好的,以前请的家塾先生就经常夸小姐的字清秀,小楷也好,大字也好。”   “姑娘学问这么好?”刘妈看得肃然起敬:“对了,夏天姑娘不是要考那个教会的学校吗?姑娘外国字写得这么好,一定能考上了。”   曼云微微一笑:“我也没有报太大的心思,能考上自然是好,可以多见些世面;就是不能考上,北京的女中那么多,总有要我的地方。”   刘妈不太赞同:“既然考,就要考顶好的。姑娘这样的人物,自然要去凤凰窝,和那些小姐们比个高下。”   刘妈说得壮志凌云,曼云只笑了笑,便低下头继续写字。刘妈和小璃不敢打扰,就退到一边,各做各的事情。   汪太太微不可闻地叹口气,走出东院,心里却是极不是滋味。曼云那恬淡的笑容还占据着她的脑海,并且和茂蓁的脸渐渐重合。想到那个娴静优雅的女子,她不由得心里一绞。   “越来越像她了……”汪太太紧了紧领子,觉得晨风有些冷。   “除了姓闫,我没有一处比得上她。如今,我的女儿也要受她的女儿的委屈么?”汪太太心里越来越不平,快步回了上房。   绿竹寻思汪太太没有吃好早饭,便让厨房做了些热粥,正要端过来,见汪太太神色匆忙,一进来就说道:“去前面叫罗发来,我有事问他。”   绿竹放下粥,不敢耽误,连忙寻了罗发来,罗发不知何时,急匆匆地就往上房来。   “太太什么吩咐?”罗发陪笑道。   “我是想起,老爷曾经吩咐过给少爷小姐找先生,前几日准备宴客耽误了,这几日也该留心了。”汪太太微笑道。   罗发连连点头:“这是头等的大事,小的不敢忘。小的这就着手找先生,太太尽管放心。”   汪太太道:“再过几个月就要考试了,家里的少爷小姐从来没有出去念过洋学校,我怕他们吃亏。一定要请贝满女中和育英中学的先生来,国文,英文,算术,一共六个。不管人家要多少钱,你尽管答应就是。”   “啊?六个?”罗发一愣,继而说道:“是。小的这就去寻。”罗发领了汪太太的意思,便出门张罗这件事了。坐在上房的汪太太,只觉得似乎是一场战争即将开始。茂蓁的风华压抑了她十几年,今后,她要曼珺事事都比曼云强,才能出心中的气。   不过两天,罗发便凑齐了六位先生,都请到家里来上课。他原想,育英中学的先生们自然是教大少爷的,贝满女中的,就是教两位小姐的了。大家也都是这样想,就听说汪太太把少爷的先生请到世番的院里,小姐们的先生则安排在会客厅教书。   曼云和曼珺在客厅上过两回课后就发现,先生们似乎都极为重视曼珺的成绩,教课的进度也全凭曼珺的水平。曼云心里大概有数,不想为争先生碍了某人的眼,因此只说自己怕客厅吹风,便经常不去听课。但是,偶尔去一次,便跟先生要练习簿,回去认真做过,再由小璃送来给先生改。先生偏袒一个学生,本来有些过意不去,见曼云这样肯学,成绩又似乎很不错,便很乐意私下里帮这个忙。当然,曼云也搭进去不少好处。   没有交际应酬,没有来来往往的虚假,这两个月对曼云来说十分的惬意。曼珺却恨极了这样的生活,巴不得早日考上贝满女中好凑热闹。   转眼,到了初夏,世番考进了育英,成绩也算差强人意。大概一个星期后,曼云和曼珺迎来了贝满女中的入学考试。   灯市口大鹁鸪胡同附近,已经停满了汽车或马车。衣着光鲜,举止讲究的少女们由家人陪着陆续进入学校。她们都是来参加入学考试的,这所名震京师的学校堪称是贵小姐集中营。每一个女孩都有显赫的家庭背景,她们希望来到这里就读,为她们披上一层才女的外衣,将来凭借着美貌和智慧,成为社交圈的宠儿。每个女孩都希望成为光彩四射的人,谁也不愿意被谁比下去。   曼珺也是一样的想法,她身上的衣服是法国货,靓丽且时髦;曼云就从容多了,穿了一件银白上衣,下面是黑色裙子,露出由白色袜子包裹的小腿,漆黑的皮鞋,显得青春而秀气。   直到领了号码牌,进了考场,喧闹的气氛才算渐渐平静下来。   试卷发下来,曼云先大略看了一下,发现并不是很难,以自己的水平,优秀是没有问题的。便沉下心开始写起来。做完了国文和英语,曼云微微抬起头,脖颈有些发酸。却无意间看到斜旁边的曼珺的侧脸,似乎是一脸的愁容。   入学   曼云心里一沉,停下了笔。她从小与曼珺一起长大,虽然不是很亲厚,但还是很有些了解。知道曼珺性情好动,从来不喜欢坐下来认真读书,最头痛的就是算术。不过曼珺很向往欧美文明,所以还是肯用心学习英文。国文水平未必很好,但是比起现在一些女学生,总是强些的。综合考量一下,曼珺应该能合格,但是成绩不会很好。   闫氏的想法曼云清楚得很,以往私塾先生夸自己夸得多了,闫氏就要额外给曼珺加课。今天报考贝满女中这样的大事,自己如果把曼珺甩得太远,闫氏面上无光,以后不知道要怎样给自己暗亏吃。   曼云凝神看着试卷,思量了许久,咬了咬下唇。   一个礼拜后,贝满女中放榜,曼云和曼珺勉强合格。   这个成绩,倒令汪太太松了口气。总之没有差得很远,而且曼珺最起码也进了贝满女中,在伯荪面前也不至不好交代。   伯荪是很有些高兴的,他的三个子女以前都是家塾先生教的,比起那些几岁就开始上洋学校的人,基础就差了很多。如今都考上了这样的名校,可见都是很聪明的孩子。他作为很聪明的孩子的父亲,自然是教导有方的。他在局里的下属听到这样的消息,也都纷纷恭维,使得伯荪越发觉得这是极了不起的事情。尤其是曼珺,成绩竟然与曼云不相上下,可见这几个月确实是下了苦功的,便由着曼珺提这样那样的要求。短短几天的功夫,曼珺的漂亮衣服,香水,皮鞋集了几只大皮箱,伯荪夫妇当然不能厚此薄彼,也给曼云添置了不少东西,曼云也都乖乖笑纳。   而对于世番的奖励,则是与高官的结识周旋。伯荪觉得,世番也应该见识见识成人的世界,也好为将来进入仕途铺路。   转眼间到了炎夏,汪家的三位少爷小姐考进名校的喜悦逐渐被一片说不明的忧愁掩盖,伯荪每日回家,总是一脸疲惫。有什么社交活动,也不大带世番同去。汪太太有些担心,想从世番那里打听些什么,可世番也说不清楚,只说现在政局动荡,怕是又到了攸关的时刻。   曼珺从不关心政治,依旧过得开开心心。曼云多少从报纸上读到些时事,知道现在皖系军阀正与直系军阀闹得一触即发,父亲主管邮政,也是很有些影响的部门。今天要选择投靠谁,关系到汪家的安定,父亲的仕途甚至性命。曼云只在家里看书作画,写字绣花,不问任何事情,除了请安,不去打扰伯荪。而曼珺应该也是得了汪太太的授意,收敛了很多,不敢惹伯荪心烦。   汪府就这样压抑了许久,直到七月下旬,安国军段司令通电下野,北京易主。伯荪并没有受到什么牵连,依旧风风光光的做他的邮政局长。汪家的一片阴云,也渐渐散去。   遭遇了易主剧变的北京城,似乎还是很平静。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活法,穷人有穷人的活法,这世界仿佛没有任何改变。唯一不同的,是新近考入贝满女中的女孩子们。她们穿着制服从精致豪华的马车上走下来,手里拎着做工精良的黑皮书包,目不斜视,优雅端庄地进入学校。心里却在打量别人的行头,或有开着汽车来的,就暗暗记下车牌号,打听是哪位总长或巨富的女儿。   曼云和曼珺入学的第一次活动,是名人演讲。用以激励学生追求民主自由,不断拼搏奋斗,以提高学校的声誉。学生们都窃窃私语,各自猜测这次的讲演者。等到一位穿着西洋套装,两鬓有些斑白,举止优雅,端庄大方的夫人走上讲台时,学生们才惊觉本次的演讲者竟然是全国威望极高的民主人士康广儒的夫人李茹荃。   康广儒在中外都是极富威望的,从逊清末年就开始从事民主运动,中年时代流亡至日本。民国初被袁总统请回国,在发现袁的野心后愤然离去。据说在去年回国,一直关注振兴实业和教育事业。而康夫人生死相随的动人故事也被海内外媒体报道过,夫妻两人简直就是当代夫妻的示范楷模,当属国人心中最受尊敬的两个人。   康夫人在台上侃侃而谈,从中国妇女几千年的压迫到如今的觉醒,从以前的无才便是德,到今天才女辈出,可谓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底下有人不由感叹:“整日看康先生的文章,都不知道康夫人也是才华横溢!”   曼云不由看过去,见是一个烫着头发的时髦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光亮,一看就是非常灵透的人。曼云看了看,就又把目光转移到康夫人身上。   “妇女之解放,在于独立,独立之根本,在于能力。只有学得一技之长,才能在社会中屹立不倒,只有在社会中站稳脚跟,才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康夫人的讲演在这样话语中结束,全场报以热烈的掌声。礼堂的学生们被引着回到自己的教室,校长则把康夫人请到了办公室。   “茹荃,你现在是越发有风采了,真是令我这个俗人望尘莫及。”教务主任与康夫人私交甚好,称呼起来也很亲切。   “我有什么风采可言?不过讲些最平常不过的话了。”康夫人微笑道:“在这样人才济济的名校里,我没有贻笑大方,已经很庆幸了。”   校长说道:“都是些刚入学的新人,也不算什么人才。”   教务主任便说道:“总是有好苗子的。比如甲班的汪曼云,文章写得实在是好。”   校长回想了一下,说道:“我记得前三甲中没有叫汪曼云的,她是什么名次?”   教务主任说道:“不过是二十多名,勉强合格。可是国文这一科,却是最高分。”   康夫人出身书香门第,酷爱读书,听说曼云的文章写得好,便来了兴致,一定要看。校长便吩咐秘书将试卷拿来,找出曼云的卷子。才展开试卷,康夫人就赞道:“好齐整的簪花小楷!”   曼云国文用的是毛笔,英文和算术用的是钢笔。不过这两种笔曼云写出的字都很娟秀,光从外观看,就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现在白话文和文言文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歇,贵校让学生自选,果然很有新意。奇的是这个女孩竟然用白话文和文言文各写了一篇,而且都通顺流畅,情深意切。”看完曼云的试卷,康夫人赞叹:“谁家培养出这样一个女儿,我倒很想见见她。”   校长笑道:“康夫人想见她,那也算是很好的一段经历了,她一定很愿意的。我这就叫秘书把她找来。”   此时曼云已经与刚才感叹康夫人才学的女孩子相熟,知道她姓孙,叫孙鹏清。鹏清是很爽朗的性格,也很喜欢曼云的娴静大方,不像有些人,开口必问令尊在哪里高就。两人倒是相谈甚欢,正聊着,就见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曼云便别了鹏清,往老师这里走,由老师带着进了校长室。   一进校长室,就看见刚才在讲演台上谈笑风生的康夫人。心里不由紧张。康夫人正与校长等人交谈,看见秘书进来,便偏过头看看她身后的一个女学生。之间后面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穿着贝满女中的制服,梳着两个辫子,微微低着头走进来。   康夫人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校长问道:“你是汪曼云?”   曼云点点头:“学生就是汪曼云。”   教务主任看她举止娴静,又不露怯,很喜欢,便问道:“康夫人看了你的文章,很喜欢,要与你谈论谈论。”   曼云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的文章竟有这样的魅力,连大名鼎鼎的康夫人都来了兴趣。便提着十倍的精神,等待康夫人的问话。可是康夫人此时,却只是看着曼云,眼里似是闪过了很多东西,竟然久久都不说话。   许久,康夫人才说话:“你国文这样好,是在哪里学的?”   曼云答道:“学生并没有在公学里读过书,是家母启蒙,又请过几年的家塾先生。”   康夫人说道:“那你母亲对文学一定是很有研究的。你的字这样好,也是母亲教的?”   曼云想了一下,觉得康夫人和校长主任都是钻研学问,热心女子教育的人,不像一些老迂腐,见不得女子有才华,便坦然说道:“是母亲教的,可是我学的不好。”   办公室里,校长主任都来了兴致,想到曼云母亲一定是很非凡的一个女性人物。校长道:“如此说来,令堂竟然是位极有才华的母亲了。曼云同学好有福气。”   曼云低下头,说道:“我连我母亲的一半,也没有学到。”   康夫人说道:“若是有机会,定然要和令堂相识,他日秉烛夜谈,定是享受。”   曼云突然红了眼圈,说道:“家母已经仙逝了,没有这个机会结识夫人。”   康夫人心里一阵疼,握着曼云的手,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校长见状,连忙在旁边转话题,说道:“确实有些遗憾,曼云同学,你要勤奋学习,好告慰你的母亲。不过说起学习,你的算术实在是不好,要严抓。”   曼云勉强一笑,说道:“学生惭愧,以后一定努力补习算术。”   师生几个人互勉了几句,曼云便离开校长室回到教室上课。康夫人想起曼云的一举一动,只是觉得熟悉,心里便总是记着。   曼云回到教室,正赶上上课。国文老师是个中年的男人,长衫下是清瘦的身材,显得很有精神。一进来便扫视了一遍教室里德学生们,自我介绍后便开始点名。因为曼云国文是这一级的第一名,他便留心了一下,一堂课里两次叫曼云回答问题。曼云都对答如流,老师脸上露出极满意的笑容,可见是十分喜欢曼云的。一下子,班上的人便都知道曼云的厉害,对她多多少少都有些佩服。又见曼云满脸谦逊,毫无自满的意思,更是喜欢她,仅一天,曼云就与班里的学生们建立起了友谊。   下午,曼云曼珺一同回到汪府,伯荪特意安排全家在大厅吃晚饭,饭罢去花园的亭子里闲坐赏荷,听姐妹两个谈论今天学校的见闻。   曼珺很是兴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无非是班上有个人是庶务总长的侄女,家里开汽车来的;有人刚从欧洲回来,身上喷的香水要好几百个法郎。   “你上洋学校,怎么就学这个回来?”世番对妹妹很好,一脸微笑地看着曼珺。   “就是,只看见这些。”汪太太一副调侃的语调,可是眼睛里却是有些不满的意思。   “曼珺认识这些人也是好的,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孩儿,家教必然严格。”伯荪眯起了眼睛,一旁的曼云握了握手绢。   “云儿也去了一天,有什么感觉?”伯荪问道。   “女儿觉得,一切都很新奇。既然有这么好的机会考进贝满女中,一定要好好和同学相处,好好做学问。”曼云的回答中规中矩。   “做学问?难道云儿还要做教授么?”汪太太笑道。   “我哪里做的了教授呢?”曼云连忙摆手:“只是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   汪太太笑着点点头,对曼珺说道:“你瞧云儿多懂事,你也要努力,力争上游,给你父亲增光。”   曼珺跑到伯荪身后,环住伯荪的脖子,说道:“父亲对我这样好,我当然要好好报答了!”   世番指着曼珺笑:“你又打坏主意了,不捞些便宜你哪里肯用功?”   曼珺摇着伯荪,说道:“我那些同学气质都很好,弹得一手好钢琴。我们家里也应该买一架钢琴,让我学钢琴吧!”   汪太太一听,觉得很好。现在受西式教育的名门淑媛,大多弹钢琴极好,曼珺若是真的肯学,自然是最好不过。   伯荪一笑:“还好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要求,你要是肯下决心,自然没有不给你买的道理。可是,你要是今天弹两次,以后都不愿意了,怎么办?”   曼珺离开伯荪,坐在汪太太身边,说道:“父亲要是不信我,那我有什么办法?”说着,还抱着汪太太嘟起嘴。   “还是买了吧,她难得这样上心,以后跟那些女孩子交往,也不至于落得狼狈。”汪太太开始替曼珺说好话。   “唉,你要是下了决心,我就托人打听打听哪里的钢琴好,给你买一架吧!”伯荪说道,又看看曼云,这些时候曼珺添置了很多东西,虽然也没把曼云落下,总归跟姐姐的待遇相比差了很多。伯荪有些不忍,问曼云道:“云儿可想要学钢琴?请来了老师一起教你们可好?”   曼云是不会提要求的,但是曼珺已经求来了一架钢琴,她也很想学习钢琴很久了,有些不舍得放弃这个机会,便说道:“父亲要是喜欢我们学,我是很乐意的。”   伯荪点点头,汪太太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心结   没几天,曼珺的钢琴便送到了汪府,汪太太给曼珺请来一个家庭教师,二十多岁的文明女士,性格温和,很有气质。   这天一早,汪府的马车送世番,曼珺曼云去学校,另一辆马车在门口候着伯荪。伯荪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听差过来,捧着一个极为精致的琉璃匣子过来,交给了罗发。说是广场街12号花园别墅送来的。伯荪一开始看那匣子,还以为是哪家的太太送给汪太太的什么礼物,等听见听差说话,心里一惊。叫罗发过来,开了匣子,见里面一只粉色的信封,下面是几本英文小说和吕璧成诗集。见那信封上写着:请袖交汪曼云女士亲启,修仪阁主缄。   伯荪这一细看,更加的惊讶,他多少知道康广儒先生现今就住在那里,他没有女儿,而这样精致的匣子,加上这名号,十有八九竟就是康夫人了。曼云到底有什么样的奇遇,竟然与这样的人物结识?看那信封上写的,她们的关系并不是很熟,但是能得康夫人青睐,送来这些东西,可见曼云还是很受康夫人关心的。   伯荪便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开始读,大抵是说康夫人自从在贝满女中见过曼云的文章风采之后一直念念不忘,虽然自己不才,但是也有倾才爱才之心。想邀请曼云到康府做客,加深友谊。   伯荪看过,自然是又惊又喜。康广儒可说是全国上下极受爱戴的人物,不管是哪一派系,都想拉拢他,就算拉拢不来,最起码不敢动他。曼云若是能和康夫人成了忘年之交,那自然是再好也不过。将来自己也好有个靠山。伯荪越想越高兴,越觉得曼云极为争气,便跟身边的罗发说:“打电话给局里,说我晚些过去。”便进了里间大宅。   汪太太刚送走伯荪,又见他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刚要问,就看见伯荪手里的琉璃匣子,见他笑得极为舒心,知道是有好事。便笑问:“一大早,难道有什么好事?”   “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伯荪将匣子放在大桌上,说道:“康广儒的夫人,对咱们家的曼云下了请柬,邀她过两天去家里做客。这样的人家,肯与曼云结交,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汪太太听见说是曼云的好事,心里不是很顺畅,但是脸上还是陪着笑说道:“哟,这样的人物,曼云怎么认得的?”   伯荪说道:“康夫人到贝满女中讲演,看过曼云的文章,极为欣赏,应该是起了惺惺相惜的意思。”伯荪打开匣子,说道:“康夫人果然是个雅人,用的东西都极为讲究。”   汪太太笑道:“这的的确确是好事,可是你怎么连局里也不去了?难道还要把孩子们都叫回来庆祝不成?”   伯荪摆摆手:“自然不是。我是想,曼云既然要去康府,用度也一定要讲究,毕竟关乎我们的家庭。可是曼云平时总穿中式衣服,还是添置些西式的衣服好。她也该加几件首饰,不能太素气了。”   汪太太说道:“这还用你说,我自然是会张罗的。明天我就去洋行买几件顶好的连衣裙,再选几套首饰。她这样的年轻小姐,带珍珠项链是最好的了,既漂亮,又不俗气。”   伯荪连连点头:“辛苦夫人了。”   汪太太嗔怪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个孩子没了娘亲,我要是再不疼她,多照应她,成了什么了?”   伯荪不由感叹:“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汪太太推推伯荪道:“你也不要说这些,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还是快去局里吧!”   伯荪少不得再夸汪太太几句,便离开汪府往局里去了。去了局里也没有用心于公务,只想着如何让曼云与康夫人深交,再透过康夫人结识康先生,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这里,汪太太送别了伯荪,等着送曼珺曼云的马车回来,便坐上车往洋行去,给曼云选衣服首饰去了。   下午,几个孩子放学归来,到上房问候汪太太。曼珺进来得早,一看见桌子上摆着几只装衣服的盒子,旁边是一个长方形盒子,两只小正方形盒子,都极为精致,用天鹅绒裱了,上面还镶着水钻。   曼珺一看就知道是衣服首饰,一下子兴奋起来:“难得难得!”   汪太太心里正不舒服,问她道:“难得什么?”   “难得我没有发话,母亲就买这些回来!”曼珺打开长方形盒子,惊叹一声:“真漂亮!母亲这是怎么了?”   汪太太脸上又满是笑容,说道:“你可别动坏了这东西,这些是买给曼云的!”说着,捧着盒子到曼云跟前,说道:“你看看,可喜不喜欢?”   曼云一开始也只以为是曼珺的礼物,见说是自己的,看了看,里面是一圈珍珠项链,颗颗圆润饱满,大小竟完全一样。曼云不常买首饰,也知道这圈珠子一定是价格不菲,便惊问道:“既非年节,又不是我的生日,太太为什么买这样名贵的东西给我?”   曼珺听是曼云的,先是一愣,继而再看看几件洋裙,又问:“那这些可有我的?”   汪太太说道:“前几日你买了多少东西?这会子难道还跟妹妹抢东西不成?这些都是曼云的,并没有你的。”   曼珺一听,觉得母亲说话有些令自己难堪,她想立刻就走,又实在好奇买东西给曼云的缘故,便坐在大桌旁听着,就听见汪太太掏出请柬说道:“曼云可是真人不露相,竟然认识了这样的人物。”   曼云还不知道里面的缘故,看过请柬,便明白了一切。汪太太见曼云脸上淡淡的,便笑说道:“曼云也真是存得住话,认识了这样的大人物也不曾和我们说说。”   曼云笑道:“也算不上结识,只是被叫去说了说我的作文而已,我也没有想到人家竟然还会记得我。”   这两个人说着,曼珺倒急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曼云你认识了什么人?”   汪太太脸上带着微笑,语气里却有一丝酸气:“你这孩子,做什么都没有心眼,同样的考上贝满女中,曼云就能结识康夫人,你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只晓得和一群阔小姐比穿用。”   曼珺惊讶道:“是开学那天讲演的康夫人吗?”   汪太太笑道:“哪里还有第二个康夫人呢!”   曼珺对着曼云问道:“每天一路去学校,这样大的事情,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曼云笑道:“本来不以为是件大事,料想人家也没有放在心上,我乱说什么呢?”   曼珺冷冷地哼了一声,一甩辫子离了上房。曼云刚还陪着笑脸,这个样子有点下不来台,见汪太太也没有帮她解围的意思,便笑着敷衍了两句,回自己院子了。   过了一会儿,伯荪从局里回来,特特去了曼云那里一次,听曼云把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说了,很是高兴,说:“如果只是说说,那这几天自然是忘了,怎么还会送请柬来?可见对你印象深刻,还有相惜之意。康夫人这样的女中豪杰,是一定要结识的,若是能遇见康先生,一定代为父问候一声。”   曼云笑着答应。伯荪越发高兴,吩咐听差去寻汪太太要了些新鲜瓜菜,珍贵补品,要曼云好生休养。   到了晚饭的时候,刘妈和小璃也听说了上房的事情,刘妈本来就一肚子气,这下子更是免不了牢骚。   “二小姐那里,成天的洋装香水,什么时候少过?不过是良心上过不去了,给姑娘捎点,姑娘缺什么,何曾仔细过问了?如今要见大人物了,才记起姑娘没有几件时兴首饰,真叫人寒心!”刘妈在灶间一通唠叨。   小璃正走过来给曼云送饭,听见她嘟囔,便说道:“婶子快别说了,我知道你有气,这话可别被有心人听见了,没的给姑娘添麻烦。”   刘妈一边盛饭菜,一边说道:“我哪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实在是气不过,算了,以后再不敢说了,可好?”   小璃点点头,接过盛好的饭菜,装进食盒里,捧着来到曼云的书房。   曼云闲坐在书桌边,既没有做功课,也没有看书,只是闲坐着,桌上,是今天新买的洋装和首饰。   “姑娘,该吃饭了。”小璃凑上去,笑说道:“难得新鲜的瓜菜,灶上还炖着燕窝,一会儿吃完了给姑娘端来。”   曼云微微一笑,说道:“放着吧,天热,没有胃口。”   “姑娘……”小璃想了想,竟不知怎么开口安慰,便退到一边,说道:“姑娘要写字吗?我给你磨墨?”   “你们都出去吧,我还要静一静。”曼云缓缓开口道。   刘妈冲小璃使了个眼色,两人便答应了,离开了书房。   曼云叹了一口气,倒不是为自己在上房和曼珺的矛盾,只是想到父亲,心里有些凉。   父亲不是个细心的人,这么多年,对曼云母女的关心也不过是浮在面上,一切家事还是闫氏做主。母亲娘家没人,也没有钱,没有势力,没有儿子,更没有一颗争强好胜的心。默默地生活了十几年,又默默地死去。   如今,自己不过是结识了康夫人,能不能有更深的交情还另说,就得到了父亲这样的关照和器重。曼云不由觉得自己是主人家养的一只猫,抓到了老鼠,就摸一摸,抓不到老鼠就踢一脚。这样的感觉令曼云心里压得难受。虽然不愿意相信,可是却改变不了自己在汪家的现状,自己就是父亲培养的棋子,将来要为父亲的仕途铺路,要给他寻得好处,否则,就只能躲在角落默默自生自灭。世番是男子,曼珺好歹有个做得了主的母亲,自己呢,什么都没有。   曼云拾起桌上的请柬,默默念着落款的名字:修仪阁主。   晚饭后,汪太太来寻曼珺,照旧是一肚子气。   “母亲,您又要说什么?”曼珺自觉受了冷落,又知道母亲这一来又要提曼云,便没好气地问道。   “我又做什么?”汪太太气道:“你要是长点志气,我着什么急呢?”   曼珺想要反驳,竟不知道说什么,便由着汪太太说话,自己只是听着。   “你真是给我惯坏了,遇事不晓得多动动心眼。你瞧曼云,比你多了不止十个心眼,明里暗里都要跟你争风头,你还在一边傻乐,光知道和一群阔小姐比这比那。你跟她们比有什么用?家里这个才是你的大敌!”   曼珺倒有些疑惑:“什么明里暗里和我争?她除了认识了一个康夫人,还有什么比我好?她跟我争对她有什么好处?”   汪太太生气道:“真是块木头!你不想想,你那些衣服首饰,还有那钢琴,哪样不是你提出来,我再说了些好话才办成的?这次曼云这些东西,可是你父亲发话,我亲自去添置的,这一比,你还看不出端倪吗!”   曼珺被她这么一说,倒有些紧迫感。她一直见父母对曼云都淡淡的,向来觉得自己才是这家庭里的公主,原来曼云竟存了要跟自己争心思。   “曼云如今有了康夫人这大靠山,你父亲哪里还敢冷落她?我们全家都要供着奉着,将来有了难得一见的少爷公子,还不是先给曼云?你就白受宠了十几年了!”   曼珺脸上一红,说道:“母亲你都说些什么呐!”   汪太太叹口气,说道:“这种事情,小姐是不能想的,可是,哪有真的一点都不想的呢?天下间,无论贫富,女人都是一样的。嫁一个有前途,又顾家的男人才是最好的。在家里讨父母的欢心,出嫁了讨丈夫的欢心,若一味是大小姐的脾气,这辈子都要吃亏了!”汪太太说着,眼圈竟有些红:“你但凡懂事些,我也不用日日发愁成这样。你今年都十五岁了,还不收些小姐心性,可怎么得了。”   曼珺见汪太太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有些害怕,连忙安慰了一阵。母女说了些话,汪太太便回去了。她这一番话倒是比上次交谈更震撼曼珺,晚间,曼珺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是琢磨这几句话。   拜访   是夜,睡不着的何止是曼珺。伯荪要批改公文,在书房便宜睡下了,上房里,汪太太也是辗转难眠。夜深之时,便批了件袍子坐起来,靠在床上独自唏嘘。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过往种种,越发觉得凄凉。   “你是我闫家的女儿,以后就算是嫁了人,也不用看谁的眼色。你放心,爹已经帮你安排好了。”   当年,谁不知道冀北闫家,谁不知道闫家的女儿得万千娇宠?如今,一切都变了,闫家变成了汪宅,当年的千金小姐现在也只是看丈夫眼色的管家太太,没有了娘家,没有了财产,只能依附在丈夫身上。   “爹,你错了。天下间女人无论贫富贵贱,都逃不脱一样的命运……”夜凉如水,汪太太喃喃自语。   第二天一早,世番,曼珺曼云便坐上马车往学校去。   车里,世番问起康夫人的事情:“云儿周末去拜访康夫人?”   曼云点点头,不敢多说。   “真是了不起,能得康夫人青睐,我听说了,很佩服你。”   曼云有些不敢当,说道:“不过是一面之缘,想起来,便给张请柬罢了。”   “何必谦虚呢?我们连这一面之缘都没有呢!”曼珺一直不开口,一开口便是这样一句。   世番见曼珺说话语气不善,以为她们有了什么矛盾,他不好说什么,便不再说话。   曼云领了昨天的教训,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沉默。曼珺倒觉得脸上无光,像是这两个人刻意不给她台阶一般,噎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说道:“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何必藏着掖着,搞得鬼鬼祟祟的。”   “曼珺,你怎么这样说话?”世番办起脸来说道。   世番性情柔和,又与曼珺同龄,曼珺从来不怕这位兄长,便装作没听见,只是沉着脸看车窗外。   一时间车里一片沉寂,直到在贝满女中附近停下来,曼珺第一个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学校里走。   曼云刚要下车,就被世番叫住:“云儿,小珺不过跟你闹着玩,过一阵就好了,你比她懂事,不要在意就好。”   曼云微微一笑:“我晓得的,不是什么大事,回头就忘了。再说,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大哥你不要担心。”   世番点点头,曼云站在路边,看着马车离了大鹁鸪胡同,才往学校里走。到了学校,倒是相安无事。很快到了下午,曼珺和曼云便站在学校门口,等家里的马车来接。曼珺的脸色倒是比早上好了许多,她主动问曼云:“这次去康夫人家里,你还缺什么,尽管找我借吧。”   曼云一惊,很快平复过来,笑说道:“那再好不过了,先谢谢二姐了。”   曼珺也勉强笑笑:“何必这样说呢?我也想通了,你已经认识了康夫人,那是你的运气,我没有你这样好的福气,认命罢了。你要是当我是你姐姐,以后与康夫人相熟,下次带我结识康夫人,也算你对我这个姐姐还有心。”   曼云一听,只觉得曼珺说傻也不傻,说聪明又实在算不上。便说道:“这是必定的。只是第一次到康夫人家里,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敢再带人去,要真有运气和康夫人相熟,自然要引见给二姐的。”   曼珺听来,觉得以曼云平时对自己的尊敬,这话也不应该是假的。就觉得母亲实在是小题大做,弄得自己倒成了小气的人了。便拿出姐姐的款来说道:“你果然是很好的,难怪他们都说你懂事。”   曼云低头微笑,这时家里的马车来了,两人便一齐上了车,回到汪家。   第二天是周末,也就是康夫人邀请曼云一叙的日子。曼云早早起来,吃了早饭,由小璃装扮了,便登上马车来到康府。到了康府门口,听差拿着拜帖给门房看了,门房赶紧出来迎接,铁门大开。曼云从马车上下来,走进康府。   康府是一所西式三层洋楼,砖混结构,混水墙,砂石面,尖形瓦顶,大理石台阶。洋楼一般都有一个通病,院子不大,不过康府的院落倒不小。只是加上喷水池和石雕像,就不觉得有多大了。进了屋,就看见康夫人正拉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往楼下走。康夫人依然是一身西洋套装,身边的少女却是一身弹墨绫薄纱小袄,黑稠长裙。窈窕柔弱,我见犹怜,只是眼睛里的灵光,让人觉得她绝不是顾影自怜的闺中弱质。   “这位,就是康奶奶嘴里难得一见的女学生?”少女笑问道。   康夫人笑着说道:“你说话倒是直。这就是曼云了。”   少女走过来,拉着曼云的手,细细看了,说道:“真是漂亮,这一身洋装,比外国公主也差不了!”   曼云不知道怎么称呼,只是羞涩地笑。   “这位是凌月出,你新来北京,不知道听没听过她的大名。”   曼云一惊,说道:“京城名媛凌月出?我在保定也听过的,难得一见的才女,恐怕没听见过的才是奇怪呢!”   凌月出松开曼云的手,走到大厅的沙发上,说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个虚名实在令我烦得很。”   康夫人说道:“依你这样说,璧成倒是天底下最心烦的女人了。你何时见她像你这般?你若是洒脱些,也不会被这些虚名所累了。”   凌月出笑说道:“密斯汪你瞧,康奶奶这是骂我自己找烦呢!”   康夫人骂道:“我一番好心,你这样冤枉。要是让曼云以为,我的朋友都是这样的,吓跑了她,你怎么赔我?”   凌月出笑笑:“真是奇怪,客人吓跑了,自然是主人的不是,怎么拉我来担责任?”   曼云听她们的语气,知道是开玩笑,只觉得她们之间的气氛实在是活泼自由,自己也轻松了许多,只是在旁边笑着,并不插嘴。   “曼云,你可知道,我请你来是做什么?”康夫人笑道。   曼云想了想,摇摇头。   “我实在是喜欢你,想多见见你。又怕你对着我一个老婆子没什么好说的,就叫了月初来,你们一样的年轻,有些话可以说。”康夫人拉着曼云的手。康夫人的手保养得很好,暖暖的包着曼云的手,曼云心里一暖,竟有些恍惚。   “康奶奶只顾着挑我的错处,耽误了我和密斯汪聊天。”月出站起来,坐到曼云旁边,说道:“密斯汪没有读过公学,却考上了贝满女中,实在是了不起。”   曼云笑道:“家父对于我们姐妹的教育,从来是不曾疏忽。家姐成绩也是很好的,我就勉强了。”   月出笑道:“密斯汪的姐妹,定然也是风采卓绝的人物了!我最羡慕人家有姐妹的了!”   康夫人笑道:“这里现成的好妹妹,你又去羡慕别人了!”   月出早就听康夫人谈起过曼云,知道能入康夫人眼睛的,必然是不错的女性。今天见了,更是觉得康夫人所言非虚,对曼云也很是喜欢。便笑说道:“我倒是有心,也要密斯汪不嫌弃呀!”   曼云连连摆手:“我仰慕凌小姐这么久,哪里来的嫌弃之说呢!”   月出笑道:“既然这样,就不要密斯汪凌小姐的称呼,曼云妹妹,以后你可要常来我家啊!”   曼云道:“凌姐姐要是喜欢,我一定常去叨扰。”   康夫人笑说道:“是了。她虽然比你大两岁,但是身体不好,你常去看看她,免了她的奔波之苦。”   曼云点点头,就听见月出说:“正是。要不是康奶奶说,今天会有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儿,我才不来呢。”   康夫人笑道:“你的架子倒是不小,只是有人的架子比你还大呢!”   月出知道她是指谁,正要开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谁的架子大了?你们不是在说我的坏话吧!”   康夫人和月出相视一笑,说道:“可算来了!”   曼云一怔,便往大门处看去。只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女子走来,梯形领的连衣裙飘逸大方,露出大半截雪白的手臂。一脸的神采飞扬,迈着步子就往大厅走来。   曼云连忙站起来,只觉得这个女人实在是眼熟,隐隐猜出是谁,又不敢轻易说出来。   “曼云,今日你有福了,两大才女可都是为着你来的。”康夫人笑道。   曼云十分惊讶,也证实了来人的身份。更是讶异,自以为学问好些的女学生,康夫人不知见过几多,又怎么会只把自己放在心上?实在是太过小题大做了些。   “这就是曼云?”来人看着曼云,眼睛里的神采有些奇怪。   “您是……吕先生?”曼云轻轻问道。   “淮南三吕,天下知名。中华民国怕是再找不到有先生这样风采的人物了!”月出语气里全是敬佩。   吕璧成只是看着曼云,不说话。看得曼云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竟有些不安。   “密斯汪的母亲,可是叫茂蓁?”吕璧成眼里竟有些湿润。   曼云一怔,问道:“吕先生怎么知道家母的名讳?”   吕璧成低头从包里掏出一张相片来,问道:“这里的人,你可认识?”   曼云结果相片,上面是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很模糊,但是左边的一个依稀能看出吕璧成的影子,而右边的女孩,竟与自己的母亲有些相像。   “右边的女孩,跟家母,有五六分相像。”曼云小心地说道:“不过,学生没有见过家母幼时的相片,不能够确定。”   康夫人问道:“你心里可有数了?”   吕璧成说道:“还问什么呢?她与她母亲这么像,这张脸就是明证了!”说着,扶着曼云的脸问道:“你的母亲,什么时候去的?”   曼云隐约觉得眼前的璧成女士,可能是母亲生前的好友,便说道:“上个月,刚刚除孝。”   吕璧成声音有些哽咽:“竟然三年了!我上次见她,还是二十多年前,为什么她不来找我?不来找康伯母?何必要自己孤苦伶仃地活着?”   曼云不知道母亲的故事,只是糊涂地听着,却怎么也听不懂。月出在一旁,知道曼云可能是康夫人故人之女,现在的情况,她也有些糊涂,只是冷眼瞧着。   “你母亲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康夫人拉着曼云坐下,问道。   曼云想了想,说道:“母亲是戊戌年的冬天,被拐子卖给汪家的。当时母亲只记得自己的名字,问别的,一概不知。我爷爷以为是落难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就留下了母亲。后来发现母亲识文断字,就有心许配给我父亲。”   康夫人唏嘘了一阵,说道:“你还有个姐姐,也是茂蓁的女儿?”   曼云低下头,说道:“不是,是现在的太太的。”   康夫人有些疑惑:“怎么新太太的女儿,比你还大?”   曼云说到这里,倒有些犹豫。父亲娶了闫氏,曾经休弃过自己的母亲。后来过了两年,闫老太爷过世,就又把母亲接进了府里。母亲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正妻不算正妻,妾又不是妾。她知道眼前的几位都是主张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的。这话说出来,应该是父亲的不是,可是这样在别人面前说父亲的事情,到底不太合适。   璧成见曼云犹豫着不肯说话,猜到了几分,便说道:“你的母亲与我一起长大,论相貌,才学,见识,都担得起大家闺秀的名号。你父亲竟然还要纳妾!”说着,璧成竟有些替茂蓁委屈:“你母亲那样的人物,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这话倒令曼云有些不安,将来这话传到闫氏耳朵里,竟成了自己信口胡说了。便说道:“现在的太太并不是妾,她与我母亲,是平妻。”   “哼!”璧成的愤怒有增无减。   “康夫人,吕先生,你们是我母亲的旧交吗?家母以前,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曼云小心问道。   康夫人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你知道陈叔槐吗?”   曼云凝眉回想了一下,说道:“是指逊清时候就义的革命者吗?”   康夫人眼皮耷着,看不清表情,说道:“当年我先生与陈叔槐共同致力于国家的民主革命,后来事败,我们被伙伴护送至日本,陈叔槐不肯离国,偷偷令家仆把孩子送回老家,便英勇就义。我们日日念念不忘,觉得愧对朋友。更遗憾的是,他唯一的女儿茂蓁也不知下落。从民国元年开始,我们就想尽办法寻找故人之女,连当年护送茂蓁的家仆都找到了,茂蓁却还是没有音讯。”   故人   曼云一听,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早就觉得母亲必然出身名门,可是实在不知道竟然是革命烈士的后人,名满天下的康氏夫妇是她相熟的长辈;叱咤风云的吕璧成是她的密友。可是,这样的母亲,为什么选择默默无闻的生活在汪家?为什么直到死去,都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世?   璧成见曼云愣在那里不说话,想起好友坎坷的命运,眼泪忍不住掉下来,说道:“茂蓁许是突遭变故,父亲又是清廷的钦犯,所以不敢说出自己的身世。可是,她一个人飘零乱世,不知道吃过多少苦。她活着的时候,过得好吗?”   曼云忆起母亲,只是低头流泪,许久才说道:“母亲很娴静,不争先,不好胜,她常说:‘只求平安了此一生’。”   康夫人一脸的悲戚:“她经历了那样的遭遇,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现在的汪太太对你可好?有没有为难过你母亲?你们母女无依无靠……”康夫人一度哽咽不能语,曼云连忙安慰道:“夫人不要难过,太太并没有为难过我们,就是现在,我也过得不错。”   月出终于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听了个大概,便安慰道:“伯母想要平安度过一生,最后不就随了心愿了吗?求仁得仁,我们又难过什么呢?”   康夫人点点头,掏出绢子擦擦泪。拉着曼云,后面跟着璧成月出,四个人上了二楼,来到一个书房里。坐下来说起曼云的生活。把曼云从小到大的经历都问了个遍,当然曼云也只捡好的说。她自从母亲去后便没有再受过这样的待遇,与康夫人,璧成,月出越发的亲热,当成自己至亲一样。到后来,谈起文学艺术,几个人都很有见地,竟然更加投契,说着说着,就到了中午。   几个人下楼来,璧成问道:“世伯去燕京大学讲演,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康夫人笑道:“现在的学生,都很喜欢他。每次讲演都要被学生们围在一起,说上好一会儿话才能离开。他能与我们一起吃这顿午饭就很好了。”   说着,康夫人来到餐厅,说道:“姜姐,开饭吧!”   一个老妈子领着两个厨子过来,摆上四只碗,四双筷子。厨子过来,打开一个食盒,端出几碟菜来。   一会儿,桌上便摆出一席上等鱼翅席,令加一瓶白兰地,一瓶葡萄酒。璧成笑道:“了不得,得有二十块了!这与伯母向来的标准一比,竟有些奢靡了!”   康夫人笑道:“真不知道你是笑我平时寒酸还是讽我现在装阔。今天曼云来,我还拿四喜丸子红烧鱼招待不成?”   璧成笑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是这鸡丝拌黄瓜,炒冬笋,清炖火腿又是能拿来招待曼云的?”   月出笑说道:“这是单给我做的。那些油腻的东西我吃了不消化,康奶奶特特的吩咐了厨子做的。”   璧成击掌赞叹道:“伯母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啊!”   康夫人笑道:“别说疯话了,快坐下来吃饭吧!”   几个人坐下来,康夫人问曼云:“这些是粤菜,你从小在北方长大,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曼云说道:“我吃过几次粤菜,南方人做菜精致的很,我并没有不习惯。倒是夫人,许多年在日本,竟还是喜欢家乡的风味。我以为您的饮食已经改了呢!”   康夫人叹息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乡音未改,对故乡的味道,也没有忘怀……”   姜姐走过来,说道:“夫人,老爷回来了。”   康夫人笑道:“哈,知道今天我请客摆宴,倒赶着回来了!”说着,璧成,月出和曼云都站起身往外走。曼云早就仰慕康广儒的文采人品,如今又多了这样一段渊源,便更加期待。不过一刻工夫,一个穿着长衫的男子就走了进来,两鬓已经花白,但是眼神还很清亮。他一进来,便注视着曼云,许久,才转头探询似的看看璧成。璧成点点头,一瞬间,康广儒眼里竟变得湿润起来。   “当真是茂蓁的女儿?”康广儒的声音有些颤抖。   曼云点点头,说道:“家母的名讳,确实是茂蓁。”   康夫人在旁边说道:“璧成与茂蓁从小一起长大,当年处得那么好,茂蓁的相貌,她是记得的。这孩子与茂蓁总有八成相像,再算算茂蓁走散的时候,必定错不了!”   康广儒点点头,只是望着曼云,久久说不出话来。曼云看着他颤抖的嘴唇,有些红了的双眼,竟有一种找到依靠的感觉。许久,广儒说道:“孩子,你……”   众人本来已经平静下来,见广儒这样,不禁又心酸哀叹起来。   “康先生,我过得很好的。”曼云安慰道。   广儒点点头,说道:“好,很好!你平平安安的,我们就该满足了。”   康夫人勉强微笑道:“你真是的,我们好好的,被你搅的,饭也没能好好吃。快让几位客人先填饱肚子,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   广儒点点头,只是看着曼云,几人落座。这几个人的家庭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一餐饭吃得安安静静。饭后,几个人在客厅落座,康广儒一直问曼云的事情,了解了她的功课,志向等等。见曼云对答得体,礼数周到,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璧成至今未婚,想起茂蓁的种种,越发感慨,便说着要认曼云做学生。   广儒点头赞许:“天下之间,谁不知道璧成是女中豪杰,办学经商,折杀多少须眉。你认了她做老师,将来有了什么事情,看在璧成的面子上,也能挡掉不少麻烦了。”   曼云早就仰慕吕璧成才学,如今有知道了璧成与母亲的这一层关系,越发觉得璧成可亲,便连连答应。几个人心情复杂,又悲又喜,又怜又怨。直到黄昏时分,实在不好再留曼云。不过,康广儒还是送给曼云一只钻表,一件玫瑰紫绒缎斗篷,还送了自己的名片由她交给伯荪。康夫人自然也送了曼云一些东西,另托曼云给曼珺带去一枚钻石胸针,一副美国带来的铂金耳环。   送走了曼云,月出也走了,剩下璧成和广儒夫妇,算是茂蓁的故人,凑在一起商议如何安置曼云。   “自从你回来说过曼云,我便托人查了查汪伯荪的一些事情,这个人实在是不能信任。”广儒掏出烟斗,凝着眉。   康夫人不太明白,说道:“他是曼云的亲生父亲,怎么不能托付?难道他现在的太太不够贤惠,他又是个糊涂的人?”   广儒摇摇头,说道:“且不说他朝秦暮楚的政治手腕,就是对家人,也实在是无情。据说二十年前,他不过是私塾的落第秀才,被闫家小姐看上,招他入赘。成亲几年后,岳父死了,他便收了闫家的财产。闫家是白手起家,老太爷是孤儿,并没有什么亲戚,闫氏只能眼睁睁看着汪伯荪吞了闫家的家业。”   一席话,说得康夫人心里发毛:“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璧成咬紧牙关:“茂蓁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么会委身这样的人?当年她虽小,却是很有些思想的。怎么会任人摆布?”   康夫人摇摇头,说道:“你还小,不懂的。茂蓁从小没见过什么入不得眼的东西,一夜之间,父亲被杀,不容于亲族。又流落在外,经历了那么多,总要学乖的。要是她从小平安无事长大,依旧是娇生惯养,又怎么容得下丈夫另娶呢?”   广儒叹息道:“当初是我们亏欠了茂蓁,害苦了她!”   璧成安慰道:“时局紧张,伯父自身都难保,一时照应不到,也是有的。不如想着如何安顿好曼云,才是当务之急。”   广儒点点头,说道:“当年叔槐一出事,陈氏一族便争着与其断绝关系,后来改朝换代,又抢着要分叔槐的家产,实在是一群无耻小人。曼云是断然不能交给他们的。”   康夫人说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叔槐在北京不是有座宅子吗?南方的祖屋也没有毁掉,倒可以给曼云留着。”   广儒点点头,说道:“这个我出面与政府交涉就好,这宅子他们留着想做部门办公室的,我一直不肯,等着茂蓁的消息。如今过到曼云名下,最好不过了。如今佩良在南方主持的生意,当年叔槐也曾出过银钱,分出一部分股份给曼云,她手上也算有了活钱。”   康夫人也觉得这个再好不过:“汪家现在由闫氏当家,据曼云说,这个人还算贤惠。可是谁又知道她心里怎样想的呢?有些太太,面上对前妻的孩子比亲生的还亲,背地里却克扣东西,扎小人,说坏话,哪里提防的过来呢?曼云有了财产,底气也足些。”   璧成恍然大悟:“我说伯母怎么张罗起曼云的财产了,原来还有这一层道理。”   “你从小家庭环境简单,并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天下间哪个母亲愿意自己孩子的光彩被人夺了去?曼云这样优秀,就怕得罪了汪太太,以后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康夫人说道:“下次我少不得还请她姐姐过来,好让汪太太也平衡一下。”   康广儒吸了口烟斗,说道:“曼云说话处事这样小心,必定是日日小心翼翼。她还不愿意我们对外公布这事情,像是顾忌他的父亲。”   璧成眉毛拧在一起,说道:“这样复杂,我都弄不清楚了。”   广儒的眉毛也拧在一起,烟雾渐渐遮住了他。   汪府里,曼云成了大功臣。伯荪捧着广儒的名片,喜不自禁:“云儿果然争气,一去便结识了这样几位有名望的人物。这康先生自不必说,就是吕璧成女士也是极厉害的风云人物。”   曼云静坐在一边,只是低着头。   “我就说,曼云是几个兄弟姐妹里顶好的一个。真是强似男儿了!”汪太太也眯眼笑着。   “那是!世番这些日子,我有心培养,也没有这样的成绩!”伯荪得意地说道。   成绩……曼云低头咀嚼着这句话。   汪太太听见伯荪如此直白地说,看着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黯然的世番,心里有些憋屈,但还是陪着笑脸说道:“世番腼腆,倒是研究学问的材料。”   “这倒是,世番的成绩还是很好的。如今若是能在大学里做教授,也是很受敬重的。在教育局做事,就不行了。非但待遇不高,也没什么权力。”伯荪笑道,语气里倒对教育事业不是很上心。   曼珺在一边,吃着已经剥好的绿莹莹的葡萄,笑说道:“康夫人已经给我下了帖子,下周要我过去做客呢!”   伯荪摇头道:“那也都是曼云的功劳,恐怕为你说了不少好话。”   曼珺笑道:“那是自然,否则都没有见过,又怎么会请我呢?曼云对我很好,我记住了!”   汪太太手暗地里抓紧裙子,面上却笑着说:“你一个姐姐,说这些话也不嫌害臊。既然记住了,就该想着以后有机会多帮帮云儿。”   伯荪笑道:“确实,小珺以后确实要学着做好姐姐了。”   “遵命!”曼珺笑着,把手边盛葡萄的玻璃盘子推向曼云,说道:“妹妹请用!”   汪太太拍掉她的手说道:“越发不像样了。自己拿手吃了那么多,还好意思给你妹妹!”   曼珺又收回葡萄,笑说道:“那我就先吃完,一会儿叫绿竹再给你剥一盘,我绝对不跟你抢!”   伯荪爽朗地笑道:“我的家庭,自信是极幸福,极完美的家庭。”说着,眼睛闪闪的望着汪太太,说道:“夫人功不可没。”   汪太太摆摆手,道:“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话!”   曼珺打趣道:“虽说是老夫老妻了,可是这份感情,比一些新式夫妻一点也不差!”   一家人聚在厅里,看起来其乐融融,却没有发觉曼云只是低头微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里的光。   经年   夜里,汪太太便寻了刘妈过来。   “问太太安。”刘妈恭恭敬敬行礼。   “你伺候三小姐也有几个月了,并没有不好的言论传出来,可见你还是很得三小姐器重的。”汪太太笑道,这一瞬间,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贤妻良母,她继续说道:“你做的这样好,每个月再多加两块钱工钱吧!”   “多谢太太,不过小的也就是尽心伺候,小姐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从来不为难小的。”刘妈说话也很小心。   “以前我就说过,我照顾曼云,但凡有个不周到的地方,你要多提点我。这几个月也不曾见你提过。”   “那自然是太太做的实在好,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刘妈赞叹道:“外人看来,竟是跟亲母女一样了!”   “是吗?”汪太太一脸愁容:“这孩子跟我终究隔了心。你看二小姐,什么都不怕,又撒娇耍性,哪里像三小姐这么拘谨?你倒帮我想想,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惹恼了三小姐?”   刘妈不以为然地笑道:“我的太太,且不说太太从来没说错什么,就是真的说了些不该说的,三小姐又怎么会在意呢?要我说,三小姐就是性子冷了些,心里还是领太太的好的。小的伺候了这几个月,三小姐对我,对小璃都是淡淡的,可是心里是疼我们的,这是一样的道理。”   汪太太笑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你再想想,可别委屈了三小姐。”   刘妈煞有介事地想了半天,说道:“真是没听说过。小姐就是上学,做功课,也没见她哪天不高兴了。小姐对太太是极敬重的,太太就放一百个心吧!”   汪太太笑容有些僵,过了一会儿,便说道:“没有自然是最好的,你快回去吧,免得三小姐使人的时候找不着你。”   刘妈行了礼,便回东院去了。   绿竹端着汪太太的冰糖银耳羹进来,见她一脸怒容,不敢多说什么惹祸上身,便屏声敛气站在一旁。   “哼!”汪太太攥紧拳头,想到:“当初见她老实听话,以为是个好棋,没想到,倒给她添了个忠仆!”   绿竹抬了抬眼皮,没说什么。   “如今曼珺的心也给她收去了,我倒成了小题大做的小人了。才十五岁,手段就这样的高明!”汪太太恨恨地说道:“我也历练了二十年了,不信就斗不过她!”桌上盛着冰糖银耳羹的青瓷碗映得汪太太拳头雪白。   “这都是康先生送给姑娘的?”刘妈一边收拾,一边问道。   “二姐的已经给她了,这些都是给我的。”曼云把头发打散,坐在妆台前梳理头发。   “康先生康太太这样大的人物,做事倒是很细心的,真是难得。”小璃正给曼云收拾床铺,说道。   曼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是啊,他们对我,确实是很好。”   “姑娘可千万抓紧这样的贵人,以后有这两个人为姑娘做主,姑娘自然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刘妈倒是很高兴,接下曼云递过去的首饰,说道:“太太今天又问我来着,被我打了个哈哈混过去了。如今二小姐样样不如姑娘,太太看姑娘恐怕也不舒服。姑娘总不能为了她,真的藏拙一辈子吧!”   曼云理好头发,心里念道:太太也真是沉不住气,我又不能一辈子赖在家里,她何苦这样提防我?她筹谋了这么多年,总算当了家,就这样迫不及待了,只怕以后能维持面上的和顺就不错了。   曼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容颜,稚气未脱,却带着几分沉郁。她心里真是羡慕曼珺,在应该天真烂漫的季节里天真烂漫,不像自己。   随着汪太太的步步紧逼和曼云的步步为营,这一对继母女之间的战争就悄无声息地展开了。   会游历的青年,是很愿意来北京的。且不说这里四季分明,古迹众多,而且名校荟萃,名人云集,来学习也是很好的。   不过十来年的动荡,北京早已失了首善之地的威名,尤其是政局混乱,十一二年,便换了九任总统,十一任总理。今天奉系打来了,明天又被皖系打跑了。但是,对于深闺千金来说,谁做总统总理,实在与她们不相干。对于曼云来说,只要平安就好。秉承着这一宗旨,再加上伯荪对自己的器重,她算是安安静静渡过了在北京的四年多。   北京的秋天,清爽干净,颜色上有天空的湛蓝,枫树的深红,杨树的金黄。这一年秋天,北京名媛赋税司长之女凌月出名花有主,嫁给了司法总长之子贺乔雄。这对门庭显赫的夫妻的典礼,自然是轰轰烈烈,热闹非凡。   曼云作为月出的闺中密友,担任了女傧相。另外一个女傧相和两个男傧相都是月出或者新郎的朋友。主人家的意思,四个人都年轻漂亮,站在容貌出众的新郎新娘旁边,越发能显得花团锦簇。   贺家住的是洋楼,一共三层,一楼一进门就是一间可容纳一两百人的大厅,装修的金碧辉煌。大厅里鬓影衣香,人来人往,比起外面微凉的天气,里面温度高了很多。   曼云和其他的傧相都是新式学生,年龄相仿,很谈得来。正在休息室说笑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悠扬的鼓乐声,外面的人嚷嚷着新人来了,里面的人便急急的往外走。曼云起身迎接,里面的男宾女宾,外面看热闹的市民熙熙攘攘,这一番情景实在是形容不出。从礼堂到门口,铺着一寸厚的鲜红地毯,汽车停在了地毯的一头,一个高大强壮的青年,牵着月出的手走下汽车。月出穿着一身塔夫绸的婚纱,雪白的衣服衬得人更加娇小玲珑,脸上的笑意,更是使她艳光四射。新人一上地毯,便有四个穿连衣裙的小女孩牵着新娘的喜纱,走在后面。更有四个小女孩捧着花篮,一边挥洒鲜花瓣,一边引导。曼云和另三个傧相左右夹着新人走进礼堂,他们先进了休息室,过了一会儿,才出来举行典礼。   举行婚礼之后,便是摄像留念。众人分主次,先是新人的重要朋友合影,继而是新人和四位傧相,最后是新人的合影。忙活一番后,新人进了休息室,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此时不过是给青年男女创造机会互相认识。一会儿,曼云已经换了一身礼服,走进大厅。   这时,曼云只觉得有人在打量自己。就发现在人群之后闲坐的几位公子,个个都是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样子。只是中间的男子,嘴角只是似笑非笑,带着些审视的味道。可是细看,又不确定是不是在看自己。   “鹏清,这个人是谁?”曼云拦住刚碰面的鹏清,用下巴点点那个青年。   鹏清也是出身世禄之家,她看了两眼,说道:“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不过他身边的人我倒是认识两个。都是很新派时髦的人物,他们中间那个实在是眼生……”   曼云没有继续问,只是挽着鹏清,往一边走。   “密斯特何真是来的晚了,若是早两年回国,这北京之花只怕就是由你来问鼎了!”一个穿白西装的青年说道。   中间的青年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们全家去国外,那是避祸,岂有说回来就回来的道理?再说,我对于密斯凌,也只是倾慕她的才华,并没有非分之想。”   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子便笑道:“舜卿兄这意思,怕是连这天下知名的北京之花也看不入眼了!兴许是见惯了外国明星,看不上国内的女孩子了。”   何舜卿摆手说道:“外国人再漂亮性感,非我族类,决计不能共同生活的。越是在外,越是向往国内的女孩子。温柔娴淑,娶回家去做太太,实在是最好的。”   顿了一顿,他问道:“刚才那个梳了辫子的女傧相是谁?”   白西装吐了吐舌头,说道:“这样的人物,我是不能妄想的,也就密斯特何能配得起了。”   舜卿一听,顿时来了兴趣:“怎么?听你说来,她的家世是很显赫的了?”   白西装说道:“显赫倒不至于,她是交通次长家的三小姐,汪曼云小姐。”   舜卿笑道:“原来是次长家的千金,确实是出身名门,但是以幼春兄的出身,也决不至于高攀啊!更何况现在讲究平等,有什么高攀之说呢?”   幼春说道:“若只是次长家的小姐,那倒没有什么,北京城里不知有几个呢!但是她是吕璧成先生的入室弟子,也是今天这新娘子的至交好友。再说,女子家门显赫并不是什么好事,她们最重要的资本还是容貌。这位汪小姐的长相你也看见了,文采也很不一般,就是康广儒夫妇,也很喜欢她呢!”   舜卿一笑,说道:“谈起这位小姐,你话倒是不少!”   “怎么能少呢?这位小姐虽然不张扬,却是极引人注目的。光我知道的倾慕她的人就有好几个,也写过信,邀约过,都被不软不硬地拒绝了。这个女子眼界也不低呢!所以我说,我是配她不起的,也就密斯特何的风采气派,能入她的眼吧!”   舜卿一听,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说道:“这里面的意思倒也不难猜。她们这样的小姐,大多碍于矜持,不肯随便回信被人知道,免得坏了名声,将来找不到良人。若要追求,需得与她的家庭相熟,光明正大地往来,对她呵护备至。让她觉得你对她有意,试探一番,若果然如此,自然成就一番好姻缘。若是你没有回应,她大可以不再交往,或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面子上也没有损失。”   幼春摇摇头,说道:“我也是见过不少新女性的,女朋友也谈过几个。这个密斯汪倒不是拿腔作势的人。”   舜卿笑道:“这种人我是不肯轻易招惹的,娘家有些势力,你若是走得勤了,人家便把你们列为未婚的情侣了,到时候想要全身而退又不可能。跟这种女子交往,就要欲擒故纵,欲迎还拒。”   幼春打趣道:“听密斯特何的意思,倒是真的有问鼎之意了?”   舜卿不语,只是看着曼云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微笑。   几个青年都是风流少年,生长在金粉从中,依红偎翠的事情都看惯了。见舜卿这个样子,便都起哄喝彩,等着看后事的发展。   那个穿深蓝西装的青年叫毕建波,也是社交场上极受欢迎的翩翩公子。他说道:“舜卿兄要是有心结识,我倒可以帮个忙。那汪小姐旁边的孙女士与我是认识的,以我们的交情,引见一下是不成问题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要劳烦建波兄了!”舜卿笑道。说着,两个人便起身往曼云这边走。   曼云与鹏清正说着话,就看见刚才的青年往自己这里走来。此时青年已经与刚才不同,眉梢眼角全是郑重其事。如果不是刚才曼云看见他嘴角嘲讽地笑容,估计也会以为这是个正派严肃的好青年了。   “密斯孙,密斯汪,好久不见了!”那个深蓝西装的青年招呼鹏清道。   “毕二爷,果然是好久不见了!”鹏清笑着点头,看见毕建波身后的男子,说道:“这位是……”   “难怪密斯孙不认识,这位是上届外交总长家的四公子,何舜卿何四爷。”毕建波正介绍着,舜卿则在他身后向鹏清微微鞠了一躬,又向曼云鞠了一躬。曼云微微点头,算是还礼。   “何四爷全家四年前搬到了美国,上个月才回来。因此北京城里认识他的人不算太多。”毕建波解释着,又说道:“这位汪曼云女士是四年前搬来北京的,所以汪女士只怕更加没有听说过了。”   曼云微笑道:“确实没有缘分早些见识何先生的风采,不过令尊的威名却是如雷贯耳。虎父无犬子,想必何先生也是惊才绝艳的人物。”   舜卿摇摇头,说道:“家父的本事,我是没有学到多少,不敢出来招摇,密斯汪谬赞了。”   曼云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再与他客套。   鹏清一直以关心政治自居,见到了外交家的儿子,自然要多问几句:“令尊此次也回国了吗?”   舜卿笑道:“说起我父亲的事情,那就有些长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细细谈,如何?”   建波也在旁边说道:“那是自然好了,密斯汪和密斯孙都是开明小姐,想必也是支持男女公开社交的。”   鹏清见他这样说,便笑道:“这有什么?哪有受了十几年教育,倒成了老迂腐的道理呢?”   几个人便找主人家要了一间书房,坐在一起闲话。曼云看出乔家对于何舜卿的态度,是处处透着巴结谄媚的。就是毕建波这样的世家子弟,对着何舜卿也是四爷长四爷短地叫。只是不知道一个已经离职的外交总长的儿子,何至于有这样的影响力。   “这乔家的洋楼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可是实在是吵,办个大事,全家闹哄哄的,连个安静的地方也没有。”毕建波说道。   鹏清不以为然:“中国人的习俗,做什么都讲究热闹,今天这样的大事,当然恨不得每间屋子都是热热闹闹的喜庆气氛,要安静做什么呢?况且洋楼都是这个样子,比不得密斯汪家的深宅大院。”   曼云正走神,听见鹏清说到自己,便一愣,随即笑道:“什么深宅大院?再老气也没有的旧宅子而已。”   舜卿问道:“密斯汪家是旧式庭院?那是很好不过的,我最向往中国特色的建筑,清静悠远,难怪密斯汪气质这样不凡,环境所致也。”   曼云说道:“何先生久居海外,难得这份赤子之心。”   鹏清见舜卿只顾与曼云没话找话,便悄悄瞅瞅毕建波,多少猜到些他们的意思,便拿着紫檀扇子遮着半张脸,只是笑而不语。   “我倒不是出于赤子之心,是真正比较过,才说中国的建筑好。说道现代技术,我们是比不过的,但是这些历史悠久的东西,却是我们的资本。我虽然从小没有住过旧宅院,但是也游过一些园林,是真正领略过中国建筑的古典之美的。但是那些园子,早不知去过几次,也要烦了。”舜卿说道。   曼云听他的意思,很有些引自己说出请他去家里转转的意图了。她倒不打算配合,只是说道:“如今一些学校的园子也很不错,何先生何不去转转?”   舜卿忙说道:“那么,依密斯汪的看法,哪所大学的校园不错呢?”   曼云摇着象牙扇子说道:“我在协和女校读书,别的校园我是没有去过的,所以并不知道。何先生想去,完全可以咨询乔先生的。”   “据说燕京大学的校园修的十分的好,密斯汪不想去看看吗?”   鹏清笑道:“密斯特何在国外也听说燕大很好?”   舜卿点点头:“听人说过,在全国也是首屈一指的。”   建波说道:“密斯汪和密斯孙的哥哥都在燕大读书,哪天约了一起畅游燕大,倒不负这明媚秋日了!”   鹏清听来,也很高兴,说道:“那真是好得很了!我早就想去燕大听课了!”   曼云知道再拒绝就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便微笑着点点头。她细细看着舜卿,看他英挺帅气的五官,风度翩翩的举止。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这个人实在是看不透,这种感觉令曼云很不舒服。   偶遇   曼云思量之间,感觉似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等到抬起头来找寻,却又找寻不见。鹏清和建波,舜卿倒是聊得很投机。正聊着,见很多人都往外走,知道是乔家点了几出戏,现在正是开演的时候。曼云和鹏清自然要去的,鹏清起身时问舜卿道:“密斯特何在国外待得久了,也听戏吗?”   舜卿微笑着起身,说道:“听是听的,也要看他演什么。我不大喜欢太热闹的戏。”   建波忙说道:“并不是热闹的戏,是昆腔。据说新的贺少奶奶唱昆腔是很好的,可惜没有机缘欣赏了。”   鹏清说道:“那也不妨事。今天贺家请的可都是名角儿,你们再不快点,这个也无缘欣赏了!”   几个人笑着往戏场走去,贺家的招待员显然与建波舜卿相熟,留了几个顶好的座位,见他们来了,便迎过去。等坐下来,曼云是专心看戏,鹏清也只是极偶尔的与两个青年说句话。   到了晚上,汪家派了汽车来接曼云,曼云别了鹏清,便上车离开。车上,管家罗发坐在司机旁边,堆着笑脸问道:“三小姐今儿累坏了吧!”   曼云笑道:“不妨事,我与凌小姐相知一场,这点忙是要帮的。”   罗发笑道:“还凌小姐呢!该叫贺太太了,这样的出身,又嫁了这样的好人家,真是福气。”   曼云拿手里的象牙扇子抵住下巴,只是微笑。   罗发见曼云不说话只看着外面,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自己又不好跟一个小姐说一路的话,便也不再吭声。车子里静静的,路灯光打在曼云脸上,让曼云觉得外面的世界又熟悉又陌生。   自从月出的婚事定下来后,父亲似乎就开始为曼珺曼云物色佳婿。其实,在北京城的社交圈子待了四年,所有的世家子弟几乎都备录在案了,并没看见几个真正可靠的人。曼云何尝想像挑货品那样的选良人呢?实在是形势所逼:闫氏这两年对于曼云,已经是明着开战了。背着人的时候,她对曼云是没有好脸色的,伯荪又一门心思的想把自己嫁到豪门去好支持他的事业。康氏夫妇虽然疼自己,这两年身子却越发不好,况且终究是外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没有什么话语权。   但凡有一个肯认认真真和自己交往的人,曼云倒是愿意尝试。可是眼前来来往往的,尽是世家子弟,所有的本事就在哄女朋友上面了。曼云很看不起这种人,更不要说嫁了。倒是今天新认识的何舜卿,旅居海外,也许见识广些,不似国内的纨绔膏粱。而且今天他倒一副对自己很好的样子,可是曼云总觉得他十有七八是哄逗女孩子的高手,不能够信任。曼云越想越烦,便轻轻叹了口气。前面的罗发见她这样,以为她是累坏了,便笑说道:“小姐乏了吧,马上就到家了!”   家……曼云喃喃地说着:那算什么家啊……   曼云回到汪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刘妈小璃一直等着,伺候着曼云睡下。   第二天起来,伯荪惦记曼云昨天兴许是乏了,便许她歇息一天,自己给学校挂电话请了假。曼云倒并不觉得在家里歇息是什么舒服的事情,因为难免遇见汪太太,又要有一番冷战,没的给自己找麻烦。正为难的时候,鹏清来了电话,她也没有去学校,邀曼云一起去看电影。伯荪也没有拦着,只是吩咐了家里的马车送曼云出去。   到了约定的戏院,曼云远远看见鹏清,便笑道:“你可是解了我的围,不然我倒不知道寻个什么借口出来呢!”   鹏清多少知道些她家里的事情,便说道:“怎么,又闹什么别扭了吗?”   曼云摇摇头,说道:“不闹别扭,也不觉得舒心。现在大哥二姐都不在,我一个人在家,岂不是坐立不安?”   鹏清叹息道:“难怪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果然不错。”   曼云奇怪道:“你怎么这个语气?难道你家里也出了什么烦心事?”   鹏清拉着曼云,来到露台,找了个座位坐下。说道:“我家的事情,皆是因我哥哥而起。他醉心京剧,不肯正经读书,我父亲气不过,已经停了他的零用。这样大一个公子,手头上没有钱,日子可怎么过?我手上的钱向来是花不完的,很想周济他,可是若是让父亲知道了,还不连着我也赶出去了?”   曼云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出的事情?”   “昨天我回去,听见父亲正训斥我哥哥,要断了他的经济,恐怕也就是这两天了。”鹏清说道。   曼云低头思忖了一番,说道:“鹏展哥哥是荒废了学业,世伯父才想这个主意,逼他收心。你要是接济他,他越发不回家,这事情倒不好收拾了。你家里不止你心疼你哥哥,还有你母亲。伯母是万万不可能让鹏展哥哥受罪的,况且伯父也不能动她的。”   鹏清双眼晶亮,说道:“你倒是有办法,回去我便告诉母亲去!”   曼云皱眉道:“这哪里算是办法?还是劝你哥哥趁早收心的好,逛戏楼,捧戏子,说出去不是什么不齿的事情,到底不是有志青年的作为。”   鹏清叹道:“我何尝不晓得这样的道理呢?若是劝得住,也不会变成这样。唉,真叫我发愁。”   曼云也没什么好说,两个人各有烦心的事情,便只是坐着。曼云想了一会儿,说道:“好不容易出来,何必这样愁眉苦脸呢?我们先吃些东西,等会儿再商量去哪里玩,怎样?”   鹏清也是爽朗少女,听她这样说,也打算暂且放开烦恼,好好玩玩。便点了两杯咖啡过来。正抬头叫西崽的时候,却停了下来,对着曼云道:“哎,你看那是谁?”   曼云回过头,原来是昨天见过的何舜卿和两个女子坐在那边,谈笑风生。   鹏清说道:“这个人倒真是风流少年。”   曼云说道:“怎么,你知道他的事情?”   鹏清笑道:“你是不关心,昨天我却知道了些他的事迹。今天早上,我父亲还问起了呢。”   曼云疑惑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引起这样的关注?”   “前外交总长的儿子嘛!他们何家作风西派,别说新一代的公子小姐们,就是何老先生,一生也有几十年在外国生活。据说外国人很买他的账,就算离职了,也有些影响力。不过,昨天我听密斯特何说,他的父亲已经无心政治了,就连家里的生意也不大过问,只交给何家的两个儿子打理。”   曼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他家的生意有多大?”   鹏清挑眉看看曼云,说道:“我昨天才认识人家,哪里知道这许多呢?你要是感兴趣,这就去问啊,他应该很乐意告诉你的。”   曼云一听,耳朵有些飞红,啐道:“你又不正经了,好好的拿我开玩笑!”   鹏清笑道:“我哪里敢呢?说的都是正经话,你看他昨天那个态度,分明是……”   曼云急了,起身捂住鹏清的嘴,说道:“你可安静些吧!人家就在这里,说这些做什么呢!”正争执着,就看见舜卿朝这里看过来,他笑了笑,起身过来。   鹏清也没想到他会看见,脸也有些红,坐稳了等舜卿过来。舜卿见是她们两个,便一偏头与身边一个时髦小姐耳语了几句,就起身往曼云这里过来。   “密斯汪,密斯孙,真是巧了!”正说着,舜卿已经走了过来,与曼云,鹏清握了手。曼云招呼舜卿坐下,他说道:“今天陪家姐和她的朋友出游,这样巧就遇见了二位。”   鹏清笑道:“果然是巧。”说着,只管笑。曼云知道她笑里的意思,瞪了一眼。鹏清正笑着,却惊讶地说道:“那边那位,可是丁子茗?”   曼云也一惊,回过头去细细看,见刚才坐在舜卿对面的,果然是新近很火的电影明星丁子茗。舜卿笑道:“正是。我们原有些交情,这次她到北京来拍戏,顺便聚一聚。两位女士要是喜欢,过去坐坐也好。”   丁子茗一向演一些悲剧人物,却很受学生们的欢迎。鹏清眼前有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是不肯放过,便笑说道:“那自然是最好了。说着便拉着曼云往舜卿刚才坐的地方走去。   这里,一个电影明星,一个时髦小姐已经等着了,先都站起身认识一番,随后便都坐下。   鹏清见到丁子茗,很是兴奋,夸道:“在电影里看密斯丁,已经觉得很漂亮了,没想到真人更漂亮些!”   丁子茗倒是个腼腆的个性,谦虚了一番,就只是微笑着不说话。   舜卿的姐姐梦卿便解围说道:“两位小姐都是北京城社交圈子里的名人了,我刚从美国回来,很多道理并不知道,还请两位多关照才是。”   鹏清说道:“密斯何是美国名校的学生,见过大世面,我们有什么地方能关照您呢?况且现今国内的社交都向欧美学习,密斯何才是典范,那些不伦不类的规矩,不学才好呢!”   梦卿笑道:“所谓入乡随俗,我又怎么能太过特立独行呢?对了,两位小姐今天出来做什么?”   曼云笑道:“还没决定,无非是看电影,看戏逛公园罢了,说起来,我们的娱乐匮乏得很。密斯何要去做什么?”   梦卿说道:“我早就听说香山的红叶,如今正是游赏的好时候,就叫舜卿陪我去了,我们歇足了就出发。两位小姐有没有兴趣同游?”   曼云看看鹏清,见她一脸害怕麻烦的样子,便笑说道:“这个时候红叶虽好,人也实在是多。况且昨天我们刚参加了贺家的婚礼,累了一天,实在没有精力再转一天了。”   梦卿倒也没有放在心上,说道:“那就算了,我是养好了精神一定要去的。”几个人说了会儿话,舜卿姐弟便和丁子茗别了曼云鹏清,上了汽车走了。   鹏清摇摇头,说道:“真是奇怪。”   曼云觉得好笑,问道:“有什么可奇怪的?”   鹏清说道:“昨天刚认识了密斯特何,今天就又遇见了,本来我还以为是人家刻意寻找机会接近你,可是刚才他几乎没有说话,看意思,又不大像。”   曼云脸一沉,唬道:“人家在你眼里,倒成了别有用心的人了。他们在外国待得久了,不懂国内的情形,男女交往方面,随意了一些。就算昨天他很热情,也未必是真有那个意思。”   鹏清知道自己说得有些不合适,便哄着曼云说道:“是我想的多了,以前有那么多公子哥追求你,我原以为他也是这样。都是我的不是,我再不这么说了,好不好?”   曼云说道:“你哪有那么好改的?我都被你开了这许多年的玩笑了!”   于是,两个人便放下关于舜卿的话题,聊些别的东西。坐了一会儿,找了家常去的馆子吃了中饭,便搭电车绕了一圈,随后去影院看了场新电影。便各自回家了。   曼云回去的时候,正看见曼珺和世番从家里的汽车里下来,曼珺一眼看见曼云,便笑道:“怕你辛苦,特特的请了假,你倒是有精力出去跑!”   曼云跟着他们一同进府,笑说道:“跑是没有,只是出去看场电影,不累的。倒是大哥二姐去了哪里,现在才回来?”   曼珺一脸的得意,说道:“回去我再跟你说。”说着,这边挽着曼云,那边挽着世番就进了上房。   纨绔   汪太太看着三个人亲亲热热地进来,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微笑着说道:“疯疯癫癫的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曼珺放开世番和曼云,说道:“母亲,我有个好消息!”   汪太太笑道:“哦?难得难得。你还会有好事?”   曼珺一撇嘴,说道:“算了,我就说嘛。有些事,我觉得好,母亲未必觉得好;母亲觉得好的,我倒不觉得是好事。”   汪太太笑了笑,说道:“翻来覆去的不知道在说什么,你说吧,横竖我不泼你冷水就是了!”   曼珺这才坐到汪太太身边,说道:“这次的戏剧节,我要演《哈姆雷特》。”   汪太太一愣,问道:“演戏?这是什么……”她本来想说,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争着去做戏子不成?转念一想,这话说出来,曼珺自然是要恼的。况且现在听说学生间流行演洋戏,也算是件时髦的事情。便说道:“这是什么剧?我并没有听说过。”   “是英国戏剧,很有名的。”世番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曼云就坐在他旁边。   汪太太点点头,觉得世番若是不反对,那应该是件正经事情,便又问道:“你演什么角色?”   曼云也很感兴趣,只是汪太太在场,她不愿意多说话,就只是听着,只见曼珺站起身,破飒爽地说道:“哈姆雷特!”   曼云没忍住,笑了出来。曼珺一挑眉,说道:“你笑什么?”   曼云笑道:“我只是意外,原以为你会演奥菲利亚的。”顿了顿,曼云惊道:“总不会是个男学生演奥菲利亚吧!”   这回轮到曼珺笑得直不起腰来,指着曼云说道:“都说你是个伶俐的人,亏你想得出!那还能看么?”   曼云知道自己失言,便笑笑,不再说话。   汪太太虽然不懂,但也听出了一个大概,说道:“怎么?你演一个男人?”   曼珺笑道:“正是。是位英俊倜傥的王子呢!整个剧组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反串。”   汪太太嗔怪道:“反串有什么好的?非要争这个?”   曼珺不以为然道:“这部戏里,最重的就是哈姆雷特,既然我要演,自然要挑最重的角色了!”   曼云正笑着,听见这句话,倒有些吃惊,抬起头来看看曼珺。   汪太太见她这样有志气,便笑说道:“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东西我也不懂,你自己掂量着些,我是不管了!”   于是,几个人又说笑了一番,便辞了汪太太,各自回去了。刚出门,曼云便叫住世番,拉着世番到一边说话。   “大哥有没有听说鹏展哥哥的事情?”曼云小心问道。   世番与鹏展是校友,鹏展比世番高两个年级,也算有些交情。   “是捧戏子的事情么?”世番皱皱眉,说道。   “岂止是这件事情,我听说,老爷子火了,断了他的经济。这下倒叫我们这些称得上是朋友的人苦恼了。接济他吧,是害他;不管他吧,又不忍心。”   世番说道:“本来他刚这样的时候,我不是很在意,以为纨绔子弟,大多如此。后来竟越闹越厉害,据说上次考试,竟有两门没有合格。我也劝过,他何曾听进去呢?如今最好一边观望,孙老爷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自然有他的办法。你与鹏清妹妹关系很好,也该劝她耐住性子,不要做些不该做的事情,误了他哥哥回头。”   曼云点点头,说道:“今天鹏清问我时,我也是这样想。不过终究不忍。大哥这么说,我倒下了决心了。”   世番笑着说道:“这就对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曼云别了世番,回了自己院子。因为转了一天,实在是累了,曼云早早睡下。睡梦中的她并不知道,一夜之间,当她再醒来的时候,面临的,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二天一大早,北京城出于震惊之中。讨逆军第三军冯司令率部进入北京,不费一枪一弹,包围了总统府,囚禁总统,解除陆军总长职务。如今北京政府没有总统,却有了一个实权人物。   一大早,伯荪便匆匆出门。汪太太心里有些不安,但也有些期待。这个冯将军也是直隶人,当年伯荪在保定任职时,还与此人有些来往。但是这个冯将军是出名的刚直不阿,怕是捞不到好处。伯荪不喜欢自己过问太多,因此汪太太也只有干着急。   曼珺一觉起来发觉竟有这样大的事情发生,兴奋得很,嚷嚷着要去学校。汪太太则下令,一家人不许出去,只在各自院子里待着。   就这样,汪家人颇着急地等了一个上午,直到伯荪回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汪太太的心才算是落了下来。   “这个冯司令竟然还记得我,我也就替他办过两件铁路上的事情。真是想不到啊!”伯荪喝了口   茶,笑说道:“这个冯司令说我这两年为交通事业做过不少好事,说以后还要仰仗我继续为国出力。他这样的地位,对我又这样客气!”   汪太太坐下,说道:“这也是老爷劳累这些年的福报,司令又是个念旧情的人。”   一听旧情,伯荪说道:“我想起一件事情。你可记得二姐的小姑子,嫁了阮家的那个?”   汪太太一愣,继而笑道:“这个自然记得的,怎么了?”   伯荪说道:“这个阮太太早年守寡,却养了个好儿子,前两年刚从保定军校毕业,如今给冯司令做警卫团长。算起来也是亲戚,走一走,别疏远了,他日必然有用。将来就算冯司令失了势,大不了不认罢了,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   汪太太听见伯荪这样说,不知怎的,竟想起自己的身世,只觉得心里阵阵寒凉。伯荪却没有在意,继续说道:“以后你也邀阮太太常来走动,过两天我请这孩子过来。”   汪太太缓过神来,说道:“这孩子叫什么?”   伯荪呷了口茶,说道:“阮正勋,字佩东。”   第二天正赶上周末,曼珺因为戏剧排练,并不在家。世番被几个老朋友约去喝茶,曼云在自己院子吃罢饭,便跟伯荪说了一声,去拜访康氏夫妇。   到了康府,康夫人自然喜欢得紧,她年纪越来越大,儿子又不在身边,有曼云这个晚辈在跟前,能解去不少烦恼。这天曼云刚来,康夫人又像往常一样拉着她问这问那。曼云丝毫不觉厌烦,一一的答了。康夫人念及最近的局势,说道:“冯司令倒是个爱国正直的人,只是势力还不甚深,不晓得能支撑几时。”   曼云笑道:“今天既然有这样一个人物能够得势,必然是件好事。康爷爷立志国家民主独立,若是当权者都如冯司令一般,确实是一缕希望。再说,将来如何,还未可知。奶奶大可不必枉自忧愁。”   康夫人见状,知道曼云怕自己伤了身子,便转而笑道:“是啊,国家独立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是我的福气,看不到,也以待后者了!”   曼云和康夫人这边正说笑着,就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曼云一抬头,竟看见何舜卿陪着康广儒正往下走。剪裁考究的西装,挺直的身形,尤其是那两只眼睛,非常的明亮,一看就是个大好青年。曼云一时诧异,只看着康夫人。   康夫人笑道:“这是你康爷爷的忘年交,他的父亲与我们是旧识,只是聚少离多。连这个世侄也没见过几面。不过进来也算见了面,竟处得很好。我看着,这个何先生倒是个有志青年。”   曼云说道:“这位何先生,我认识的,只是不知道你们也认识,刚才吓了一跳。”   广儒正往下走,看见曼云,笑道:“云儿来了!”说着,快走几步下了楼梯,握住曼云的手,皱着眉说道:“这样冰凉!”   康夫人连忙说:“我已经叫姜姐煮了姜茶,这会儿也该好了。”   广儒点点头,招呼着几个人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一会儿姜姐便端来了姜茶。   广儒笑道:“我们都不是老古董,你们也不用避嫌,就是认识一下,也是好的。曼云,这是何篆钦先生的第四子,也是商场里新崛起的后起之秀……”   康夫人打断道:“人家早就认识的,还用你多此一举么?”   广儒想了想,随即笑道:“啊,是啊。如今社交公开,北京城的官宦商贾,互相都是认识的,是我疏忽了。”   曼云有些好奇,问道:“何先生这样年轻,就开始经商了吗?”   舜卿笑道:“我毕竟已经成年,而且我做的也不算经商,勉强自给自足,不必做寄生虫而已。”   曼云一直以为这样的青年,大多托祖上或父辈的积累,心安理得的做伸手阶级,却没有想到舜卿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若有所思。   康夫人很是欣赏,笑道:“你能有这样的想法,真是难得。我看是受了外国风俗的影响了吧!欧美人这一点很好,子女长大成人,自然要出去拼搏,偏偏中国的父母却舍不得,非要安排好子女的一切才觉得尽了家长的义务。富不过三代,恐怕也是这个原因吧!”   舜卿点点头,说道:“家父确实是按照西方规矩教导我们兄弟的,所以我的两位哥哥现在各有各的产业。”   广儒慨叹道:“何氏一门,沉沉浮浮几十年,依然能够不倒,原来奥秘如此简单。只可惜世人都做不到。”   几个人说了会儿话,曼云中午留在康家吃饭是这两年的惯例了,不过今天康氏夫妇也留了舜卿。吃过了午饭,舜卿便送广儒去燕京大学讲演。康夫人拉着曼云说了会儿话,后来也乏了,又知道曼云不肯回家,便叫开了书房叫曼云随便读书,自己去卧房里歇息。   曼云看起书来是顾不得时候的,若是看到喜欢的书,直看到脖子酸痛麻木才肯略停一停。这里她刚看完了一本外国翻译来的小说,只觉得眼睛酸涩,抬起头,天已经有些黑了。曼云心说不好,去了康夫人的卧房门口,见她还睡着。知道睡久了人容易发蒙,便叫醒了康夫人。   “姜妈是怎么回事?怎么也忘了叫您了?”曼云说道。   康夫人一边醒着神,一边说道:“这倒不关姜姐的事情,是我叫她给你炖些补汤的,现在恐怕正在厨房看着火候呢!”   曼云心里一暖,竟不知道怎么说好。此时,舜卿已经载着广儒回来了。广儒心情不错,一进来便笑道:“燕大的学生倒真有些不错的青年,我真是喜欢。”   曼云笑道:“我的大哥康爷爷可见过了?”   广儒喝了口茶水,说道:“见倒是见了,是个温和的人,听说对你也很不错。”   曼云笑道:“那是自然,到底是我的亲哥哥。”   舜卿笑道:“密斯特汪国文很好,我很佩服,也很希望能多得他的指点。”   广儒笑道:“你的国文水平,自然是看谁都很好了。要说到国文,汪家几个孩子,再没有比曼云好的了。”   舜卿明亮的眼睛看着曼云,说道:“密斯特汪的文采已经很叫我佩服了,难道密斯汪的更好吗?那倒真的想讨教一二了。”   曼云摇头说道:“康爷爷见人就这样说,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正说着,姜姐端了补汤来,康夫人拉着曼云坐下,非要看着曼云一滴不落得喝下这才罢休。   等到天全黑透的时候,曼云不得不辞了康氏夫妇。舜卿说这个时候没有电车,执意自己开车送曼云回家。曼云觉得舜卿为人坦坦荡荡,送自己回家也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便答应了。   坐在舜卿的车里,曼云倒有些后悔:从这里驶回去,总要半个钟头的时间,这段时间,都不说话,有些尴尬,若是说话,曼云又觉得做作。便坐在车里,装作看景色一样往外望。   “外面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的呢?”舜卿说道,那语气竟然像极了亲昵的情人,但是又不觉得有一点亵渎。   曼云一怔,继而说道:“细细看,总有些东西。再说不看外面,车里有什么能看的呢?”曼云虽然这样说,却也收回了目光,但就在这一收之间,却看到车里镜子上是舜卿晶亮的眼睛。曼云知道他是在看自己,心里不由得有些恼,眉头便皱了起来。   看见她这副样子,舜卿则收回了视线,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曼云说道:“你从这个巷子进去吧,能过车的,而且路也近些。”曼云说着,语气倒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和气中带些疏离。   舜卿突然觉得好奇,若是以前认识的女孩子,这个时候或者羞红了脸,或者干脆问他看什么,也有翻了脸的,但从没有一个,明明有些生气,面上却一点没有变化的。舜卿到底来自简单家庭,不晓得这些事情。在家里,曼云和汪太太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当着人她们彼此客客气气,背着人,曼云是从不主动和汪太太说话的,就是汪太太,也是经常咒骂曼云的。这点控制情绪的能力对曼云来说,还算是简单的呢。   舜卿依言拐进了巷子,这巷子没有路灯,因此他开得很小心。正走着,仿佛听见一阵吵闹声,舜卿说道:“似乎有什么声音。”   曼云也直起腰了,听了一阵,说道:“乱哄哄的,前面是不是来了很多人?”   舜卿点点头,左右看着,有没有可以倒转车头的机会,便停下车,静观其变。   这是,前面闪着光亮,一束一束的光来回晃着,并且由远及近。等离近了,才发现是一支穿着军装的队伍往这里过来。曼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由得有些不安。   搜查   “不要担心,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你先坐在这里不要动。”舜卿嘱咐曼云一声便下了车。曼云坐在车里,看着外面一队士兵走近,为首的军官对舜卿行了个军礼,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过看他们的样子,还是比较客气讲理的,而且现在能这样在北京城里走的队伍也就只有冯司令的手下了,据说冯司令治下甚严,应该不会做无缘无故找人麻烦的事情。   等了一会儿,曼云见那个军官总是摇头,曼云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听见他们的声音。   “事关重大,我们不能疏忽,无论如何是要搜查的。”为首的军官挥了挥手,似乎要叫部下过来。   舜卿一伸手拦了下来,手里多了一张名片:“冯司令也算是家父故旧了,这里写着我家的地址,出了事情只管来找我。”   军官接了名片看了一眼,并没有当一回事情,说道:“凭你是什么何先生,也大不过冯司令!今天……”   这边正说着,后面又来了几个人,打头的军官似乎官阶要高些,说道:“怎么在这里停住了?”   刚才说话的人敬了军礼,说道:“我们看见这里停着辆汽车,不过是例行搜查,这位何先生不肯。”说着,便把名片递了过去。   军官看了名片,思忖了一番,说道:“既然是何先生,想来跟逃犯是没有关系的。是我的手下鲁莽了。”   舜卿说道:“难得有个明白的人,你们这样无缘无故怀疑人,还要搜查,我当然不肯就范,你可不要怨我。”   军官不以为然的笑道:“我们奉了司令的命令一路搜查,若是真出了事情,只怕平白给何家添麻烦。”   曼云见状,推开车门,走了下来。舜卿连忙过来,说道:“你何必要下来,大不了将来出了事情,叫他们去何府闹去,我倒看看他们敢不敢。”   曼云说道:“既然人家要搜,又是要抓逃犯,我们应当配合才是啊!再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何必跟他们多费口舌呢?”   舜卿望了望曼云,没有说话。他自己觉得曼云当着人说这种话,倒有些勇气可嘉了,而且也是很难得的将喜怒挂在脸上,着实少见。   曼云猜到也许他是为了自己才不肯叫人搜汽车的,但是她又不好说出来,若是猜错了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便禁了声,转过脸,看着面前的一队官兵。   “我有名有姓,自然不是你们要抓的逃犯,这车里也再没有人了。”曼云说道。舜卿将曼云拉到身后,说道:“你们搜吧,要是抓不到人,我倒要看看,冯司令怎么跟我交代。我虽是一介草民,却不至于任人欺凌。”   军官逆着光,曼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朝车里看了看,说道:“既然两位如此配合,我看就不必搜查了,想来车上也不会有什么。”   舜卿冷笑一声,说道:“想来车上不会有什么,就已经闹成这样,要是你们认定车上有什么,岂不要了我的命?”   军官说道:“何先生不肯配合,我们自然要疑心的。也请何先生体谅,今天惊扰了二位,以后有机会,一定登门赔罪。”   舜卿看了看他,问道:“你是谁?”   军官缓缓行了个军礼,说道:“陆军中校,阮佩东。我还有任务在身,失陪。”说着,他带着一众士兵从旁边离开。   上了车里,曼云问道:“你真要为难他吗?”   舜卿故作不知,问道:“为难谁?”   曼云答道:“那个阮正东啊,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要我说,倒不如相逢一笑泯恩仇,把这事抹了吧。”   舜卿笑道:“你倒真是个好人,不过我也不打算深究,既然他们没有唐突你,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再说,他一个中校,也不是我轻易能为难得了的。”   曼云点点头,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一时间,车里十分安静。曼云想了想,问道:“你身边怎么也没有个随从?就像今天的事情,叫他去打听一下也好。”   舜卿笑道:“我以前也是随从都在身边转悠的,可是后来觉得实在是不民主,倒像个奴隶主似的。”   曼云不说话,只是微笑。因为顾着给舜卿指路,曼云一直看着外面的路。过了一会儿,舜卿的车刚到胡同口,曼云便笑道:“好了,到我家了。”   舜卿瞧着里面,说道:“密斯汪就住在这里?”   曼云笑道:“正是。”一边说,一边又盘算怎么能不让舜卿进门。她是觉得送一路不算什么,可是伯荪和汪太太未必也这么想。要是引起了什么误会,也实在令人厌烦。   舜卿说道:“这个地方,我竟然是来过的!”   曼云有些惊讶,也顾不得下车,问道:“何先生来过?我是不记得的,难道是很多年以前在我们还没搬来的时候来的吧。”   舜卿笑道:“四年前,敬祝汪局长荣升,我来过这里。”   曼云一愣:“那倒巧了……”她倒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舜卿望着曼云,不由得一笑,说道:“时候也不早了,密斯汪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还有事,不能送你到家了。”   曼云一听,正合心意,便笑道:“既然你有事,我就不虚留了。你要是不嫌弃,改天我请何先生过来喝茶。”说着便下了汽车,冲车里挥挥手,便往家门口的方向走。   舜卿在车里,望着曼云袅袅婷婷的背影,想起四年前那个梨树下绣花的女子,只是微笑:“变成这个样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康府里,广儒正陪着康夫人说话,看看钟点,说道:“曼云也该回去了吧!”   康夫人笑道:“你倒真是上心,我看曼云精着呢,你这点意思,她早就猜到了。”   广儒说道:“这个孩子,我们虽然才相处了几天,可是我多少看得出来,是个自立自强的好孩子。篆钦也是我的老朋友了,若是真的能成,曼云过去,自然不会受欺负。”   康夫人正色说道:“你也该慎重些,现在的公子哥有几个是专情的?若这个舜卿也是那种轻视女性,不重视婚姻的人,你这样岂不是害了曼云?”   广儒脸色也肃穆起来,说道:“我哪里不懂这个道理,不过比起那些整日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大少爷们,舜卿不知强了多少。况且你也说了,曼云是再精明不过了,她也会看的。”   康夫人说道:“罢了,若是不合适,我就是遭了她的厌烦,也势必不能答应。”   广儒笑道:“曼云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若是的话,早就被以往那些公子哥们哄去了。到底会怎样,看他们自己了。我给他们一个机会,便丢开手再不管了,如何?”   康夫人叹道:“是啊,看孩子们是不是有这个缘分了。”   汪府这边,倒是很热闹。世番说起康先生到燕大演讲的事情,说康先生单独会了自己,还经由他认识了何总长的四公子。   曼云揉揉太阳穴:这几天舜卿的名字,舜卿的人出现得实在是频繁,好好的在家里也能听见。   伯荪自然是很高兴,说道:“康先生回去找你,多半也是因为曼云的缘故。只是不知道,曼云怎么与康先生这样投缘呢?”   曼云笑说道:“康先生没有女儿,也没有孙女,可能就是喜欢女孩子。再说,我与康夫人交好,康先生多半也是看康夫人的面子。”   汪太太见伯荪将这个功劳安到了曼云头上,有些不满意,说道:“世番的学问也是很好的,康先生也许也是起了惜才之心呢?”   伯荪笑道:“好好好,世番也是个有才华的人。”   汪太太见他这样说,倒像是安慰自己一样,更有些不服气。但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笑道:“这个何家的四公子是什么人物?”   世番见母亲发问,便说道:“何先生实在是个和气谦虚的人,他自己经商,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了两家大工厂,还是一家银行的董事,手里能调动的银子钱不知有多少,却还说佩服我的文采,要请我教他国文里的东西。”   汪太太见他这样说,连忙说道:“是了,你的国文还不错,好好教人家,交到这样的朋友是再好不过了。”   伯荪也笑道:“可见是外国住的久了,世番哪有给人做老师的本事呢?你自己还要多加学习呢!”   世番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既然人家看得起,我自然要下功夫的,不敢偷懒含糊。”   伯荪点点头,很是赞许。   曼珺一直很向往欧美,听说何家作风洋派,便说道:“大哥既然认识了何先生,将来怕又要有教导之谊,也该多来往些。我听说他的姐妹都是卫斯理大学的学生,要是我能通过哥哥认识了这样的人物,我就……我就……”   世番笑道:“你就称心如愿了,是吧?”   汪太太连忙说:“曼珺这话也有道理,人家是留洋的大学生,若是真的能结识,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世番连连答应,说道:“我倒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能力。”   伯荪说道:“世番也不要这样没有自信,你也该锻炼锻炼社交的能力了。既然你们结下了这样的交情,促使两家相识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看曼云,不是就引近我们家与康先生的关系了吗?”   世番原本是个小心翼翼的性子,虽然听伯荪这样说,终究也不能确定,不敢胡说。伯荪叹了口气,叫几个孩子散了,各自回去。   曼云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心烦这个何舜卿真真是无孔不入。若是说他有追求之心,平时倒又是坦坦荡荡的样子,从没有流露这个心思;若说只是巧合,这巧合也未免太多了些。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曼云决定,凭他再出什么主意,自己以不变应万变就罢了。   夜里,汪太太问伯荪道:“这个阮佩东到底什么时候来家里?今天可跟他商定好了日子么?”   伯荪说道:“今天下午刚挂了一通电话,说是有些事情,竟要等到几天之后才有时间过来。”   汪太太皱着眉头说道:“什么样的事情,要等几天?不会是他诚心摆架子,不肯来吧?”   伯荪摇摇头说道:“他就算得势,未必敢这样张狂。听说是冯司令下午刚出了些事情,他是司令身边很器重的人,自然要忙些了。”   汪太太奇道:“冯司令那里出了什么样的事情?”   伯荪斜睨了汪太太一眼,继而只是看着茶杯。汪太太自悔失言,刚想说话补救,就听见伯荪缓缓说道:“夫人这些年持家有方,我要谢你,至于这时局大事,你们妇道人家就不要过问了,何苦多事呢?”   汪太太微笑道:“你们的事情,我才不关心呢,不过顺嘴问问,应应景而已。家里这大事小情的,已经够我烦了,我还去寻这麻烦?你也忒把人看糊涂了!”   伯荪见汪太太一脸坦然,也觉得自己敏感了些,一时间过意不去,又看见汪太太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想起她平时的好来,便说道:“我知道你不糊涂,原是我糊涂。夫人担待些吧。”   汪太太一扭脸,不肯理他。伯荪又是好言相哄,汪太太怕他一会儿不耐烦真的恼了,便转了笑脸说道:“你哪里糊涂?最聪明的就是你了,拿捏了我一辈子!”   伯荪见汪太太难得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平添了不少妩媚,怜爱之心顿生。是夜,两夫妻很是痴缠了一番。   深夜,汪太太睁开眼睛,看见伯荪熟睡的脸,心里叹息了一声。当年就是这样一张脸,一面之缘,她就认定了自己的良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俊朗的青年,又总是谦虚和气,腰杆总是挺得很直很直。她幼年丧母,父亲对自己千依百顺。用他的方法试探过伯荪几次后,也认定他是个有前途的青年。为了能够名正言顺的嫁给他,闫家下了狠话,逼伯荪休妻。刚嫁过去的时候,闫氏真的幸福得忘了一切,忘了伯荪娶她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愤怒,忘了汪家公婆跟前那位风华绝代的弃妇,忘了自己再有父亲做主,也不过是几年的风光。   果然,父亲一去世,伯荪便变了样子,从以前的体贴温存变得冷漠淡然。他接来了前妻,他也不再是闫家的上门女婿,他是汪家的独子。他换了她身边的佣人,时时防着她夺权。他收了闫家的账目,她对于自家的生意家产全然不知。一夜之间,她从一个骄横的小女人变成了温柔的贤妻,只为了不再讨丈夫的厌弃。要时时处处小心,做一个什么都不关心的闲散太太。   汪太太想着想着,眼泪湿了枕头。   其实她也该知足了,儿女双全,丈夫又有本事,夫妻感情也算是相敬如宾。可是闫氏心里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她原以为伯荪心里喜欢的,是那位自己永远也比不上的发妻,可是似乎又不是。因为茂蓁似乎没有爱过伯荪,又可能是当初寒了心,断了恩情。可是,伯荪到底怎样看她呢?他又是怎样看自己的呢?   每每想到这里,汪太太总觉得心里像有一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痛苦得很。她把这痛苦撒在曼云头上,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蠢,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忍一两年,把她嫁了,各过各的罢了,何苦找事?可是汪太太心里就是气不过,不为世番曼珺操心,不打压曼云的士气,仿佛自己就失了依托,没了意思。   汪太太心里乱作一团,又叹息起来。   游园   第二天,还是周末,曼珺又要去排戏,她难得这样下功夫专注一样事情,汪太太以前答应了,倒也没有拦着。世番本来不喜外出应酬,可是按照伯荪的说法,一个男子不外出结交朋友,广泛参加活动,白白的耗在家里,终究不像样子。因此世番在家吃过了早饭,便照例邀请曼云与他一道去燕大图书馆温书。曼云倒是那里的常客了,因此跟着世番出了来。   到了图书馆,曼云找了两本书,便坐在桌边细细品读起来。外面站了几个年轻时髦的男子,她也没有觉察。   外面,毕建波打了个哈欠说道:“四爷倒是好学,早早的拉了人来这里。我昨天去跳舞晚会,刚爬上床就被你叫出来了。”   舜卿嘴角依旧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说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毕建波见他这个样子,说道:“四爷这些天可有了成果了?既然这样悄悄地来,我看竟然是没有什么斩获的。”   舜卿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里面曼云的侧影。曼云为人低调,并不张扬,只穿着平常衣服,却还是气质超然。她静静地坐在桌边,细长的脖子微微弯着,清晨的光亮照得她的皮肤呈现出稍显冷清的瓷白色。   建波见舜卿这个样子,惊呼:“四爷不会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位汪小姐了吧!”   舜卿一挑眉,看着建波说道:“你这话倒忒小瞧我了。”   建波笑道:“哪里谈得上小瞧呢?这位汪小姐的风采大家都看到了,四爷和她,郎才女貌,就是真的好了,也是天作之合嘛!”   舜卿说道:“你倒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建波疑惑道:“这是火坑?这要是火坑,北京城的男人竟没有不愿意跳火坑的了!”   舜卿说道:“我且问你,你也有过几个女朋友的,怎么就没有名门闺秀呢?”   建波不过是没有收性子,还眷恋外面的花花世界,但是如果和名门闺秀谈了朋友,人家的父母亲人都是得罪不起的,竟一定要结婚了。所以建波从不敢去招惹这样女子。现在听了舜卿的话,竟也是这个意思,不禁摇头说道:“你不晓得,若是汪小姐肯青睐于我,我就肯从此别了外面这灯红酒绿。”   舜卿不料他竟然有这样的决心,转过头看着建波。他们这群人平时开惯了玩笑,此刻舜卿竟不能分辨他到底真心如何。只是恍然的一刹那,就见建波笑道:“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到底是说说罢了。”   舜卿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你怎么知道无心?难道你试探过?”   建波摇摇头,说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何必当真呢?”   舜卿也觉得自己有些刨根问底了,若是平时,他也不过是笑一笑了事的。因为察觉了这异常,又怕给建波察觉,便提议道:“那边世番已经在等着了,不如这就过去吧!”说着便带着建波走到了大楼里面,在门口对着世番挥挥手。   世番走了出来,他原是对建波有些印象,互相知道名字。昨天又认识了舜卿,便说道:“真是巧了,何先生毕先生竟然也来这里么?”   舜卿笑说道:“自从昨天来了燕大之后,竟觉得这里实在是好得很,想多转转。不想路过这里时竟看见了你,实在是巧。”   他这个理由编的有些拙劣,世番心地单纯,没有多想,便笑道:“何先生既然想来这里游玩,何不早些跟我说呢?我还可以做个向导。”   舜卿摆摆手说道:“若是能与密斯特汪一起同游,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不知密斯特汪可是一个人?”   世番笑道:“舍妹也在这里,我去跟她说一声,这里她已经很熟了,看完了书,自己也能回去的。”   舜卿连忙拦到:“那竟是我的罪过了,怎么能让密斯特汪把妹妹抛在一边呢?到底一个年轻小姐不好单独在外的。”   世番原来觉得,曼云要回去,只管往家里挂一通电话,叫汽车来接就是了,并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是现在见一个作风洋派的人都这样说,他也觉得似乎欠妥。于是便说道:“那真是遗憾,竟不能相陪了。”   舜卿笑道:“我昨天结识密斯特汪,有些高兴,就把这件事情忘了。我原本是见过令妹两面的,想必她还记得我。不如叫上令妹一起游玩,岂不是热闹?”   世番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建波说道:“就这样叫密斯汪回去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就这样散了也可惜了这巧遇,不如大家一起,有说有笑岂不是很好吗?再说我们之间也认识,密斯汪也是开明女士。况且我们以前就曾经约好要一起游玩燕大校园的。不如我打个电话给密斯孙,让她也过来,有位好友相伴,密斯汪也不至于尴尬。”   世番刚才就顾虑这个,听建波一说,倒解了他的疑惑,便笑说道:“我这就去跟舍妹说去,既然说好的,又有孙小姐做伴,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说着便往屋里走,轻声叫了曼云,说道:“我刚遇见了两位朋友,也是你的朋友,如今要邀了鹏清妹妹一起游园,你快些出来吧。”   世番压低了声音,曼云也没有听真切,就听见说鹏清要和他们一起游园,便合了书,跟着世番走了出来,想看看究竟。   一出来,迎面碰上舜卿晶亮的眼睛,曼云一下子觉得自己竟然是落进了罗网一般,逃不出这个人的手掌心了。   “密斯汪,竟然又遇见了,你说可巧不巧?”舜卿嘴边的笑容实在令曼云心生厌恶,当着自己哥哥的面,又不好表现,便笑道:“竟然是何先生,真巧。”说罢转过头对世番说道:“既然你们要游园,我也不好打搅,不如我这就回去吧!”   建波忙说道:“不用着急。密斯汪可记得我们说好的,有机会要同游燕大校园的,相请不如偶遇,再说,这几天一日比一日冷,入了冬天,没有什么好转的,竟要再等好几个月了。”   曼云脸上带着微笑,心里却极为的抗拒,见毕建波这么一说,倒不好推辞,又听见舜卿笑道:   “密斯汪不必为难,我们刚刚邀请了密斯汪的好友密斯孙,这样倒是合了当日的约定了。”   曼云见这两个配合得天衣无缝,竟是无论如何也要叫自己跟着游园了,她对舜卿的目的便也有些了解了。他好好的昨天刚来过这里,又为何巴巴的再跑来?就算以前只是凑巧,这次又实在是没有道理了。他当着世番,倒是一副刚刚认识的样子,何必掩饰呢?曼云看他身边的人,都是花花公子式的人物,想来他也不会例外。他的态度曼云猜不透,但是出于自我保护,是万万不能上他的当的。   打定主意,曼云便笑道:“你们竟然想的这样周到。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等鹏清过来,再一道游玩吧!”   众人皆赞许,找了一处绿茵茵的架子底下坐了,等着鹏清过来。鹏清听说几个人游园还有曼云,为了兑现当日的话,也就过来了。她一过来,几个人便起身开始跟着世番到处走。世番在前面做向导,建波识趣,和鹏清说话间就走到了前面,单留下曼云和舜卿。   “密斯汪常来这里的吗?”舜卿问道。   曼云以为他是没话找话,便也敷衍地说道:“倒是来过几次。”   舜卿咳嗽了一声,说道:“初见密斯汪时,你还说除了协和女校,不曾去过别的校园呢。”   曼云一听,想起当时敷衍舜卿时的话,自己也记不大真切了,有些印象,但也不确定,便笑说道:“我这样说过?我倒不记得了。”   舜卿停了微笑,眼睛亮晶晶地瞧着曼云道:“你是这样说过的,密斯汪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上,断然不会记错。”   在曼云看来,他这样说,竟然是明里的挑逗了,顿时火气升了上来。他这样算是什么意思!他是料定了自己不敢声张么?还是他仗着自己的财势就把天下的女人都看成陪他逗乐的了?曼云从来最厌烦才子佳人的小说,里面大多是少爷爱恋人家美貌,便痴痴相缠,那女子感念他怜惜的情意,便也倾心相许。这女子实在是傻!以为他是看上了自己什么呢?不过是年轻貌美,性情温顺罢了,色衰而爱弛,终究要始乱终弃的。   如今,曼云看着舜卿倒有些这书里的少爷的意思了,不过他更狡猾些。他这样背地里挑逗自己,将来甩过手断了来往,也不会有谁出来指责,毕竟没有人知道这事情。   曼云越想越气,可是一方面顾及着前面的大哥,一方面又想起他送自己回家的情谊,因此不好意思发作。只暗暗将这火气憋在心里,面上却依旧是和和气气的,说道:“何必说这些呢?”   舜卿见她又低着头,纤长雪白的脖子露出了半截,实在是楚楚动人。便继续说道:“我是说真的,不信你问我,但凡你说过的话,我定然都能答得上来的。”   曼云已经气得不轻,见他竟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发作,若是骂他,他只说他没有别的意思,竟是自己的不是了。曼云知道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出气了,又实在是不甘心。忽然想到不如也跟着他做戏,戏弄他一番。有些忐忑地做了这个决定,曼云便把头扎得更低了,手里的帕子来回绞着,一副娇羞的样子。   舜卿也分不清楚自己刚才那两句话到底是虚情还是真意,见她这个样子,便觉得曼云也不过是个普通女孩,听了男子表白也会害羞的。不由得心生怜惜,却不再多说什么,怕曼云更加不好意思,便微笑着与曼云并肩走着。   正走着,鹏清回过头笑道:“我就说你,平时不肯动的,现在体力不支,落在后面。密斯特何不要管她,看她以后敢不敢犯懒。”   舜卿又是风度翩翩的微笑,说道:“这样总不太好,我就在这里陪密斯汪吧,慢慢观赏这里的风景也是好的。”   鹏清原本以为舜卿没有别的意思,也就没有放在心上,便笑说道:“那这位大小姐就拜托给密斯特何了,我们可就不等了。”   这话正合了舜卿的心意,只是点头保证,鹏清便跟着世番建波继续往前走,舜卿故意走慢些,那边又有些快,距离竟是越拉越大了。   曼云说道:“我们看来是跟不上他们了,好在我对这地方也算熟悉,不如我们另选路线吧。”   舜卿自然觉得很好,便说道:“你想去哪里,就只管往哪里走,我跟着你就是了。”   曼云微微一笑,便往前走,从一座红色教学楼旁边绕过去,后面不远处竟是一片湖。一阵风吹来,一层一层的微波,看得人心旷神怡。   舜卿笑道:“密斯汪真是个会选地方的人,这里实在是好。”   曼云笑道:“这里景色也不错,湖水跟外面的河水是连着的,也没有什么异味。”说着,直往湖边走,岸上有半截木桥,伸进湖里,像个微型渡口。木桥造的很古朴,一根根木头并在一起,人走上去嘎吱嘎吱,但是还是很稳的。曼云走过去,站在湖边,微风吹着她鬓角的发丝,实在是优雅好看。舜卿不由得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寻着她的目光往远处看。   曼云挪动步子,刚迈出一步,便喊道:“啊呀!”说着推了舜卿一把,舜卿没提防,身子一晃,竟然栽进水里。曼云似乎是皮鞋陷进了木头的缝里,好不容易站稳,便对着水里的舜卿说道:   “何先生快站起来,水不深的。”   舜卿刚才看过,也晓得岸边的湖水不深,可是他人已经在湖水里,又是泥,又是水,一阵风吹来,也觉得阵阵寒意。看着岸上的曼云,却没有惊慌失措的神色,只是淡淡的。舜卿顿然察觉:若是对自己有意,是不可能露出这样的表情的。一时又觉得自己跌进水里也是曼云的故意为之,实在是又气又恼,爬上岸来,脸色便阴沉得可怕。   “实在是对不起,我刚才身子一晃,就推了何先生一下,实在是罪过。你快找个地方换下这衣服吧,一会儿又要感冒了。”曼云见舜卿脸色发青,也着实给唬了一跳,不敢再捉弄他,只是怕他出什么事情。   舜卿平时以翩翩公子自居,这样狼狈,实在是没脸见人,便拔腿就走。   达西   曼云见他这样狼狈,也算出了一口气,任他走了,自然不会挽留。之后怕世番等人问起不好交代,便离了燕大,在附近看了场电影便回去了。世番问起,也只说舜卿临时有事,自己又找不到其他人,旁人也没有深究,就这么过去了。   可怜舜卿实在尴尬,一身泥水,身边又没有一个跑腿的人,只好硬着头皮,顶着一路差异的目光往外走。他的车停在燕大外面,出了燕大,他开着车去了一家洋行,换了一身新西装,便回了何公馆。   何公馆里,二少奶奶慧瑛,三小姐梦卿正聚在五小姐佩卿的房间里聊天,舜卿要回房去,不得不经过她们门前。果然,梦卿叫住舜卿道:“老四,你且回来,我有话问你。”   舜卿还是一肚子气,不愿开口说话,但是自己三姐开口,总不好叫她没有面子,便站在门口,只是不说话。   “今天早上我还看见你出去,穿的可不是这件衣服。”梦卿道。佩卿在旁边,只是拿书挡着嘴,那眼睛里却是笑意,似乎是当做看热闹。   舜卿本来就懊恼,只说:“不过买件衣服,穿着回来罢了,有什么呢?”   梦卿知道他没说实话,有心逗他玩。便说道:“你向来都是定制的衣服,哪里买过成衣呢?就算   这是你以前定的,又怎么会路上就穿回来了?倒向没穿过新衣服似的。”   这边佩卿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再抬眼,就看见舜卿皱着的眉头。何家一向开明,家庭气氛也很和睦,自梦卿往下,平时也常爱开开玩笑的。佩卿原以为没有什么,见舜卿脸色很差,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便止了声音。慧瑛忙说道:“老四今天出去,怕又是去了什么咖啡馆,大饭店什么的,一时不察觉,撒些酒水咖啡在衣服上,他一个要面子的年轻公子,自然要换件衣服了。舜卿,也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舜卿说道:“二嫂真是神算,就是这样。你们继续聊,我还有些事情。”说着也不等其他人说话,便往自己房里走。   梦卿笑道:“要我说,这里可有些故事了。”   慧瑛笑骂道:“他有些故事又怎样?横竖不与你相干,你一个新式的大小姐,倒有心管他的事情。”   梦卿正色道:“话可不是这样说,你看这些日子,他何曾老老实实在家里待过?我也问过他身边的人了,支支吾吾,竟说不出来。刚回国的时候,他还嚷嚷着要另买一处宅子自己住,这样大的事情竟然也放到了一边,你们说,他竟是忙活什么了?”   慧瑛身为兄嫂,自觉得有义务照料舜卿,但是她毕竟和舜卿年纪差不多,为了避嫌,不大过问舜卿的事情。今天见梦卿提起,便说道:“亏你想到这些。我也有些留意,不过这些事情,他以前也有过这些时候,恐怕又是交了新的女朋友了。”   梦卿摇摇头,说道:“那就叫人不安了,他是放浪形骸惯了的,万一引诱了人家的小姐,回头他又只说自己只是跟人家交个普通朋友,那岂不是要惹祸了?国内的女孩子虽然也交际,但都是保守的人。舜卿可别惹了祸端。”   佩卿笑道:“三姐何必为他来这些烦恼?四哥哥聪明透顶的,哪里会这么糊涂?”   梦卿点着佩卿的鼻子道:“从小他就最和你亲近,你就会向着他说话。”   佩卿笑说道:“要我说,三姐是回来既不能工作,又不能继续读书,闲着没有事情,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   梦卿佯怒道:“你这丫头,骂我没事找事?看我今天不治治你!”说着便与佩卿嬉闹起来。   再说舜卿,回了房间,他便自顾自懊恼着,想他流连于花粉丛中数年,从未失过手,今天竟被一个小丫头闹了这么大的没脸。反省起来,也觉得自己那时实在是笨,怎么一点端倪也没有瞧见呢?他是个要面子的人,既然这样狼狈地失了手,就决定再不招惹曼云。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倒没有轻松,只是将手放在脑后,躺在床上,看着床帐子发呆。   谁知发着呆,竟又想到了曼云,只觉得这个女子太不解风情,自己当时说这些话时也不全是戏弄,多多少少也带了些真心的,怎么她就没听出来呢?   正反复想着,就听见敲门声。舜卿一抬眼,竟是佩卿倚在自己卧房门口。佩卿笑道:“我带了凉茶,在外面放着,你喝一杯消消火气?”   舜卿坐了起来,说道:“笑话,你倒说说,我有什么气?”不过他还是起了身,跟着佩卿走到了外面的小客厅。在沙发上坐了,端起凉茶喝起来。   “你说这话,竟是不把我当妹妹了!”佩卿抱着胳膊靠在沙发背上。她是家里最年幼的小姐,家人都很放纵。她倒是没有养成骄横的脾气,只是到哪里都爱看个热闹,做什么都爱幻想。这些毛病倒也无伤大雅,反而还给何家添了些乐趣,所以众人也不去管她。   “依我看……”佩卿说着顿住,挑着眉毛,眼睛却只看着下面。舜卿见她这样,笑说道:“怎么说不下去了?我猜你又要杜撰故事了!”   佩卿笑道:“这也不能怪我好奇,平时我们兄弟姐妹都肯开开玩笑的,今天三姐姐不过问你几句话而已,你就耷着脸走了,连个招呼也不打,给三姐一个好大下不来台。这样你都说你本没有生气,那哪天你真生气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自保了!”   舜卿皱皱眉,语气里还是透着怜爱,说道:“你这嘴,实在是厉害,我可不敢跟你理论。”   佩卿见他这个样子,也知道他大略是消了火气,便笑说道:“依我看,四哥哥定然是喜欢上了哪家的小姐,越墙偷窥,被小狗追进了水沟里!”   舜卿见她这样说,想起了曼云推自己的样子。她这样一说,倒是把曼云比作了小狗,一时忍俊不禁,不怒反喜,笑了出来:“大公报该给你辟出一栏发小说,徐枕亚怕是也没有饭吃了!”   佩卿见他笑了出来,也就放下心,说道:“就算不是这样,只怕也是四哥哥在哪家小姐那里失了手。刚才你躺在床上,又是皱眉,又是自言自语,竟然像个小孩子。我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样子,难道是遇见了命里的冤家?”   舜卿心底触动了一下,却说道:“你这个孩子,受了几年外国教育,就学会了没羞没臊。父亲母亲年纪大了一时察觉不到,我要嘱咐二嫂好好管管你。”   佩卿见他这样,嘟起嘴说道:“人家见你不高兴,开导你一下,你竟不识好人心!”   舜卿只是觉得好笑:“你才几岁,经历过什么?还来开导我。”   佩卿正色说道:“我虽没有你大,毕竟也成年了,你们总把我当小孩子,却不知道我看得比你们通透多了。”   舜卿嘴里的凉茶差点没喷出来,只是止着笑意说道:“你倒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佩卿说道:“我们这样的家世背景,虽然未必多么轰轰烈烈,在很多人眼里,也算值得艳羡的。你的长相不用说,本事也是很强的。这样人家都肯拒绝你,可见不是个虚荣的人。”   舜卿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茶。   佩卿又说道:“第二,你自从回国,整日厮混的那些人,有几个名声好的?”她见舜卿抬起头责备地看自己,便忙说道:“我也不是说他们的坏话,他们也自有可取之处。可是你也不想想,他们都是有名的浪子,你跟他们在一起,谁会觉得你是个专情的人?”   舜卿靠在沙发背上侧耳听着佩卿的话,她说的舜卿也不是想不到,只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罢了。   佩卿叹息道:“那些小说里不是也有吗?达西和伊丽莎白就是因为偏见,才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的。你们难道也要走这条路吗?”佩卿歪着脑袋叹息一声。   舜卿敲了敲佩卿的头,笑说道:“我说你哪里来这些道理,你竟连现实和小说都不分了,还敢说自己看得通透。我可不要再听你胡说了!”说着便站起身离了他的套间,往外走。   佩卿捂着脑袋直冲舜卿挤鬼脸,直到看着舜卿出了房间,才笑着躺倒在沙发上。   且说曼云这里,想着舜卿也不会再来打扰,因此心中惬意,又像平时一般,上课,社交,游玩,读书。因为月出新婚不好打扰,吕璧成还在欧洲游学,因此她大部分时间,竟是都和鹏清在一   起。   转眼就过了一个星期,曼云下午从学校回来,刚在自己房里练了几个字,就听绿竹来传话,叫去上房。   原来家里要迎接客人,伯荪要跟几个孩子交代一声。曼珺从来都是最好奇的一个,见父亲这样隆重,便问道:“到底是什么客人,这么重要吗?”   汪太太笑道:“多少也算是咱们的远房亲戚,既然人家已经跟着冯司令进京,我们就更该多走动走动了。”   曼珺两眼发亮,说道:“冯司令的部下吗?我们家以前可没有军界的朋友吧!既然是冯司令的部下,想必是很传奇了?”   伯荪有些不悦:“只说是亲戚就罢了,哪里军界警界想那么多呢?你叫表哥就好了,以后再不许提这些!”   曼珺见伯荪这样,心里有些不高兴,又不敢顶嘴,只好撅着嘴说了声“知道了”便躲进汪太太怀里。   伯荪见她这副撒娇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心,说道:“你一个闺阁女子,不该想那些东西。”说着,又对着曼云世番说道:“你们也是一样,只记住是亲戚就好。”   见一群儿女点头答应,伯荪满意道:“这是你们姑父的外甥,叫阮佩东,只记着这些就好了。”   曼云一听,竟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是熟悉,细细想,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见过。这种在记忆中不明不暗的感觉,倒叫曼云不安起来。   第二天,汪府的听差老妈子将府里擦洗了一番,等到黄昏将至,伯荪的客人终于来到。   伯荪和世番在门口迎接了阮佩东,就陪着往里面走。汪太太领着曼珺曼云在客厅外等候。曼云看见垂花门外走过来三个男子。中间的那个,魁梧结实,既不很壮,也不消瘦,美式的风衣更衬得挺拔精神。只是他们背后夕阳的光照过来,竟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这身影,曼云实在熟悉。   “婶母,两位妹妹。”那位“表哥”淡淡地说道。这个声音却让曼云浑身一震。   私奔   曼云这才想起,这位“表哥”原来早就见过的,正是那天舜卿送自己回来那天晚上遇见的中校。那天他也是逆着光,看不见表情,竟和今天的情形一样。虽然自己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事情,曼云却稍稍有些不安:那天与舜卿一同回来他是看见了的,若是问起来,伯荪知道自己故意瞒着他,恐怕要以为真有什么事情的。到时候反而解释不清。一时间曼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头却低了下来,生怕人家认出自己。   汪太太察觉曼云的举动,竟有些奇了:她参加社交也有些年头了,今天见了这位“表哥”倒羞涩起来,实在叫人觉得不解。但是汪太太还是没有理会,只是把佩东迎进客厅。   曼珺一向与人亲热,既然说了是亲戚,就真的当做认识多年的亲戚一般,佩东哥哥长,佩东哥哥短地叫起来。曼珺平日里接触的男子,大多是世家公子,虽然潇洒,但是自觉比起佩东的阳刚之气,又逊色了许多。   汪太太知道伯荪的打算,不愿意曼珺与佩东太过亲近,不过曼珺这个人没有什么眼色,并不能知晓汪太太的意思,倒叫汪太太独自生气。   曼云见佩东并没有认出自己,心也就放了下来。   “佩东哥哥既然出身军校,那么射击之类的技能想必是经常练习的吧?”曼珺问道。   “是。”佩东答了一声,就没了下文。曼珺倒不多想,觉得他兴许就是这样的性格,便又笑着问道:“那马术什么的,也要学习吗?”   佩东这次又多了几个字,说道:“也有涉猎。”   汪太太有些不悦地说道:“这是吃饭,你一个女孩子,老问这些做什么?”   伯荪也笑道:“我这个女儿,被我惯坏了,什么都敢说的,你不要介意。”   佩东嘴角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瞬间闪过:“哪里,表妹是直言不讳罢了。”   曼云一抬头,看着佩东,倒觉得他的话里别有深意。仔细一想,似乎又没什么意思,因此仍旧低着头。   “依我看,佩东倒是个腼腆的人。”汪太太笑道。   阮佩东闻言,说道:“也说不清是不是腼腆,不过是个清冷的性子。不爱热闹,若是世叔婶母觉得不快,小侄就先赔不是了。”   汪太太连忙摆手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家世番也是个腼腆的脾气,我哪能不知道呢。你这个性情,估计是随你母亲吧!”   佩东说道:“我母亲也是好静的性格,这样一说,倒也有这个可能。”   汪太太笑道:“你工作起来这样忙,你母亲就是再好静,怕也会烦闷,倒要经常过来,亲戚间时常走动才是正理。”   伯荪也点点头,说道:“正是这样的道理,你婶母在家也是烦闷,两个人聚在一起还有话说,聊以排遣。”   佩东说道:“是,我会与母亲说的。”   这一餐饭吃得倒有些无聊,阮佩东不爱说话,其他的人也减了说话的兴致,就只剩下曼珺问这问那。饭后,撤了饭菜,几个人坐在客厅。佩东将绿竹递过来的茶杯放在桌上,对伯荪夫妇说道:“世叔,婶母,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久坐,现在就得走了。”   汪太太一直觉得这个阮佩东性情实在清冷,刚来了便要走。面上还是笑着挽留。佩东笑道:“初次拜访,理应尽兴。可是公事在身,实在不宜久留。”   伯荪见他坚决,也就没有阻拦,起身要送佩东离开。汪家的人少不得还都要起来送客。曼云站在边上,门口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已经有些暗了。佩东回过头来时,看着她游离于其他人之外,像是两个小世界,一个是汪太太和她的子女,另一个只有曼云孤身一人。想起她那天在巷子里的倔强和现在的乖顺,竟像两个人一般。   这一看,竟叫佩东心里复杂,也不知道她是因为舜卿在身边才骄横,还是因为继母在身边才乖顺,到底哪一个才是曼云的真性情?   曼云的姑姑和茂蓁一同生活过几年,感情也十分不错。因为茂蓁,也学了些文化礼仪,因此到了婆家也很受尊重。她偶有提及茂蓁,佩东的母亲也知道的。因此,佩东对这个妹妹很挂心。许多年后,佩东想起那天的这一幕,也还是一片温柔的神色。   送走了佩东,曼珺感叹道:“真是来如闪电,去如疾风。这雷厉风行的行事,竟然跟冯司令如出一辙!”   汪太太冷哼一声,说道:“回去!”   曼珺一惊,不知道母亲到底因为什么生气。摸不着头脑地进了上房。伯荪已经回书房处理公务,曼云见汪太太一脸不悦,知道不妙,便也早早回了汪太太,自己歇着去了。世番和曼珺随着汪太太一进上房,就听见汪太太说道:“你这丫头也没有个算计,以后不要招惹那个阮佩东!”   曼珺惊异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啊?那不是咱们的亲戚吗?”   汪太太叹口气:“一样的环境长大,怎么你就没有曼云的心眼?你看她今天只低着头,什么时候说过话?就你傻乎乎的。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这个阮佩东很好啊?”   曼珺虽然单纯,也不算傻,多少也听出汪太太的意思,辩解道:“我难得见到这样一个人物,觉得稀奇又怎么了?母亲何必这样?难道我夸人家几句就是对人家有意吗?那我成什么了!”说着,眼圈竟然已经红了。   汪太太见她这个样子,一时间竟也无措,说道:“你既然没有这个意思,那是最好不过了。他一个军人,有今天没明天的,你不要陷进去才是。”   曼珺说道:“他有没有明天与我也不相干。母亲不要总是想这些无聊的事情,才是最好不过了!”说着,曼珺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汪太太被曼珺这样抢白,虽然自觉下不来台,追究也是因为自己理亏,便没多说什么,只是对世番说道:“我不过是担心你妹妹,你看她今天那个殷勤的样子,谁不多心呢?”   世番安慰母亲道:“她原是这样的性格,年纪太小,没有男女之嫌的。”   汪太太凝眉道:“她能比你小多少呢?她没有男女之嫌,别人看着就不会多心了么?你也要多劝劝她,改改这个性子才好。”   世番说道:“她这样的性格也未必不好,既然母亲觉得不合适,我多说说看吧,母亲也不要着急。”   世番这一席话倒叫汪太太安心不少,说道:“幸亏我还有你这个懂事的孩子。”   世番笑道:“曼珺也是很听话的,曼云也算是母亲的孩子,也很懂事啊!”   汪太太脸一沉,随即笑道:“谁说不是呢……可是我总觉得曼云和我隔了一层心……”   世番连忙解释道:“母亲多虑了,我看曼云对您很是尊敬。就算不是全心全意把你当做母亲,也是情有可原的。”   汪太太本来舒展开的心情因为世番对曼云的维护又不悦了几分,后来又笑道:“我知道了,难为你这样爱护妹妹。你回去歇着吧,有空也替我多教导曼珺。”   世番答应着走出去,汪太太心里一阵阵寒冷,只觉得曼云正一点一点夺走她的家人,最后只剩下她自己。   汪太太越发觉得赶紧为曼云物色一个不好不坏的郎君,早些打发她嫁出去才是当务之急,她的心里又开始暗暗盘算……   外面无论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阔太太的眼里,永远不是主题。   北京政变不过十几天,冯司令部下警备司令进入紫禁城,逼迫逊清皇帝离开北京。国内外爱国民主人士对此举大家称赞,康广儒还专门撰写文章纪念。京津各大高校学生走上街头,欢庆这一天。   曼云和鹏清所在的协和女校是美国教会大学,学生多为仕宦人家的大小姐,所以对这种事情兴趣不大,但是鹏清倒很是激动。一再地怂恿曼云与她一同上街瞧热闹。   “我家里不许我凑热闹的,被父亲知道要挨骂的!”曼云笑道。   鹏清撇撇嘴:“你家里倒真是封建,我就不知道这个时候上街能有什么麻烦,我们又不跟着喊口号什么的。你可不知道,五四运动那一阵我还小,没有见过那些进步青年的样子,今天难得叫我看看这些爱国学生,还要被你缚手缚脚。”   曼云道:“你真的不会去凑热闹?那我就陪你去瞧瞧。”   鹏清忍不住笑出声:“分明你也想瞧,还要装作一副迁就我的样子。我也不深究了,咱们这就出去,免得看不到热闹。”   这边鹏清的课已经完了,曼云再有一节课就能回家。鹏清便在外面的亭子里等着曼云上完那节课。曼云刚从教室里出来,会了鹏清,两人便往外走。刚到门口,就看见孙家的管家在门外焦急地等着。鹏清知道许是出了什么事情,便加快脚步走到门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家里有事吗?”   孙管家着急地说道:“小姐你怎么才出来啊,家里出大事了!”刚又要说话,看看曼云,又闭了口。   鹏清见他这样,顿时有些害怕,说道:“汪小姐也知道我家的事情,你倒是说吧,什么大事?”   “少爷这两天都没有消息,老爷问了少爷的两个朋友,知道少爷竟然是和那个戏子私奔到天津去了!”   鹏清大吃一惊:“他不是已经没钱了吗?怎么私奔了?这……这可怎么办呢?”   孙管家说道:“老爷这气得拍了桌子,叫把小姐叫回来,就连三位姨太太现在也都在家呢,小姐也快回去吧!”   鹏清拉着曼云,一时没了主意,家里一定乱作一团,她又不敢回去看自己父亲生气的样子。   曼云拉着鹏清的手,说道:“既然世伯叫你回去,你就快些回去吧。世伯阅历丰富,这件事情想必难不倒他,只怕鹏展哥哥要受些苦了。这些天你都不要出门,只乖乖在家待着。”   鹏清急得眼泪差点流下来,说道:“我父亲定然要抓哥哥回来的,这一闹,家里上下都抬不起头来了。若是处理得不好,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兄长,叫我夹在里面怎么做人?!”   曼云扶着鹏清的肩头,说道:“你先不要想那么多,事情也还没有走到那一步。现在这么急我也不好跟你多说什么,你只记住,多劝劝你父亲,要他替你哥哥的名声着想。等你哥哥回来了,也要多劝劝鹏展哥哥,叫他替你父亲想想。”   鹏清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父亲会把哥哥抓回来?”   曼云道:“鹏展哥哥身上没钱,手下也没有眼线,被你父亲抓回来只是早晚的事情。”   鹏清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说道:“这两天你要等我电话……”接着,静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摇着头上了汽车。   曼云望着鹏清的汽车,竟有些感慨:鹏展以前也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竟为了一个戏子抛弃家庭学业名誉,是一时的□所迷,还是真的发生了天长地久的爱情?   若真是发自肺腑的爱情,曼云到希望他们能够远走高飞。只是,爱情真的有这个魔力吗?真的可以让人生死相许?曼云的身边真的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她实在是不明白,两个人之见究竟有没有不离不弃的爱情。伯荪对汪太太的感情不是,对茂蓁的感情也不是,康氏夫妇更像是亲人和战友,璧成终身未婚,月出正是新婚甜蜜的时候,根本看不出什么。   就是自己身上,可曾有人真心要爱自己么?以前遇见多少公子的追求,有几个真心真意的?若没有爱情,以后只怕成为下堂之妻,或者像汪太太那样日日想着取悦丈夫,又或者像母亲一样成为   一潭死水……   曼云想着想着,竟然怔住了。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门口,愣愣地站着。   跟踪   曼云下午已经给家里挂了电话,说是要去鹏清家里,所以罗发也没有来接,一时间曼云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出了同福夹道,正看见一辆电车缓缓驶来,便上了车。   曼云向来是要坐在头等车厢里,这里票价虽高,但是清净。坐在座位上,可以看见那边的二等车厢,人就显得多了,再往那边走走,到了三等车厢里,这个时候竟是极为拥挤的。   曼云从来没有自己坐过电车,倒觉得安安静静坐在位子上,既不用想着跟人搭讪,也不用步步为营地交谈,轻松了许多。曼云靠在座位上,后面的窗户因为温度的差异结了一层雾,外面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曼云身上的大衣要抵抗这寒冷已经有些做不到了,可是一会儿又要怎么回去呢?曼云紧了紧领子,依然觉得有些寒冷。越到后来,车上的人越多了起来,都是本来在街上庆祝的学生,因为临时变了天气,便匆匆上了车。人多了起来,虽然暖和了一些,终究难熬。秋雨天气里,实在是阴冷得难受。   曼云见路过一家洋行,便下了车,快跑几步进了里面。   洋行的衣服,向来是比季节早一步的,今天这场雨叫天气变得冷了许多,倒很合适穿这里的大衣。曼云挑了一件穿在身上,感觉暖和了许多,便来到柜台说道:“我身上钱不够,这件衣服的钱你派人到狮子胡同18号汪府来取就是了。”   这家洋行虽然和曼云不熟,但是倒时常和汪太太曼珺打交道,知道这户人家,见曼云是个优雅漂亮,猜着许是汪家的其他小姐,因此也不敢怠慢,笑着答应了。   曼云朝外看了看,阴沉沉的,门口亮起的灯光竟比外面的光线还亮,看不出什么时候。但是在朝外看的时候,竟又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曼云只是觉得奇怪,只见过三次,每次都要看他逆着光的身影,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   佩东听见笑声,转过头来,见是曼云,点头说道:“表妹。”   因为上次佩东没有提起她和舜卿的事情,曼云也不知道他是没有认出自己来,还是不愿意多提别人的是非,总之心里是感激佩东的。今天见了面,自然要打声招呼。曼云走过去,说道:“以后只叫我曼云就好,怎么表哥也来这里?”   曼云四处看看,确定这里是女装区。   佩东说道:“难得有休假,想起母亲还少两件大衣,就过来看看。”   曼云一听,不由得有些感慨:难得休假,就把这时间用在给母亲买冬衣上,实在是孝子。曼云想起他是自幼丧父,由寡母带大,实在是历尽了艰难,不是轻易到此。于是感叹道:“表哥对伯母真好。”   佩东摇摇头,并不说话。依他的意思,到底跟曼云不熟,这会儿说这些私密的话来,倒有些奇怪了。他也晓得曼云的身世,难免也会生发出一些同命相怜之感。他很小就进了陆军小学,接受了十年的军事教育,却很少跟女孩子接触,因此面对着曼云,竟不知道该怎么交往。   曼云见他不回话,猜着他可能不想自己继续这个话题,也可能不喜欢自己这个相对陌生的人跟在他身边,便想着找个借口先走。正要开口,却听见佩东说道:“家母的衣服我实在是不会挑,不如表……不如曼云你给我参谋一下,如何?”   曼云一怔,知道自己刚才是误会了佩东的意思,便笑道:“乐意奉陪。”   曼云既然要给人家挑衣服,自然要问清楚阮太太的身形,甚至肤色也要了解。可是佩东竟不能说得确切,只能比着曼云说,说比曼云高些,瘦些,肤色略深些。这说法倒叫曼云忍俊不禁,因为怕佩东窘迫,也没有表现出来。   “若是伯母方便,还是带她来的好,量身定做,也就不会有这些顾虑。只怕今天买回去的衣服不合身,还要再麻烦呢。”曼云说道。   佩东说:“只是今天天气突变,想着先准备些,也就没有想那么多。我原来有个乳母,可以给母亲做伴,因为身体不好留在了保定。我心思太粗,怕是很多地方想不到。”   曼云笑道:“表哥对伯母的心思已经很难得了,家里除了伯母没有女眷,也实在是不方便,不如招一个老妈子,陪伴伯母也是好的。表哥现在住在哪里?”   佩东说道:“西直门附近,表妹要是有空,改天来做客,算是我还席。”顿了顿,佩东问道:“你身上这件衣服,是刚买的?”   曼云笑了笑,说道:“太冷了,就进来了。”   佩东对柜台伙计说道:“这件衣服也算到我的账上。”   曼云连忙说道:“这倒不用,无功不受禄的。”   佩东说道:“怎么叫无功呢?要你受累给我挑衣服,你受了吧,否则我还要另谢你,倒又叫我为难了。”   曼云想了想,自己多了这么一件衣服,汪太太要是发现了,知道了这衣服的来历,倒要胡思乱想了。不过,要是不收,怕是佩东这边过不去。他恐怕是难得做这样的事情的,叫自己驳了终究不好。于是笑道:“那我就收下了,倒有些难为情呢。”   佩东点点头,说道:“这大可不必。你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曼云少不得解释一遍,佩东说道:“既然遇见了,不如我送你回去,也少些奔波。”   曼云思忖了一番,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笑着答应。   这边,从男装区走出一位翩翩公子,可是脸上的冰凉却和他温雅的举止有些不太相配。旁边的掌柜一直赔礼,他脸上也没有和缓的样子,等到看到门口的两个人,原本冷淡的脸上倒呈现出怒容来。   原来这个人就是舜卿,上次他被曼云推进湖里,就是在这里买了西装救急。他本人自然不愿意别人知道这层故事,偏偏这家店不识眼色,去何公馆领钱的时候,竟然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也洗好熨好带了过去。以前说的话又没人相信了,家里人正不知道怎么猜测。舜卿实在气不过,就来这家洋行兴师问罪,谁想到却看见曼云和一个有些面熟的男人走了出去,男人还给曼云遮雨,形状亲密。   舜卿不知道怎的,许是见了曼云又生气起来,便冷哼一声。   这时旁边柜台的伙计核算着,说道:“你把汪府上这件大衣的账转到阮团长名下,过两天一起去领。”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舜卿倒听了个清清楚楚,看着两个人上了一辆汽车,脸色更加铁青。   旁边的掌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是拿出帕子擦脸上的冷汗,觉得躲不过此劫了。正想着,却看见舜卿大步迈了出去,上了自己的汽车,便走了。   掌柜的愣了一愣,说道:“这个何四爷,实在是不好伺候。”   这个时候的北京城街道上,汽车还算少见。舜卿一直跟着佩东的汽车,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是一路气鼓鼓的跟着。   车里,佩东看了看后视镜,没有说话。车里实在是安静,曼云知道佩东好静,便没有说话,只是坐着。   佩东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便说道:“我实在不会说话,只怕这一路要害你烦闷了。”   曼云笑道:“说话有什么好呢?没话找话是很累的,就是有话,说一会儿也就没了。倒不用刻意找这个热闹。”   曼云这样一说,正合了佩东的心意,他微微笑道:“是啊,说话确实很累。”   曼云虽然这样想,但这时倒有了两句话要说,便开口道:“其实伯母要是没有人说话,也可以来找我们太太,她们一样的年纪,恐怕有很多话说。年纪大了,没有一个说话的伴,才是叫人烦闷的事情。”   佩东想了想,他何尝不知道汪家和自己亲近的目的呢?以前日子艰难的时候,也没见汪家要怎么接济,如今自己算是小有成绩,伯荪就三番五次地邀请。佩东不过是应景罢了,也没有想过真的与汪家深交。今天听曼云一说,汪太太竟是可以帮忙照顾母亲的。再想一想,又难保不是曼云故意这样说,好拉近他们与汪家的关系。这样一想,佩东竟有些犹豫了,想起那天晚上,她站在何家四公子的旁边,那副样子,倒有些骄横了。想到这里,佩东皱了皱眉,说道:“我回去与母亲说说就是了。”   曼云见他意思不大,便不再说,只是斜倚着车窗,头皮觉得一阵冰凉。一会儿,车停了下来,曼云知道已经到了汪府,便笑说道:“这个时候,正好吃个晚饭,进来坐坐吧。”   佩东摇摇头,说道:“这么贸贸然地去了,还以为我是蹭这一顿饭呢。而且多少有些冒昧了。”   曼云一想也是,毕竟家里吃饭是各吃各的,这么把佩东领进去,倒不知道怎么请他吃了,怕是又要忙活一番。曼云笑道:“确实都不方便,那我就做个坏人,叫你过家门而不入了。”刚说完,就觉得自己这句话实在不妥,倒像这是他们的家似的,顿时脸上红了起来。   佩东没有想到这么多,从旁边座位上拿起一把黑色的绸伞,说道:“那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你撑上伞,免得淋病了。”   曼云接过伞,笑道:“那我什么时候还你呢?”   佩东笑道:“一把伞而已,说这些做什么。快进去吧。”   曼云点点头,开了车门,撑着伞跑了出去,拍拍大门,不一会儿,便有人把曼云迎了进去。   舜卿在后面看见大门合上,觉得曼云既然不叫那个男人进家门,两个人定然是偷偷摸摸出去的。她叫自己吃了这样大一个败仗,竟是因为这个人么?兴许他们是后来认识的,那么这么快他们竟发展到这个程度了么?   舜卿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暗暗用力,关节处有些发白。想着,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便狠狠地按了按喇叭。“滴滴”的声音在这个雨夜显得有些尖锐刺耳。   佩东一惊,回头看看,竟是一路追着自己过来的汽车。佩东不禁凝眉:他出身行伍,警惕性自然很高。只是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车,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便握紧了腰间的枪,自己也按了按喇叭。   舜卿存了心思要看看这个男人,便往后退了一段路,把胡同口让开。佩东见他这么做,也不知道是有埋伏还是已经走了。便小心地倒车出来,看见车还停在胡同口,不禁警惕起来。再看车里,似乎是有人在抽烟,一个红点若隐若现。佩东小心驶过去,在两辆车相交而过的刹那,他看清了车上舜卿有些敌意的眼神。   佩东想起那天晚上,又联想现在,猜到舜卿可能对自己有了什么误会。他只是开着车一路往前走,从后视镜里,他看见舜卿的车还停在那里,不由得摇了摇头。   舜卿停了一支烟的功夫,掐灭了烟头,便开车离开。只是这一路上一直板着脸。他先去了原来那家洋行,问了这个阮团长的来历,竟是那天搜查的军官。他们竟然是认识的,是故意演戏给自己看,都自己玩么?还是这短短几天,竟亲密成这个样子?舜卿气不过,却无处发泄,一路开着汽车回了家里。   直到进了何公馆,舜卿也依然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谁知刚进门就撞见自己的侄子,二嫂家的小孩小善。这孩子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四叔,谁得罪你了吗?”   舜卿一见小善,就猜到自己的父亲母亲只怕也在这里。原来篆钦和何太太年纪越来越大,子女又都已经成年,自觉可以放手休息了。便不再过问家事,只在何公馆最后面的一栋楼里居住。二少爷害怕两位老人寂寞,便叫自己孩子小善日日在身边陪伴,两位老人过得倒也怡然自乐,轻易不到前面的楼来。今天舜卿看见小善在,就知道只怕父母也在这里。   正想着,佩卿过来抱起小善说道:“四叔才不是生气,你记得今天送来的那一箱橘子吗?这个东西吃多了上火,四叔是虚火旺盛。”佩卿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着冲楼上努嘴。   舜卿皱着眉,指着佩卿。这时听见楼上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老四又闹什么呢?”   夜雨   舜卿立刻回道:“并没有做什么,和小善闹着玩罢了。”   这时篆钦已经走了下来,他虽然受过国外的教育,也自诩开明,可是对待子女,倒是自觉地担当着严父的角色。虽然如此,几个子女却不怕他,都是以敬重为主。   他年纪越大,越是觉得中国式的长衫罩衫穿在身上,是再舒服不过的。因此近来在家中,穿的竟都是中式的服装。这时他叼着雪茄烟慢慢下楼来,坐到沙发上说:“前些天,我总看不见你的影子,问其他人,也不知道你到底去了哪里,这几天倒是知道你的去处了,可是竟不是泡在工厂,就是待在银行的办公室,倒叫我起疑心,怎么这几天这样的大起大落?”   舜卿也坐下,说道:“前几天刚刚回国,认识了一些朋友,朋友已经交了自然就认真工作罢了,这里难道还能有什么故事?”   篆钦叹道:“你虽然年轻,但是已经独立,还有了自己的事业,我是不该多管你了。你不是在外面看房子么?选到合适的没有?”   舜卿道:“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不是太闹就是太偏僻,竟没有合适的。我想着,干脆自己选一块地,找人设计自己盖的好。”   篆钦说道:“这样确实是很好,咱们这里不就是找人设计的么?这些年我住着一直觉得很满意。不过你们要是都走了,这样大的房子,太空了。”   舜卿知道父亲一贯性格温和,但是对子女要求甚严。今天这话竟满是沧桑,抬起头来,舜卿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不由得心里一动,说道:“我只是觉得,既然已经成年,就应该自立,独立生活。不过自立也分许多种的,今天就算住在家里,也不算是依赖父母,所以我也不算是违背了父亲的教导。”   篆钦吸了一口烟道:“算了,既然想搬走,那就搬走吧。我毕竟一直教育你要独立,恐怕这也是你的心思。你二哥不离家,也是不想和小善分开,我都晓得。等小善再大些,二房怕是也要搬走的。在别人眼里,兴许觉得我们家不近人情,我却觉得这代表你们都已经有了独立的经济实力,是件好事。只是我不在你身边,你可记住生活不要随便。”   舜卿知道父亲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最想说的就是这句话,便回答道:“父亲真是多虑了,我何尝随便过?”   篆钦笑道:“是我失言了,你的事情我也不好多干涉了,只是以后遇见了合适的女孩子,可要收收你花花公子的作风。我也乏了,今天就在东楼歇着了。你母亲已经睡了,你们注意安静些。”   舜卿点点头,佩卿也起身送篆钦上楼。直到见篆钦进了房间,才出声道:“四哥哥,你这火气,下去了没有?”   舜卿看着佩卿晶亮的眼睛,他们兄妹俩的眼睛尤其的像,有时候舜卿看着佩卿,竟像是看自己一样。对于这个妹妹,他实在是发不了火,一肚子的怒气倒先消了一半,就问道:“你又拿我开心!二嫂和三姐呢?”   佩卿说道:“刚才我们和母亲说话,她老人家提到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大会做手工,说得三姐心慌慌,自己躲在屋子里跟着二嫂学织毛衣呢!”   舜卿笑了起来,说道:“三姐夫也要等到明年夏天回来呢,回来了叫他穿毛衣过夏天不成?”   佩卿笑道:“三姐姐这次可下了决心,怕是入冬前就能出成果,要托人带过去,今年冬天就能温暖姐夫了!”   舜卿说道:“你这小东西,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哪天你出去交际,不小心也这样说话了,我们都跟着你丢人!”   佩卿不以为然:“我嘴里说的,都是我心里想的。又不是脏话,也不是咒人,凭什么说不得?不像某些人,嘴上说些好听话,心里不知道什么龌龊想法!”   舜卿道:“了不得,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可是你后两句话倒是在骂谁?”   佩卿笑道:“你也忒多心了,难道我在骂你吗?不过是这种事情多了,我都骂上而已。对了,你刚才怒气冲冲的,到底是因为什么?”   舜卿脸色有些不悦,说道:“并没有什么。”   佩卿哼了一声,说道:“你做什么都很顺利,脸上什么时候不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刚才那脸,简直就像黑锅底,难得难得,你也有这样的表情!我手里是没有照相机,要是有,拍下来给你瞧瞧。”   舜卿坐在沙发上只是沉默,佩卿见状,奇道:“真是奇怪,你以前有事情,总肯跟我说的。现在神神秘秘的又不知道在做什么,问你,竟连一点口风都不告诉我。算了,我也别白操这个心了,倒叫人厌烦。”   佩卿这样说,舜卿也没有开口劝阻。佩卿见舜卿这个样子,自己倒有些下不来台,便说道:“你能有什么事情,恐怕是看上哪家的小姐,又失了手。今天你不肯告诉我,将来你成了事,家里的事情,可别指望我帮你。”   舜卿一听,倒觉得好笑,便说道:“我们家向来提倡自由婚姻,就是三姐的婚事也是自己做主,我将来还要你的帮助么?”   佩卿听他这样说,便笑道:“听你这么说,看来真的是倾心于某位小姐了,估计你是没有把握,不肯现在就公之于众。我记住了,今后你娶了四嫂,我要在她跟前大大的提一提这件事!”说着,在茶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便往自己轻手轻脚地往自己房间里跑了。   舜卿被她一搅,原本的怒气少了许多。细细想起来,也觉得无聊。既然曼云已经成了过去式,自己也打算再不去招惹她了,何必在意她有没有男朋友呢?可是越是这样想,越是放不下。自己也觉得意外,什么样的女孩子自己没有见过?以前在美国就是戏剧明星也一同交往过,也没有像对她这样上心的。想到这里,舜卿心里不禁一动:若是真的跟她走完一生,会是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又摇了摇头,觉得曼云不过是个自卫过度的女子,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了,滴水不漏。这样一个女子,太聪明,对自己,对他人,都未必是一件好事。   四年前在汪府的情景又一次浮现,舜卿觉得奇怪:一个健全的仕宦家庭的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   夜渐渐深了,外面的雨淅淅沥沥竟下了这么久,舜卿坐了起来,下定决心:这种事情也不必躲躲藏藏,他就是想追求这个女子了,大不了后几十年就交给她,不过是跟外面的花花世界说再见罢了,又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念及此,舜卿走到窗前,看着雨水沿着玻璃留下来的痕迹,许久不语。   汪府里,伯荪正在书房加班,也没有留意还有一个女儿没有回家,汪太太自然是不多过问的。因此罗发的心也淡了,听门房说曼云到了家,就跟汪太太回了一声。   汪太太本来也不在意,突然想到了些事情,就问道:“既然不是家里的车接的,三小姐是怎么回来的呢?”   罗发一怔,便说道:“小的也不知道,我这就去问问门房?”   汪太太说道:“算了,既然回来了,又折腾什么呢?叫三小姐好好歇着吧!”   罗发答应着出了上房。这些年他也看出汪太太对曼云的心,竟不似表面上那样热情,老爷虽然疼三小姐,但是毕竟粗心。所以对东院,他也不算热心,能偷懒自然是不愿意多动的。   刘妈自从天黑就一直在门口等着,见曼云回来,忙把她迎进了东院。   东院这里,小璃正着急,看曼云提着一把黑绸伞回来,身上是好好的,看来是没有挨淋。便笑道:“姑娘这是去了哪里,急死我们了!生怕姑娘淋出病来!”   曼云笑道:“并没有挨淋,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嘛!”说着把黑绸伞递给小璃,小璃说道:“咦,这是男人撑的伞吧!”   刘妈一怔,也过来看:“可不是吗?姑娘怎么得来的?”   曼云不甚在意,说道:“是佩东哥哥借给我的。”   刘妈问道:“姑娘遇上阮少爷了?”   曼云说道:“路上觉得冷,就去洋行买衣服,结果遇上了佩东哥哥,替阮太太挑了两件大衣。”   刘妈说道:“哟,怎么阮太太的衣服,还要姑娘挑?”   曼云说道:“佩东哥哥也不懂得怎么挑选女人的衣服,我不过在旁边给个建议罢了。”   刘妈说道:“我说嘛,他一个男人,倒怎么给阮太太挑选衣服呢?不过他倒是很孝顺的,阮太太也算是熬出了头了。”   曼云叹道:“谁说不是呢,以前也不曾听说有这样一个亲戚,如今是成了冯司令的心腹,父亲才肯下心思结交的。当年也不知道孤儿寡母是怎么生活的。”想到这里,曼云又有些惭愧。   小璃端着碗茶过来说道:“姑娘先喝些姜茶吧,暖暖身子。”   曼云接过来,刚喝了两口,就听见外面一个老妈子说道:“三小姐,孙公馆的小姐来了电话。”   曼云一听,想起鹏清那边还有些事情,便答应一声跑了出来。   汪家有两根电话线,一根接到上房和书房,给伯荪用,汪太太偶尔也用它邀些太太过来聊天;一根接到暖阁,是三个子女平时用。曼云沿着回廊走到暖阁,拿起话筒,刚说了一声“喂”,就听到鹏清焦虑的声音。   “曼云,这可怎么办?我父亲找人把哥哥走得亲近的几个朋友全叫了来,已经问出了哥哥的下落,如今正要派人去石门拿人呢!”   曼云一听,知道老爷子下了狠心,忙安慰曼云道:“你也不用着急,伯父也是为了你哥哥好,毕竟事关名誉,并不是要真拿你哥哥怎么样。现在只求你哥哥和你父亲能达成一致。”   鹏清一听,说道:“我也晓得你的意思,可是我哥哥看来是铁了心要娶那个庞艳秋了,我父亲是一定不会同意的。这个东西怎么商量得来呢?”   曼云叹了口气,说道:“庞艳秋?就是那个花旦?”   鹏清说道:“是啊,也不是什么名角,刚登台几个月,经历也算清白,可是在我父亲眼里,到底是个戏子,父亲骨子里是瞧她不起的。”   曼云说道:“我现在也没有主意,毕竟你家里的事情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是你千万记住,最近不要出门,也不要替谁说话,多安慰安慰伯母,她肯定很伤心了。”   鹏清也知道曼云对自己家里的事情,终究是一知半解,给她打电话也只是为了安心,便答应着。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收了线。   曼云望着外面的雨,缠缠绵绵下了半天,实在烦人。   这两天鹏清不得出来,曼云课后也没了事情做。好在她与其他同学关系也算不错,也没落得孤家寡人。这天刚上完魏晋文学,教务主任便过来通知周末要进行课外的活动,说是去工厂车间体会民族工业发展。   这话一出,底下的学生们就纳闷起来,这工厂车间,应该是工科学生去的,这民族工业,也是商科和历史专业的学生该研究的,文科的学生去那里做什么?这边疑问着,主任便解释道:“即便是文科的学生,也应该广泛了解各种知识,况且这是给你们班的特别待遇,别的班级竟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底下有个女生问道:“要去哪家工厂,是生产什么的呢?”   主任说道:“文华印染厂,这可是北方最大的印染厂,你们家里的窗帘桌布,衣服被单,用的花布恐怕都是这个工厂印出来的。”   底下的女孩子们,最低也是中产之家,并没有过去工厂车间的体会,所以好奇心更甚些,都兴奋起来。   曼云还是奇怪,何必停课去做一件文科生不适合的事情呢?但毕竟是集体活动,即便没有道理,也要跟着去的。到了周末,学校雇了五辆胶皮大车,每辆车里坐五六个女学生,叫上了两个先生并一个教务主任,浩浩荡荡地往京郊去了。   车上的女孩子们难得有个集体出游的机会,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在车上你一言我一语,莺莺燕燕闹了一路,竟像是秋游一般。   文华印染厂门口,舜卿对身边的经理说道:“今天学生们来的时候,就叫这些守卫先离开,免得吓到女士们。”经理一边答应着,一边陪舜卿继续往前走。   舜卿说道:“一会儿学生们来了,不要招呼我们,尽管做自己的工作就好,也不许叫我何董。”   经理连连点头,笑说道:“何先生竟然这样热心支持教育,给他们提供这样一个观摩的机会。”   舜卿说道:“你怎么知道,这是他们的机会,而不是我的机会呢?”   经理正琢磨这句话的含义,舜卿一抬手腕,看了看时间,说道:“他们也该来了,我去门口接去。”   那些女学生们兴高采烈到了文华印染厂,就看见一个身穿西装的公子,在门口站着,越发显得遗世独立,俊朗不凡。几个女学生都好奇起来,见老师和教务主任上去打招呼,随后跟大家介绍:“这位何先生,就是我们这次活动的引导。”   舜卿摘了帽子,鞠了一躬道:“各位女士们好。”抬起头时还寻到了曼云。   放心   及至到了文华印染厂,看见门口等着的舜卿,曼云才发觉自己受了算计,实在是生出一肚子气。这边舜卿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做起学生们的向导来。   几个女学生也算是活泼开朗,笑问道:“先生是这家工厂的什么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工人。”   舜卿笑道:“难道工人头上也写着职业不成?不过我确实不是工人,是这里的——账房先生。”   几个学生哄笑起来,都说不像。舜卿只是微笑,也不反驳,带着学生们观摩了工厂,说起了印染的步骤。曼云虽然不悦,当着同学们也不好表现什么,只是陪着笑跟着走。旁边的女生说道:   “这位先生到底是什么人?说得实在是好。”   曼云一听,觉得可笑,说道:“不过说些他熟识的东西,有什么好不好的呢?”   同学说道:“奇怪,你平时是最能发现别人的好处的,怎么今天变了样子?”   曼云一听,也觉得自己的语气未免显得刻薄,就说道:“你倒说说,他到底怎么个好?”   同学说道:“你看,我们这群外行人,说深了,我们不懂,都不注意听了;说浅了我们又觉得没有意思,你看他说了这一路,我们也没觉得乏味,只觉得有趣,这就实在不容易了!”   曼云笑笑:“经你这么一说,倒真是这样了。”曼云嘴上这么说,到底不能抵消她对舜卿的厌烦。   舜卿这边正说着,回过头来说道:“后面的同学,可不要掉队了。”说着,还冲着曼云多看了两眼。   曼云脸一红,想到自己面上并没有与他决裂,也不好不理睬,便笑着点点头,继续跟着往前走。到了办公区,舜卿停住脚步,说起中国民族印染工业的发展。一群女学生虽然不关心国事,但是听说了国内技术的落后,外国企业的压榨,也总是义愤填膺。   舜卿说道:“中国民族工业先天不足,后天又受外国资本的挤压,所以发展起来步履维艰。虽如此,我依然觉得实业救国才是当今国家之要务。要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在国际上说起话来才能更有底气。”   底下有个学生说道:“先生这话倒跟四年前愤然离职的何总长的思想极为一致!”   一个人感叹起来,其他人也跟着想起来:“先生也姓何,难道跟这位前辈有渊源吗?”   舜卿不好否认,就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底下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觉得十有八九是有些亲戚关系的,只怕还是极亲近的关系。   “这间工厂该转的能转的我们都看过了,各位还想了解些什么?”舜卿问道,不等学生们回答,自己先说道:“后面仓库有一些样品,不如各位随我去看看?”   众人答应着就跟着舜卿往仓库走去,到了仓库,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成熟干练,自有一番风情。   舜卿停住脚步说道:“说起这工厂里的产品,我并不十分熟悉,就请我们的文员秦小姐给各位介绍吧。”说着便跟那位年轻女职员示意了一下。   这些养尊处优的学生们自然感觉新奇,说道:“何先生这里还雇佣女职员吗?”   舜卿笑道:“怎么各位都不了解当今的局势吗?别说我这里的女职员,现在社会上还有女警,女司机,女海关,女银行职员,再过两年,怕还有女经理,女厂长呢。”   学生们听见舜卿这样敬重女性,心里也很高兴,随着秦小姐进了仓库,舜卿却站在一边,等曼云路过身边时跟了上去。   “密斯汪,你竟然在这个班里,真是巧啊!”舜卿笑道。   曼云心下觉得好笑:哪里是巧呢,分明是早有预谋的。但是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啊!上次的事情,我很不好意思呢,何先生回去没有生病吧!”   舜卿笑得一脸温暖:“我哪里那么容易就病了呢,说起来密斯汪也不用内疚,也是我冒昧了。”   曼云一怔,想不到他会这样说,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垂下了头。他们走在最后面,静静地走着。   舜卿对曼云也有了些了解,知道她这样沉默绝不是出于羞涩,因此不敢轻易搭腔,想了许久,说道:“怎么密斯孙不来呢?”   曼云说道:“鹏清并不跟我一个系,所以也不能过来。”   舜卿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说起来我与密斯汪共同认识的朋友,在协和女校,恐怕只有密斯孙了。对了,还有一位我们都认识的人,最近就要回国了。”   曼云听他这样说,就知道出了吕璧成自然没有其他人,便说道:“何先生也认识吕先生?”   舜卿笑道:“先生这些年在美国求学,我三年前曾经在美国各地游历,有幸结识了先生。”   曼云听说吕璧成要回来,一时高兴起来,也不管舜卿怎么回答,只是盘算着要怎么找吕璧成叙旧。只是想起吕先生回国的事情,还没有跟自己说,先被舜卿知道了,便觉得交情不浅,因此也带着疑问。   曼云还没问出口,舜卿先说道:“家兄在美国遇见先生,听先生说起,昨天刚刚打电话才知道的。”   曼云点点头,想到关于吕璧成的消息,自己迟早会知道的,便也不是十分好奇。舜卿见她不说话,他也不好在一旁聒噪,就默默走在曼云身边。   曼云倒是觉得浑身不自在,于是对前面的同学喊了一声,说道:“这块布料像不像今年你新做的那身旗装的料子?”   同学闻声转身看看,惊喜道:“好像啊,恐怕就是吧!当初裁缝就说,这料子厚实,染得也见功夫,真的是贵厂出的么?”   舜卿笑道:“这种花色是我们新进的德国压花机压出来的,据我所知,国内并没有哪家印染厂还有这个花色。”   同学听他这样说,有些得意,说道:“这样说来,我倒是赶了一回时髦呢!”   这下子,其他的女学生们也都提高了兴趣,纷纷在样品中寻找自己看着眼熟的布料花色。曼云并不想多同舜卿说话,便拉着身边的同学看布。这时一个女学生说道:“何先生这里既然这么多新鲜的布料,不如卖给我们几匹,让我们带回去啊!”   一群女学生,平时是极爱美的,听见有人这样建议,也都纷纷附和。舜卿笑道:“既然你们来这里,自然没有买去的道理,你们看上了什么,只管带回去,大不了我记一个假账,把经理蒙骗过去。   众人都笑起来,以为他不同意。舜卿又说道:“记假账是说笑了,不过送各位几匹布还是可以的。各位尽管拿,都算到我的账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要怎样做。这时秦小姐说道:“各位小姐不要犯疑心,我们这位何先生最大方好客的,他可不是开玩笑。”   这时一个女学生站出来说道:“一个账房先生,也能这样阔绰么?可见你刚才是骗了我们。”   舜卿笑道:“我没有骗人,在下确确实实是管账的。不信你们去问经理。不过在别的地方还有些差事,所以比一般的账房手头宽松些。再说这些布料也不值几个钱,就当为北京城增添几抹色彩罢了。”   “何先生又说笑,我们拿了您的布,也不会缠到树上,怎么会给北京增添色彩呢?”一个学生说道。   舜卿答道:“虽然不会缠在树上,可是你们做了新衣服,穿在身上走上大街,不就给北京增添色彩了吗?”   众人听了,都红着脸低头笑。曼云心里忍不住冷笑:这样的纨绔子弟!   舜卿这时凑到曼云身边,问道:“密斯汪可有喜欢的?”   曼云说道:“我平时不大去买东西,对于这些也没有什么鉴赏能力,不过贵厂出的,必然都是好的,我不会挑,那就不挑了。”   舜卿说道:“我知道,以密斯汪的家庭身世,自然是瞧不上这些东西了。不过你的同学们兴致都很高,你若是不选两件,是不是有离群之嫌呢?你的同学们怕总有几个人会在意的。”   曼云一皱眉,说道:“何先生这个样子,让人很不愉快!”   舜卿知道她要这样说,反而笑着脸问道:“啊,这是如何说起呢?我真心诚意要送密斯汪两件东西而已,刚才的话也是为密斯汪着想,您何必曲解我一番好意呢?”   曼云冷笑道:“何先生一番好意看来我不得不领了?那我就要了。”说着,随手拿起身边的一匹布,说道:“多谢何先生了。”   舜卿笑道:“密斯汪不要生气,我绝对没有威胁冒犯的意思。我觉得我们有什么误会,不如找一天我们一起聊一聊?”   曼云笑道:“我跟何先生接触不多,哪来的误会。”   舜卿正色说道:“我这个人,熟悉不熟悉都爱开玩笑的,就是你的同学们,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尚且爱说笑的。对于密斯汪,我可能开玩笑过头了,以致密斯汪厌恶我,也是我自作自受。我初回国内就听说密斯汪大名,及至见过之后,更觉得小姐处事落落大方。密斯汪若是觉得我冒昧,我却要辩解一番。古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可见友情是不按时间增深的。我倒有些和密斯汪结成倾盖之交,密斯汪是嫌我高攀了么?”   曼云听他正正经经说了这样一大通话,倒觉得他还是懂得为人处世之理的。可是即便是说了这些,曼云也还是觉得他未必说的是真心话,万一摒弃前嫌之后他又戏弄自己,那真是无法挽回了。于是曼云只是面上笑笑,说道:“何先生对我的评价实在叫我心虚,我也不过是个普通学生罢了。况且以贵府财势,还说高攀我,那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舜卿连忙道:“既然曼云小姐不觉得高攀,那么我们何不交个朋友呢?”   曼云说道:“我们现在不就是朋友么?何必如此刻意呢。”   舜卿见她步步为营,不由得叹息道:“曼云小姐,你不放心什么呢?”   曼云听见他说这话,竟觉得浑身一震,愣住了,只是站住,并不往前走。一会儿,便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呢?我又不是林黛玉。”她还想说舜卿也不是宝二爷,可是想到这样一说,倒像是和他很亲密似的,便止住了没有说。   舜卿想到:我何尝不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放心呢?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曼云身边跟着。   游完了库房,已经正午,工厂安排了伙食,很是丰盛。吃过饭,一群人在大门口照了几张相片留念,之后便趁着太阳还好出发回城。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提起今天的收获,没有不高兴的。即便是那些家境优渥,不稀罕这几匹布的,也因为出来见了些新鲜事物而高兴。曼云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跟着同车的同学们一起笑,也不多说话。   回了汪府,汪太太和伯荪都在家,她过去上房请安,看见桌上摆着几张请柬。还没有开口问,就听见伯荪说道:“云儿认识何舜卿,何先生?”   曼云一怔,随即说道:“只见过两次而已,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记得。”   伯荪笑道:“何必这样说呢!我才听世番说,你们也算是相熟的。过几天他们家办跳舞晚会,还   给咱们家发了三张请柬呢。”   汪太太笑道:“这个何先生真有这么厉害?不过给咱们发三张请柬,老爷还要亲自过问?以前我听世番说,这个何先生很有钱,但也不至于此吧!”   自从曼珺曼云进入社交界以后,凡来了请柬,一律送到几位少爷小姐处,就是总长次长家来的请柬,伯荪都不大过问。今天一反常态,也叫汪太太疑惑。   伯荪笑道:“你哪里知道,这个何先生是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他的父亲是以前的外交总长,在外国人那里说话很有分量。现在虽然不从政了,政府里依然有不少旧故。更何况人家几代为宦经商,财力雄厚,就是冯司令,大总统也不敢小觑的。他们肯这样赏脸,可见对我们家还是很器重的。”   汪太太笑说道:“我们家的少爷小姐在北京的社交圈子里也有些名气的,不请倒叫人奇怪了。”   伯荪摇摇头,说道:“我还是觉得何先生有特别的用意,我怎么也没听部里的其他人说收到了请柬?潘次长,严总长家里都没有,单单我们有,你说,这不是特别的青睐么?”   曼云不耐烦听伯荪老说些这个,便说道:“父亲,太太,我先回去了。”   伯荪说道:“你先等等,这个何先生,你是怎么认识的?”   寡母   曼云一愣,发觉汪太太的眼光已经落在自己身上,便小心说道:“在月初姐姐的婚礼上见过一面,互相知道了名字而已。”   伯荪说道:“这个何先生很了不起,他的姐妹也都是美国名校的学生,你要是能跟何家好好相处,自然能够学到不少东西,你不是还想出国吗?”   曼云一惊,说道:“父亲……不是觉得女孩子出国不稳妥吗?”   伯荪说道:“我们在国外也没有什么可以照应的人,女孩子去了外国,即使有钱,没有亲戚也实在叫人不放心。若是你能和何家的两位小姐成了好友,她们的朋友也能照顾你些。”   曼云笑了笑,说道:“可是我与这个何先生实在是不熟悉,他的姐妹我也不了解,未必能够投机。”   伯荪笑道:“那你也要努力啊!”   曼云看这样子,知道不表态,伯荪是不能满意了,便敷衍着答应了。回了东院,只觉得以父亲今天的态度,要是知道舜卿对自己有过追求的行为,一定是极为赞成的。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担心。   汪太太这边也十分担心,既然有这样一个极好的人放在眼前,她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曼珺,可是看伯荪的意思,倒很在乎曼云和舜卿的事情了。这认识叫汪太太不安起来,她少不得又旁敲侧击伯荪一番。   “老爷怎么问曼云这么多话?”汪太太笑问道。   伯荪说道:“曼云这孩子总叫人惊喜连连,她当初也说康夫人不过是见过她一面而已,如今竟成了忘年之交。现在她这样说,我倒觉得她和何先生还是有几分交情的。”   汪太太笑道:“老爷这样想就不对了,曼云虽然是新式学生,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她怎么会背着高堂跟男子关系不浅呢?我觉得这倒不是曼云矜持了,多半确实不相熟。”   伯荪想了想,笑道:“算了,倒是我多想了,且看以后吧。”   汪太太笑道:“曼珺最向往欧美了,这个何先生应该和曼珺很投契吧!她又那么想出国,以后结识了何家的人们,也算能了了她的心愿了!”   伯荪笑道:“嗯,曼珺嚷嚷着要出国也有两年了。”说着,他倒兀自笑起来,汪太太吃不透他的意思,但是也算是提醒了他曼珺这个女儿。伯荪就是这个样子,平时一副不大看重曼云的样子,到了关键时刻,却是器重曼云多一点。想到这里,汪太太就有些不悦,当着伯荪又不好表现什么,只是低头喝茶,心里念着曼珺早点回来。   坐了一会儿,伯荪要起身去书房,这时曼珺倒一蹦一跳地回来了。汪太太眼尖,曼珺刚进了垂花门,汪太太就说道:“哟,小珺可算是知道回家了!”   伯荪见曼珺进来,便又坐下,说道:“这几天你倒很忙啊!”   曼珺笑得一脸灿烂,说道:“我们的话剧排得已经差不多了,所有的角色也都定了下来。”   伯荪问道:“怎么现在才把角色定下来呢?”   曼珺解释道:“这有什么,就是演京剧也有A角B角嘛!”她刚坐下,就看见伯荪手边的请柬,于是又站起来把请柬拿在手中:“诶?是不是上次说起的那个何家?姐妹都读外国名校的那个何家?”   汪太太连忙说道:“还能有哪个何家呢?你这么向往欧美,多跟人家学学,将来若是跟何家的姐妹成了好朋友,以后你出国还能有人照应呢。”   曼珺听母亲说这话,惊喜道:“怎么?难道父亲还要送我出国吗?”   伯荪笑道:“也要你真的跟人家关系好才行,要不然你出国,人家也不会照应你。”   曼珺听着伯荪的意思,说道:“这么说,只要国外有人就行了?那也不必非要何家。”   汪太太听她这话,竟有些不把何家放在眼里的意思,怕她违了伯荪,便说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又没有亲戚,在国外也没有信得过的人。何家在美国根基深厚,还能有几个家庭有人家的势力呢?”   曼珺只是坐在椅子上,斜睨着案子上的清代斗彩花觚,嘴角带着不以为然的笑。   伯荪说道:“曼珺真是奇了,接了这样的请柬,也没有兴高采烈地嚷着要去买衣服。难道是眼界开阔了,不把这个晚会放在眼里了吗?”   曼珺说道:“这个舞会,想来还是很热闹气派的,但是我不能去了,那天我们还要彩排呢!”   汪太太急道:“你天天都去排那个话剧,有一天不到又能怎么样呢?”   曼珺说道:“既然要做这件事情,自然要做好的,我的角色又没有替补,我不去,大家都不能排了。”   伯荪想了想,说道:“你就算是排练,也从来没有太晚的时候,大不了白天去排练,晚上去何家,想必也是可以的。”   曼珺说道:“人家排练了一天,已经很累了,何必再去凑热闹呢。”曼珺犹豫了一阵,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何家办舞会,都会请些什么人过去呢?”   汪太太见有转圜的余地,便连忙说道:“这舞会自然都是请年轻人去,再说何家又是这样的新式家庭,自然请的都是社会名流,新潮小姐公子了!”   曼珺大大的眼睛转了两圈,似是在思考什么,继而说道:“那么,如果我回来得早,我就去凑个热闹吧!”   伯荪见她这样说,眉头蹙了起来,思忖了一会儿,问道:“和你一起排练的,都是谁呢?”   曼珺说道:“是几个学校喜欢话剧的人,说了父亲也不认识。”说这话的时候,曼珺脸上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汪太太不由得心里一紧。曼珺却没有注意,只管兴高采烈地回了自己院子。   汪太太看看伯荪,见他说道:“我看咱们小珺怕是有些心事情瞒着我们。”   汪太太连忙辩解道:“那有什么事情呢?她这个孩子,一阵这样,一阵又那样,你也是知道的啊。”   伯荪摇摇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汪太太有些担心,连忙转了话题,说道:“明天,我想去阮家看看阮太太。”   伯荪问道:“好好的,去那里做什么?你不常离家,就是打牌解闷,也是叫几个太太来家里,怎么想到要出门去拜访人家呢?”   汪太太笑道:“我以前是懒得动,打牌也是极偶尔的,这次不同,我去拜访阮太太,一是尽了咱们对他们的心意,到底是亲戚;二是收了阮太太的心,将来有什么要佩东帮忙的地方,就是看在阮太太的面上,他也要帮忙的。老爷要是觉得我去也无妨,我这就给阮家挂电话。”   伯荪连连点头:“难为你想得周全,那你就过去吧,只不要太张扬,全当串门罢了。”   汪太太笑道:“你也忒小看人了,这个道理难道我还不懂吗?再说,可不就是串门,还能是什么   呢?”   伯荪少不得又是一番赞叹,过后他便到书房批改公文去了,汪太太给阮家挂了电话,约定了时间。   第二天,曼云照例去康府,曼珺则又是高高兴兴去排练,世番被教授请去家里做客,伯荪则有个应酬,都早早的走了。剩下汪太太,备了几样礼品,坐上家里的汽车往阮家去了。   阮家初来北京,在西直门附近租了房子,是套两进的院落,阮家人口少,这房子也显得宽敞。   阮太太在后面听见汽车响,便迎了出来。她身上披着一件青莲色斗篷,站在门口,对着阮太太微笑道:“这位就是汪太太吧,您倒是个极守时的人。”说着就把人往里迎。   阮太太比闫氏年纪略大些,闫氏少不得以姐姐称呼。她见阮太太穿戴谈吐,也是极体面温雅的人,心里也多了几分好感。到了里屋,阮太太让了座,脱下斗篷,露出里面的银灰色绒袍,说道:“你第一次到访,按说应该叫佩东迎接引见才对,可是他的差事,是从来没有个准点休息的时候,此刻不能在家,失了礼数,还请汪太太原谅。”   闫氏连忙说道:“姐姐这样说就实在见外了,我又不是外人,自家的亲戚见一面还要引见不成?”   阮太太笑道:“话虽如此,总觉得怠慢了太太。”正说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端着茶杯上来,她穿着蓝布棉褂,头发盘的一丝不乱,低垂着眼皮,轻声说道:“汪太太请用茶。”说着,给闫氏和阮太太各上了一杯茶。   闫氏笑问道:“这是姐姐从老家带来的下人?”   阮太太摇摇头是,说道:“以前的老人留了两个看祖宅,剩下两个早已经年老昏聩了,这是来了北京新雇的下人。”   闫氏说道:“我看姐姐这里清雅得很,真是持家有方。”   阮太太笑道:“我们家里什么都没有,所以看起来自然整齐些,汪太太掌管那样的大家庭,才真称得上是持家有方,我是没有这个本事的。”   闫氏笑了笑,说道:“我们女人守在家里,能有多大的本事?要说有本事,还是数佩东,年纪轻轻,就是冯司令的爱将,又能干,又孝顺,姐姐真是有福气。”   这天下间的母亲,听见别人夸赞自己孩子,没有不高兴的。阮太太心里虽然欢喜,毕竟不好跟着夸赞,就说道:“你可不要这样夸他,实在是谬赞了。我们本来也是诗书之家,不得已进了行伍之间,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我听说令公子在大学念书,这才是正道。”   闫氏说道:“我家世番不过是埋头苦读的书呆子罢了,要说我家的孩子,最好的当数曼云了。”   阮太太自然是知道曼云的,也知道曼云不是闫氏的亲骨肉,听她这样毫不忌讳地夸奖曼云,实在有些诧异。   闫氏仍然自顾自地说道:“要说教育子女,我真正服气茂蓁姐姐。她就说道:‘教育女儿,一定要严格,自家的女儿生长在富有之家,可是将来嫁了人,贫富高低可不一样啊。就要从小教育她女人应该有的品格。’这曼云,别看受的是新式教育,可是绣花,剪裁,缝纫,没有一样不会做的;外国的礼数她清楚,这老礼曼云也明白。不像曼珺,什么都不懂。”   阮太太说道:“曼云的娘亲我也听我嫂子提起过,是个难得一见的清雅人物,她教出来的女儿,自然不会错。可是,曼珺也未必要差多少,还是您太谦虚了。”   闫氏笑道:“我为什么要拿曼珺谦虚呢?在我心里,她们都是我的孩子,没有抬高谁,贬低谁的道理,我这么说,自然因为曼云确实是真好。”   阮太太见她这样说,点点头道:“我也很想见见曼云这个孩子,说起来我们也算有些渊源的。”   闫氏说道:“姐姐要见她,那有什么,改天我叫她来登门拜访,也是应该的。啊呀,对了,十月二十六就是曼云生辰了,你是长辈,不好过来给晚辈做生日,就叫佩东也过来,热闹热闹。”   阮太太说道:“这么快?不知道是多大的生日。”   闫氏笑道:“周岁也有十九了!”   阮太太和闫氏又说了一会儿话,闫氏起身要走,阮太太自然要留饭的,闫氏苦辞,说家里没有人,还要赶快回去。阮太太听到这里,也不再强留,只是笑道:“你们这样的人家,什么没有见过,我这里有些老家的特产,恐怕你们还喜欢些。你叫司机带回去,不要嫌我土气就好。”   闫氏连忙笑说道:“哪里哪里,带些土产就成了土气,这是什么道理?再说,我们来北京几年,很是惦记老家的特产,我一定多带些回去,给我们家这几个解解馋。”   阮太太听她这样说,便招呼一个听差,扛了一袋子土产运到闫氏的汽车里。闫氏在门口惜别了几句便上了车。   晚上佩东回来,问起这件事情,阮太太说道:“不过是来串串门子,说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她倒说起十月二十六是曼云的生辰,既然知道了,你也是要过去的。”   佩东说道:“这个汪太太对曼云还是不错的,既然与我们说了,可见是要大办一番的。”   阮太太说道:“他们这样的家庭,办一场生日也不算什么,要是不办,倒显得汪太太不好做人了。”   佩东想了想,点点头,说道:“也确实是这样。”   阮太太叹息一声,说道:“这个汪伯荪实在叫我不敢信任,汪太太也未必真心。她若是个贤惠的人,也不至于逼迫好好的青年休了发妻。你舅母谈吐已经不俗了,依她的说法,都是跟茂蓁学来的,可见曼云的母亲多有修养。这样的妻子也要休,可见汪伯荪实在是利欲熏心,没有良知的。他们现在与我们亲近,我们也待他们好就罢了,有了麻烦也不要请人家帮忙,将来出了事情,也不要陷进去。”   佩东点了点头,说道:“我也是这样想,母亲提醒的对。”   阴暗   阮太太说道:“对了,她说会叫他们府上的孩子来家里拜访,恐怕也只是这两天的事情,我倒真想看看曼云是什么样子。”   佩东想起曼云,怔了一会儿,说道:“跟现在的新式学生也差不多,不过可能比她们内向些。”   阮太太笑道:“这样不好么?我倒觉得新式学生太闹了些。”说到这里,阮太太想起今天闫氏在自己面前对曼云的极力夸赞,也不清楚她是什么用意,因此也没有跟儿子提起。不过今天闫氏对   曼云的描述,倒叫阮太太非常喜欢,她虽然自认不古板,可是太新潮的女孩子,她怕是应付不来。再说,曼云要真是那样一个恬静能干的孩子,给自己做媳妇,当然不错。   可是,想归这样想,儿子的意思不明了,她自然不会自作主张,只是盼着儿子真的娶这么一个女孩子回来。   阮家本来也是世代书香的门第,可惜人丁不旺。自从佩东的父亲早逝以后,家里没有亲戚帮衬,她一个女人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要是靠祖产度日,培养佩东成才也不成问题,可是那个时候小小的佩东实在是有志气,不肯为难母亲,自己去了陆军小学。   在这所学校里,成绩优异的学生会被选□直升军校中学部,学费也是全免的。可是阮太太心里总觉得委屈了佩东,她的想法,毕竟觉得从戎既辛苦又危险,就是当了大司令,她也不能放心。为人父母的,总是这个心思,若是前程和性命矛盾了,宁可孩子碌碌无为,也不愿意他活在危险之中的。   佩东明白母亲的苦心,可是已然是选择了这条路。依他的想法,他实在是恨,恨这个国家这样的颓败,乱世出枭雄,他跟着冯司令打天下,不是为着一口饭吃,也不是为了辅佐谁称王称霸,只为了一个国人的责任。他若没有这样的气概,也不能得冯司令的器重。阮太太明白他的志气,也知道他绝不是懵懂无知,只晓得报国的冲动少年,所以也不好拖儿子的后腿,只日日祷告儿子平安。   曼云这些天有些烦闷,拿了何家的请柬,她虽然不想去,可是看伯荪的样子,似是很期待自己能去。除非那几天曼云生个病,或者有了更大的事情,估计是不能不去了。   另一边,鹏清打电话来,说到近几天她父亲竟没了什么举动,也可能是暗地里出了什么动作,也不知道这一天一天鹏展是不是能熬得过。曼云也猜不出孙老爷子使的是什么手段,不过必然不会罢手。因为鹏展的事情已经连累了鹏清,鹏清有一个未婚夫,感情也算不错,那边老爷听说了鹏展的事情,说是不能让自己儿子管一个戏子叫嫂子,大有鹏展要是把庞艳秋娶进门,他们便要退婚的意思。   鹏清嘴上不说,心里自然很不愿意,孙老爷子更不可能为了一个戏子,失了这么有势力的亲家。他明里按兵不动,只怕背后要做什么大行动了。曼云又不好明说,只能安慰鹏清,叫她继续待在家里,一边又为鹏展的爱情叹息。   到了何家开舞会的日子,已经是深秋时节。因为曼珺排练,两姐妹来得比较晚,八点多钟过去的时候,天色早就黑透。下了汽车,仰头看见何府的洋楼,曼珺不由得感叹:“哟,凭他何家有多少人,也住不了这样大的房子吧!”   曼云一看,这何家的府第确实和别家不同,三幢三层洋楼,以正北最为富丽堂皇。前面四根雕刻大理石柱子,大门足有四米多高。楼体颜色却不张扬,以黄色为主,间有白色,显得活泼明丽。房檐窗口都缠了一圈灯泡,这时亮闪闪的,显得灯火辉煌。   进了主楼大厅,更是让人眼花缭乱。主楼的一二层是打通的,显得尤为大气壮观,宽大的楼梯两边扶手上,摆了十几盆菊花,开得正艳。屋顶的吊灯缀满了水晶,壁上的灯也个个精致灵巧,屋里一片觥筹交错。女士们个个争奇斗艳,穿着各式各样精美的服装,举手投足之间宝石首饰就闪着刺眼的光芒。   曼珺从来好胜,这种时候自然是不甘示弱,脱了大衣,里面是一件葱绿色纱裙,裙摆摇晃间露出星星点点的水钻。她剪了短发,便把头发用柳黄色纱巾包了,倒很时髦。她一进来,便四处张望,似是在找人一般。   曼云只默默走在曼珺身后,两人一同出席社交场合时曼云向来如此,不肯争风头。她虽然低调,还是逃不出某人的眼睛。舜卿自舞会开始以来,便只盯着门口,寻找曼云。见曼云进来,便要走过去,却被他二哥极卿拉住,要带他见一个金融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佩卿却在一边,把舜卿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她循着舜卿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知道自己四哥看上的到底是哪一个。她们一个眼睛里满是神采,目光里透着张扬;一个低眉敛目,温柔可亲。既然是给舜卿钉子吃的人,想必就是那个时髦一点的小姐了。想到这里,佩卿扯扯身边的三姐梦卿,问道:“那边来的两位小姐,三姐姐认识吗?”   梦卿看了看,说道:“那个粉衣服的小姐我不认识,旁边那个倒是有一面之缘,还是老四介绍认识的呢。”   佩卿疑惑道:“四哥哥介绍的?平白无故的,四哥哥介绍这位小姐给你做什么呢?”   梦卿笑道:“偶然遇到的呀,就是丁子茗上次来北京的时候。这有什么,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佩卿摇摇头,说道:“也许是我弄错了,那三姐姐也给我引见一下吧!”   梦卿答应着,就引着佩卿往曼云这里走来。   曼珺眼神转了一圈,似乎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有些失望。这时看见两个极新潮靓丽的小姐微笑着向自己走来,先是怔了怔,便笑着等她过来。   梦卿过来说道:“密斯汪,上次一别,终于有机会再见了。”   曼珺一怔,继而听到曼云回答道:“是啊,难得有机会再见到何小姐,这位是我二姐,曼珺。二姐,这位是何家的三小姐,梦卿女士。”   曼珺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曼云的朋友,只见梦卿对自己笑笑,她也连忙微笑回礼。   梦卿拉着佩卿说道:“这位是我家小妹,排行第五,叫佩卿,说起来也许和密斯汪同岁。”   曼云笑道:“我是属兔子的。”   梦卿笑道:“那就是比你小一岁了。”   佩卿倒也大方,说道:“两位既然都姓汪,那就不好称呼了,不知道直接称呼名字会不会让两位觉得冒昧?”   曼珺见她们时髦大方,心里最喜欢这样的人物,高兴还来不及,便说道:“哪里冒昧呢,我也是这样想的,否则称呼两位三小姐五小姐不成?那实在是拘谨了。”   四个人达成了一致,便坐在沙发上说了一会儿话。佩卿发现曼珺是确实不认识舜卿,而曼云提起舜卿也只是一句话带过,绝不肯多提一点的,便觉得曼云有些奇怪,怕才是舜卿喜欢的人,可是她又不能确定,便只是东聊几句,西凑几句。她们作为主人,也不好专门和几个人说话的,便又离开了去招呼别人。   曼珺此时又站起来巡视了一圈,却看见世番走过来,说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曼云站起身,说道:“只刚来一会儿。”   世番比她们早来一会儿,认识了几个也算志同道合的青年。尤其是刚才舜卿见到他,极为礼貌尊敬,他也觉得面上有光,心情不错。   曼珺也不管他,只顾着四处张望,一会儿,便笑道:“大哥在我们这里算什么呢?你且去找你那些朋友吧,再晚些我们一起回去。”   世番点点头,便又回去他那个圈子。曼珺刚打发世番走,便对曼云说道:“那边好像是我几个同学,我先过去。”曼云见她也没有要带自己一起过去的意思,便点点头,看着曼珺走了,自己坐在沙发上,拿了一杯酒品着。   “秀娟。”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曼云一开始不甚在意,越听却越觉得不对劲。   “吴秀娟!”男人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烦。   “哟,你凶巴巴地说谁呢!”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语气毫不示弱。   曼云也不认识说话的这两个人,但是想到能来这个舞会,必然非富即贵,她也不好就这样走,倒显得什么都听到了,只好继续坐着。   “我不这样说,你又不理我。怎么,还生气呢?现在在别人家里,你也不给我一点面子么?”   “面子?你整日整日的不回家,把胡同当成自己后院了,怎么也没想过给我留一点面子?”   “你这样说就不合适了,最近衙门里事情多,我多半是回不来,也并没有天天泡在胡同里。”   “哼,你当我是瞎子还是聋子?你的事情,我难道还不知道么?那个玉莲是谁?人家被孟院长的公子包了,现今红得不行呢!我问你,这个孟公子总不会是二弟吧!”   曼云一怔,她想起鹏清的未婚夫就是审计院长的儿子,叫孟承宗,这两个人难道是他的哥嫂不成?   “你调查我了?”男人的声音明显的不悦。   “我调查你?你也不打听打听你现在的名气,这点事情还要调查吗?你也该为我想想,你不怕丢脸,难道我也不怕吗?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你做得太不堪,我娘家也跟你丢人。”   “算了算了,我们回去再说,不要在这里闹。”   “我闹?我问你,你这么多天不回家,我哪有机会在家里跟你说这些?如今还嫌我在别人家里闹起来了,你也不想想你做的多么的绝情!”   曼云实在听不下去,但是现在起身离开又怕被他们发觉,正不知所措。就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这不是继祖兄和嫂夫人么?”   孟继祖的声音立刻变得和蔼轻松,说道:“原来是刘处长,好久不见了。”   “秀娟妹妹好久不过来了,最近在忙什么呢?”这似乎是刘处长的夫人在说话。   “怎么就好久不去府上了呢?上周还去打了一天的牌呢!我也不好去得太勤,府上的人嘴里不说,心里怕是要烦死我的!”吴秀娟的声音里丝毫没有刚才的怨怒。   曼云心里一阵恶心,只低头品酒,等着他们说说笑笑,举着酒杯走了,才站起身,只觉得这灯火辉煌的背后,是一片男盗女娼。   曼云四处看看,便上了二楼,边上有四个凉台。曼云走过去,却发现帘子后面已经站了一个人,待要离开,已经被人发现。她也认出来,这个人竟是大名鼎鼎的丁子茗。   “汪小姐?”丁子茗竟然还记得曼云,打了一声招呼。   这样曼云倒不好离开,便笑了笑说道:“里面又暖和又热闹,怎么到这里来了?”   丁子茗往边上站了站,给曼云腾出地方,说道:“我不习惯。”   曼云初次见她时她就少言寡语,知道她虽然是明星,却极为羞涩内向,便也不为难她,说道:“我也是一样,所以出来透透气。”   丁子茗一愣,说道:“汪小姐怎么就跟我一样了呢?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也知道您是落落大方,很善于交际的。”   曼云笑了笑,说道:“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不喜欢。”   丁子茗见她这样,猜着她也有难言之隐,便也不说话,两人默默站在窗边,偶尔说两句话,没话的时候,谁也不去刻意找话题。   正说着,一只手握住丁子茗,把她拉了出来。丁子茗没提防,惊得叫出声。曼云赶忙从帘子里走出来,却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拉着丁子茗不放手,嘴里说道:“丁小姐,可找到你了!你的电影我都包了戏院看的,如今想请你跳一支舞还不行了么!”   曼云这才知道丁子茗竟是为了躲人才站在这帘子后面的,因为她也进了来,丁子茗站在外面,才被人发现了。想到这里,曼云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这个男人已经有了些醉意,曼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局长,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是实在不会跳舞。”丁子茗解释道,语气隐隐颤抖。   “不会跳舞?怎么你们老板没教吗?”男人不信,只管拉着丁子茗,说道:“你们这种人,早十几年就和□一样,没学好就放出来了?”   曼云见他说话实在过分,四处看看,这边虽然惊动了一些人,竟没有人要过来阻止。她一时气结,抬起手臂想要出手,又怕这个醉汉闹起来自己难以自卫,一时竟不知所措。   心语   “杨局长。”曼云心里一震,这缓缓的但更有威严的声音,正是佩东。   “阮团长……”男人的手腕被握在佩东手里,他的语气显然软了不少。   “杨局长醉了,你下去歇息吧。”佩东的声音清冷但是不容拒绝。杨局长似乎受到了威慑,不敢再造次,勉强笑道:“是啊,喝多了,站都站不稳了。”   众人看事情得到了解决,也不好多待,便都散了。丁子茗本来就内向,受了这样的惊吓侮辱,此时全身颤抖,低着头强忍着眼泪。   “曼云,你……”佩东问曼云,半截却不知道怎么说。   曼云说道:“我知道,我这就带丁小姐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佩东见曼云这样冷静,便点了点头。   曼云先看了一圈,发现楼下的梦卿,正要过去请她腾一个房间,就听见丁子茗说道:“汪小姐能陪我去卫生间洗洗脸吗?”   曼云停住,扶着丁子茗往洗手间走。到了洗手间,丁子茗便趴在水池子上,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曼云站在她身后,也觉得心酸,可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心里觉得何家办事不妥,既然把人家请来,就该好好招待,怎么能放这种人进来,平白侮辱人。   “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要难过,想必那个杨局长也不敢再纠缠你。”曼云搜肠刮肚好半天,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丁子茗抽抽噎噎了一会儿,便拧开水龙头,洗了两把脸。曼云连忙到外面叫了听差,递过来一条雪白的毛巾。丁子茗把毛巾盖在脸上,过了一会儿,才揭下毛巾说道:“这有什么呢,我既然吃了这碗饭,也不怕遇见这样的事情。”   曼云连忙说道:“何必这样说呢,丁小姐在学生中很受欢迎,就是我现今和你交往,也没有任何轻视的成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呢。”   丁子茗靠在墙边,说道:“我知道汪小姐是个开明的新式人,讲究平等。四爷也是肯把我当朋友看待的,可是在世人眼里,我们终究是戏子贱人,放到旧时,在旁边伺候也是不配的,又怎么能称起朋友来。”   曼云听她这么说,也确实是现在的实情,自己不好否认,又不知怎么安慰丁子茗,只好陪着她安静地靠在墙边。过了一会儿,丁子茗平静多了,又扑了些粉,补了妆走出来。刚出来就看见梦卿过来,说道:“你们两个去哪里了,让我好找。”   曼云问起什么事,梦卿说道:“我听了刚才的事情,所以过来。丁小姐,实在是抱歉得很,我这个主人没有招待好。”   丁子茗连忙摇头,说道:“是我惹事了,搅了大家的兴致。”   梦卿听她这样说,更加惭愧,说道:“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只能极力补救。我保证这件事情不会传出去,这个杨政民,也不会好过。现在我看你们也没心情了,不如到我房里,我们听听音乐说会儿话怎么样?”   丁子茗和曼云答应着,就跟着梦卿去了她的房里。   这时佩卿正四处找寻舜卿,偏偏何家房间多,找起来颇费了一番力气。及至寻到书房门口,听见舜卿和二哥极卿的声音,他们几个男人竟说了这么久的话。佩卿在门外冲着舜卿一直挤眼睛,仿佛这样挤他能看见似的。或许真是心灵感应,舜卿竟歪着脑袋看了门口一眼,正撞上佩卿的眼神。他便寻了个借口出来,一出门便被佩卿拉着胳膊。   “哟,什么事情,值得急成这样?”舜卿调侃道。   “出大事了!”佩卿说道:“不知道哪一门子的局长把丁小姐冲撞了,闹得难看得很。”   舜卿一听,沉下脸来,说道:“是丁子茗小姐?”   佩卿说道:“还能有哪个丁小姐呢?旁边曼云小姐也受了惊吓,现在正在三姐姐房里压惊呢,三姐姐说了,这个什么杨局长就交给四哥哥你发落了。”   舜卿一听曼云也受了连累,不由得心里一紧,他虽然知道曼云见过世面,不至于吓到,但是一个女孩子见了这样的事情,难免生气难过,便加快了脚步。才走几步,就想起什么,问道:“这事儿怎么结的?”   佩卿想了想,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当时我和三姐姐都在楼下,听说是一个阮团长把那个臭男人拦下来的。”   舜卿顿住,佩卿在后面撞了上来,退了两步,摸着鼻子说道:“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吓我一跳。”   舜卿攥紧了拳头:又是他!又是他!在曼云遇到麻烦的时候,自己在书房里会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却把这样好的机会白白让给他!这不知道该叫愤怒还是叫嫉妒的火焰又烧了起来,舜卿大步迈开,把佩卿甩的老远。   佩卿摸着鼻子,说道:“又怎么了,一阵儿一阵儿的。”说着也跟了上来。   舜卿走到门口,杨政民正在门口,见一个穿着时髦富贵的年轻男子一脸怒容走过来,心里已经很是不安,等对方一开口,更是有些害怕。就听见舜卿说道:“杨先生?”   杨政民连连点头,说道:“不才杨政民,先生是……”   舜卿不等他说完,便问道:“先生在哪高就?”   杨政民见他语气颇有些傲慢,但是他又不知对方底细,不敢发火,说道:“在下在城东警察局,做一个小局长而已。”   舜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道:“我们没有给阁下发请柬吧。”   杨政民听他这样说,心下早已明了,这位不是何二爷,便是何四爷,都是不好得罪的人,怕是要追究自己酒后失态,便连连鞠躬说道:“在下确实没有收到请柬,是在下岳丈侨务局常局长收到了请柬,因为家里人忙,在下就过来了。”   “哼!”舜卿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常局长实在是糊涂,我们看在他曾经为家父做事,也算有些苦劳才给他这张请柬,他也敢乱给人。杨先生敢冲撞我的朋友,也是不把我们何家放在眼里了。”   杨政民一听,顿时浑身发凉,连连说道:“在下绝对不敢有这样的心思,是多喝了两口黄汤,又不知道丁小姐是……是您的朋友,才胡言乱语,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的!”   舜卿只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这样糊涂,怎么给大总统当差呢?我看你也不是从政的料,不如回家安心做寓公的好!”说着,对身边的听差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个家人架着杨政民就往外走。   那杨政民见他这样,心里也透出几丝不服气来,说道:“我是警界的人,凭你们何家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市井商人,未必动得了我!”   舜卿站在台阶上,嘴角嘲弄地翘起来,说道:“那杨先生就拭目以待吧!”说着,手插在裤兜里往大厅里走。他一进来,也不管别人跟他打招呼,只上楼找他三姐的住处。一进门,却只看见丁子茗和梦卿,丁子茗眼睛还是红红的一圈,脸上却挂着微笑。心下有些抱歉,说道:“丁小姐,是我招呼不周了。”   丁子茗连忙站起身是,说道:“四爷这样说,倒叫我无地自容了。”   舜卿顿了顿,问他三姐梦卿道:“汪小姐不是也在吗?人呢?”   梦卿说道:“刚出去了,也许一会儿就回来吧。”   舜卿想了想,就是曼云一会儿回来,两个人也不好说话,干脆在半路上拦住她,到有个单独说话的机会,于是转身便走。刚走了几步,却看见阳台上有两个人影,一个似是曼云,身上却披了件男式风衣,她旁边却是佩东。舜卿就站在他们身后,看得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   曼云丝毫不知,只是和佩东说着话。   “刚才要不是佩东哥哥,真不知道怎么收场。”曼云道。   佩东摇摇头,说道:“我也并没有做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曼云低着头,说道:“就是这举手之劳,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做,都敢做的。”   佩东没有说什么,只是站在曼云身旁,却让曼云觉得安心。她看着眼前的景色,黑夜里,阴阴的草坪,看不见一点绿色,被房子上的灯泡照到,显出不自然的昏黄。   “你在笑什么?”佩东轻声问。   曼云一怔,问道:“我笑了?”她看看银灰色金属墙边上映着的自己的脸,可不是透着冷笑,便说道:“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们是一群怪物。”说完她自己也愣了,这想了许多年的话,竟然着这样毫无防备的跟一个男人说了,他虽说是自己的表哥,并不亲近,也不是一起长大,说到底也是个陌生男人,怎么就和他说这样一句话了呢?   佩东听她这样说,愣了一下,也说道:“是啊,你看我们后面,这样的光鲜亮丽,我们眼前,却又是这样的景象。有时候我真奇怪,这真的是一个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的国度里的情形吗?”   曼云扭过脸,看着佩东,他的侧脸实在是好看,充满着阳刚之气。他天生就该做军人的,这样的挺拔的气质。曼云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有的是安静温和的大学生,又或者是缠绕在她身边的世家公子。他们不会想这些,他们过惯了安逸富贵的生活,他们想不到这些。现在,自己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这样一个没有一丝腐朽,充满了时代气息的人。   佩东见曼云对自己发呆,便勉强笑了笑,说道:“我是个嘴拙的人,不会说话,你听烦了吧。”   曼云连忙摇头,说:“没有,我喜欢听这些,我以前没有听人说过的。”   佩东想了想,说道:“你是闺阁中的大小姐,自然不许听人说这些的。”   曼云说道:“虽然没听人说过,但是我也想过。我活了这十九年,恰恰是中国最黑暗,最可耻,也最没奈何的十九年。但凡有些血气的人,都该拿起刀枪和仇人拼命,可是十有八九,人们更宁愿在娱乐里麻醉了自己,忘了国仇家恨。我的先生吕璧成曾经和女侠秋瑾交情甚深,秋瑾女士为国捐躯,吕先生曾经遭政府的通缉暗杀,她们可都是闺阁的女子呢。”   佩东不由得笑道:“我竟然忘了,你是吕先生的学生呢,想必也要受她的影响的。”   曼云笑了笑,说道:“我再怎么受吕先生影响,也终究只是纸上谈兵。我终究也要和里面这群人一样的……”想到这里,曼云不禁黯然。   佩东看着曼云,她的脸一半被里面的光照着,浮着暖黄的光晕;一半藏在黑影里,显得冰凉的阴冷。微蹙的眉间,似乎有几分惆怅。   他就这样凝望着曼云,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年轻女子这么接近,何况这个女子是那样的美好。他甚至后悔自己没有学会那些世家子弟的油嘴滑舌,不会哄她,他不会说些漂亮话叫她高兴,却害她皱着眉头。可是越是着急,就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屏声敛气,看着曼云。   外面舜卿看着他们这样,在他的眼睛里,倒像是在调情了。他满肚子气,靠在墙上,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这时佩卿寻了过来,看见她四哥站在墙边,不禁问道:“我可找到你了,你在干嘛呢!”   舜卿见她这个声音,怕里面的曼云听见,便把食指放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佩卿忙捂住嘴,向四周张望,也没看见什么,却看见舜卿一脸阴沉地往外走。   她刚想跟过去,才发现阳台上有人,竟是曼云和一个年轻男人。她本来就猜想曼云是叫舜卿碰壁的小姐,现在这么一看,心下更是明了。便笑着说道:“哟,曼云姐姐怎么在这里?我三姐姐等你回去打牌等了很久,就是等不到你,怎么姐姐怕输钱不成?”   曼云先是一惊,继而笑道:“什么输钱?”   佩卿打趣道:“因为怕输钱,所以到这里躲着了啊!”她往里走了两步,又装作才看见佩东,说道:“啊呀,原来这里有位先生,是我打扰二位了!”   曼云介绍道:“这位是刚才为我们解围的阮先生,这位是何家的五小姐佩卿。”曼云又对佩卿说道:“我们也并没有谈什么要紧事情,是出来透透气结果忘了时间,叫梦卿姐姐久等了。”   佩卿先对佩东点头示意,又对曼云说道:“那你是回去呢还是接着透气?干脆叫阮先生也和我们一起去怎么样?”   佩东说道:“你们女孩子在一起说话打牌,我不好打扰。”   佩卿拉着曼云说道:“那我们过去了,阮先生请自便吧。”说着就拉着曼云往外走,曼云走了两步,停下来,把身上的风衣脱下来还给佩东,便跟着佩卿走了。   佩东看着曼云渐渐远去的身影,握着还有她体温的风衣,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到了口头,却没有机会说。   唱和   佩东收起风衣,就离了阳台往里面走,刚走出来时却听见有人叫住自己:“阮先生。”   佩东转过身,看见靠在墙边的舜卿,低着头,上半张脸在阴影里,看不出情绪。佩东回应一声:“何先生。”   舜卿走过来,抬头凝视着佩东。在佩东这里只于舜卿有过一面之缘,那次搞得剑拔弩张,也不是好事,便笑道:“何先生这样大的舞会肯赏脸邀请我来,我很感谢。”   舜卿只看着佩东,他看不出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曼云如此青睐。许久,他才眯起眼睛微笑道:“刚才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这个主人翁没有做好,叫客人受了委屈,多谢阮先生出手解围。”   佩东笑笑:“举手之劳,权当是弥补上次得罪何先生的过错吧。”   舜卿一怔:“上次?”想了想,便笑道:“是和曼云一起回去的那次?”   他这句话勾起了佩东的一段疑惑和心结,看来这位何四公子和曼云实在是交情不浅,那么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呢?佩东虽然疑惑,但是当面又不好多问人家的私隐,一时佩东又不懂怎么转移话题,两个人就在过道僵着。   舜卿看佩东这个样子,知道他也是十分在乎曼云的,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继而又想到,不管这句话的效力如何,曼云将来知道他这样说话,肯定更加厌恶自己了。想到这里,舜卿急忙说道:“只是我们在康先生家里偶然遇到,我送她回来而已。”   佩东听他这样解释,便有些释然。可是这句解释却叫舜卿极不舒服:说了的话,别人不问,自己解释起来,像个什么样子?   他心里虽然沮丧,但也不想让人家看出端倪,便说道:“我还有事,就不相陪了,阮先生自便。”说完他抬脚就走,可是心里却十分后悔,后悔解释,后悔没有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他和曼云的关系,就这样走了,真没意思。   佩东点点头,目送佩东走开。想起那天雨夜跟在身后的那辆汽车,他早已知道是舜卿的。这样一想,便知道他对曼云是有意的。他看着何家大厅的灯壁辉煌,却想起了曼云刚刚说的“我觉得我们是一群怪物”的话来,她会不会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愿意离开呢?她要是真的想离开的话,自己能不能带她走呢?   佩东手里还有曼云刚刚披过的风衣,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另一边,三小姐梦卿那里可谓是极为热闹,姑嫂三个干脆也不管外面的宾客,自己拉上丁子茗打起了麻将,曼云极少玩牌,推说不会,只在佩卿和梦卿两个人之间观战。   舜卿进来的时候说道:“哟,你们三位女主人把客人留下,自己在这里玩起来了!”   梦卿连头也没抬,说道:“我们玩是可以的,你怎么也过来了?快去和二哥一道招呼客人吧!”   舜卿说道:“怎么你们就能在这里玩牌,我就要去招待客人呢?”   说着,佩卿抬起头,往边上挪了挪,说道:“四哥哥来这边坐。”边说边冲着舜卿挤眉弄眼。   舜卿巴不得这个坐在曼云身边的机会,便亲自搬了凳子坐在曼云身边,说道:“曼云小姐,刚才的事情实在抱歉,你没有收到惊吓吧。”   舜卿平时称呼女士,向来是用姓的,他这样一叫曼云,梦卿和慧瑛都抬起头来,看见佩卿冲着自己使眼色,便知道这个曼云在舜卿眼里身份不简单,便都会心一笑。   佩卿摸了一张牌,说道:“都怪你和二哥哥,去书房会什么客人,要不你们时时走着,也不至于如此。幸亏汪小姐丁小姐都不计较,否则追究起来,我们怎么赔人家?”   舜卿连连点头:“确实是我的不是,曼云小姐原谅也好,不原谅也好,我是难辞其咎了。”   曼云并不热情,只是说道:“我并没有什么事情,要说照顾不周,你该向丁小姐赔罪才是。”   丁子茗连忙说道:“何先生哪里没有道歉呢?不知赔了多少不是,我都不好意思了。”   佩卿连忙说道:“不如让四哥哥也打几圈牌,我们赌钱,输了算他的,赢了算我们的,我们实实在在地坑他一回,怎么样?”   梦卿接到:“这个主意实在不错,不过不知道老四舍得不舍得。”   舜卿笑道:“古人千金一笑买倾城,宝二爷尚且撕扇子博一笑,我若是能让两位女士开怀,自然不在乎这些钱的。”   丁子茗刚要推拒,便被梦卿拉着,挑着眉看了看曼云。丁子茗立时明白,许是这群人一唱一和地给曼云和舜卿制造机会,便坐了下来,说道:“我正好看中了一件狐狸皮大衣,今晚要非要赚一笔了。”   佩卿拍手笑道:“了不得,丁小姐才是大狮子,这一下四哥哥就先得输几百块钱了呢!”   曼云见他们这样合起伙来,知道自己是双拳难敌四手,便说道:“我实在是不会打牌,没得扫了各位的兴致。”   慧瑛心里也明了了一半,可是她自矜嫂子的身份,不愿意随着两个姐妹瞎闹,便只是默不作声。   佩卿连忙说道:“不是说了吗?输的也算我四哥哥的,再说三姐姐也会在旁边指点你一些,你就别推脱了,我们都等着拔下我四哥哥一层皮呢!”   众人都笑起来,曼云知道再推脱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便勉强坐下来,和几个人打了四圈。一边打一边觉得何舜卿实在是出手豪阔,几圈下来,输了好几百块,竟眉头也不眨一下。又打了四圈之后,曼云竟赢了四百多块,丁子茗也赢了将近五百块,梦卿更是毫不留情地赢了六百多块,这样一算,舜卿竟输了一千多。虽然对面梦卿明明有使手段,舜卿也不恼,只是偶尔看曼云一眼,晶亮的眼睛里似是满足。   打到这里,曼云说道:“算了,我实在是不能打了,佩卿妹妹替我一下吧,我去找我二姐姐,一晚上没有看见她,我怕她找我。”   大家一想,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便放过了曼云。但是曼云刚才一句“佩卿妹妹”使得舜卿心情大振,仿佛这是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的证明似的。他看着曼云起身离开,眼神也没有收回来。众人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禁莞尔。佩卿更是觉得有趣,她这个风流倜傥的四哥哥,如今竟跟一个情窦初开的愣头小子一般。   “四哥哥,人都走啦!”佩卿伸着手掌在舜卿眼前挥了挥,舜卿将她的手拍下来说:“要你说。”   佩卿不服气:“哟哟,这么一会儿,态度全变了!”她知道舜卿不大愿意叫别人都知道,这里有个丁子茗,虽然都是朋友,但是毕竟是外人,就再没说话,想着回头再好好打趣他一番。   曼云此时已经走到了一楼大厅,底下响起了音乐。她碰见熟人便打听曼珺的行迹,竟没有人注意。曼云不禁诧异:曼珺在圈子里也算很有名气了,而且她最是爱出风头的,怎么此时竟躲起来不问世事了?正找着,便在角落里看见了曼珺淡粉色的身影,她旁边是以为年轻的公子。   曼云刚想过去,又发觉两个人神情不对,便停住了脚步,只在旁边观望。   “下个月的公演,唐先生也会来吗?”曼珺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羞涩。   “一定去的,有什么比去看静秋演出更重要的事情呢?”男子说这话时,只听声音就可以感受到那份宠溺。   “令妹真是幸福,有唐先生这样的兄长。”   “密斯汪不是也有一个哥哥吗?”   “哦,是啊。”一时之间,两个人的对话竟不知道怎么再继续。   “唐先生……”曼珺又开口,后面却停了下来。   “什么?”   “我是问,静秋怎么没有来呢?”   那位唐公子皱了皱眉头,说道:“她今天劳累了一天,回来的时候直喊累,我就不让她过来了。”   曼珺见他这样说,心里想道:我虽然有哥哥,也不会像你对你妹妹一样。接着,她又说道:“是该好好休息的,现在天气这样反复,一不留神生了病就不好办了。”   唐公子点点头,说道:“我也这样想。”   看到这里,曼云想着既然不好过去打招呼,又不好一直在这里听墙角,便转身走了,在远处坐下来,等着他们聊完自己好过去找曼珺。   这边曼珺又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唐先生是去美国留学的吧?”   “是的,是民国十年到今年夏天。”   “我是很想去美国见一见世面的,可是我家在美国也没有亲戚,父母不放心,所以一直没有去成。”曼珺说道,语气里透着懊恼。   “美国确实是令人向往的,它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家,而且教育方式也跟国内不一样,感觉确实是学到了不少东西。”顿了一顿,他又说:“不过,密斯汪如果想去的话,还是家里有人,或者有人陪伴的好。将来你的兄长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也可以和他一同去,也是一个照应。”   “确实如此,我跟我哥哥是同岁,将来一起出国读书,再合适没有了!”曼珺有些兴奋,仿佛已经到了美国一般。   唐公子见她这样样子,也觉得可爱,便笑了笑,继而说道:“密斯汪为什么不跳舞呢?”   曼珺脸一红,她原想着眼前这位唐仲秋先生能请自己跳舞的,结果他只是坐着。自己一个女孩子,也不好先开口,便陪着他坐着,难道他连这个也看不出来么?   “我……我没有舞伴。”颇踟蹰了一阵,曼珺才大着胆子说出来,她料定唐仲秋听他这么一说一定会邀请自己跳舞的,结果他竟然只是点点头,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曼珺觉得脸上实在下不来,虽然只有两个人,但也着实叫她尴尬。她在家里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没有这样被人忽视过。想了一想,便起身道:“我去找我妹妹,先失陪了。”   唐仲秋做了个请的动作,曼珺气不过,抬起头就走人。曼云见曼珺起身,脸色却并不太好看,她也不好当时就凑上去,便坐在沙发上,沙发背挡着她,曼珺就这样过去,曼云才起身看向原来那边,只剩下唐仲秋一个人坐着,许久,他掏出一支烟点燃,烟雾把他整个人都罩住,有一种猜不透的忧郁。   人非   曼珺起身离开,心里存着一口气,可是走了几步,悄悄回头,却看见唐仲秋还在那里坐着,不禁恨恨地骂道:“木头!”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回去,便下了决心转身走了。   曼云坐了一会儿才起来,绕了个圈子,找到曼珺。   “二姐,可找到你了。”曼云道:“都这么晚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曼珺早已没心情继续留在这里,便说道:“那是自然,又不是我们家里,难道还住下不成?”   曼云听她语气有些冲,知道她心里不爽,也没有生气,只是说:“既然这样,我就先找大哥问问,要是他也会去,我们就一起,若是他还不肯不回去,我们就先回去吧?”   曼珺知道曼云做事妥帖,她也不想来回跑,就点点头,说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曼云答应着,四处找寻世番,世番本来木讷,说话多了,也有些应付不来。他见曼云来找自己,正好是个走脱的借口,便答应说这就回去,曼云因为不想再看见舜卿,便给一个丫头留了个字条,算是和主人家说过了,就和世番一同去找曼珺,这就要回去。   这边,梦卿屋里几个人还在玩牌,舜卿颇有些心不在焉,一会儿叫听差去外面看看佩东走没走,听说他走了,便自顾自想着一会儿和曼云找个机会单独说话,一会儿又叫慧瑛的丫头去寻曼云。结果却带回来一张字条,曼云说先回去了,因为仓促,所以来不及打招呼,希望主人家谅解。   舜卿看着纸条,心里只有气:凭她有天大的事情,何至于连过来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分明是有心避开自己。想到这里,舜卿只觉得心里窝气,继而又迁怒到佩东身上,想到曼云对自己和对他的态度的差异,更是愤怒。便站起身往外走。   众人正顾着玩牌,见舜卿有些怒气地走了,慧瑛不放心,就问她的丫头青儿:“你给四爷看了什么惹他生气了?”   青儿一脸无辜,说道:“我哪里敢惹怒四爷,是四爷叫我去看看汪家三小姐,汪小姐给我一个纸条,四爷看了就这样了。”   佩卿一挑眉,问道:“纸条上写了什么?”   青儿虽然一开始在旧式家庭做工,又是陪嫁过来的丫头,但是得梦卿佩卿平等相待,这两年也认得了一些字,说道:“就是说人家有事先走了。”   佩卿道:“了不得!这么有点事情,四哥哥就成了这样!”   慧瑛朝佩卿使了个眼色,佩卿知道她还是忌惮丁子茗是个外人,而且与舜卿交情匪浅。佩卿心里觉得二嫂实在太多心,可是又不好驳她的面子,便住了口。丁子茗向来察言观色惯了的,见她们姑嫂这样,知道有话不好当着自己说,便起身笑着说:“今天我也赚够了,干脆就到这里吧,明天我们还要赶戏呢。”   梦卿见她这样说,知道她是识趣要走,便笑道:“那我也不虚留你了,你去洋行且挑你的狐狸皮大衣吧!”   众人打趣了一番,便送了丁子茗出屋。丁子茗刚出去,慧瑛便责怪佩卿说道:“老五也真是的,毕竟一个外人,何必挡着她说这些呢?”   佩卿不以为然:“人家也不是多嘴的人,更何况四哥哥那个样子,除非是瞎子,不然谁看不出来啊!”   慧瑛见她这样说,也不知道怎么反驳,就听见梦卿笑道:“也是,前两天突然巴巴的做东道要办这场舞会,怕也是为了这个汪小姐。现今人家不过是走了没有打招呼,他就气成这样,这个汪小姐,真的是老四的克星么?”   佩卿笑道:“这个词虽然难听,可是实在有道理。四哥哥将来若是娶了她呀……”   梦卿见她故意卖关子,便说道:“何必装模作样,快说呀!”   佩卿笑道:“必定是三从四德,做好好先生了!”   慧瑛听不惯她这样打趣,便笑道:“这个丫头,又说怪话,哪里有男人的三从四德啊!”   佩卿笑道:“二嫂这样贤惠的人,自然不晓得这些事的。要我说,男人对女人也可以三从四德的,这一半儿的情况,是这个男人根基浅薄,要依靠岳丈家里;另外一半儿,是这个男人跟我四哥哥一样,对老婆是又爱又怜。你看,曼云小姐现今若是对四哥哥笑一笑,四哥哥就不知道要美上几天,睡里梦里也高兴着呐!”   梦卿指着佩卿笑得说不出话来,慧瑛说道:“这鬼灵精,什么话到她嘴里都这么有趣儿!”   梦卿说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她说的也对,你看老四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我们当中,谁见过他这样!”   里面的女人们笑得热闹,外面丁子茗已经走到了门口。她去车行租了辆马车,就一直停在何家门外。等到她出门,就看见曼云和世番站在门外,正要上车。曼云看见丁子茗,笑道:“丁小姐也要回去了吗?”   丁子茗点点头,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明天还要赶戏。”因为见曼云身边的人,估计是曼云的姊妹兄长,也不好什么都不说冷落了人家,便问道:“你这是要和家人回去吗?”   曼珺已经坐在了车里,仿佛有心事一般,只低着头,也不管外面。世番听见曼云叫眼前这个女子丁子茗,顿时颇感惊讶,听着曼云介绍,才知道真的是那个电影明星。丁子茗在学生中很受欢迎,世番也看过几部她的电影,觉得她此时真真切切站在眼前,似是比电影里还美丽许多。   “丁小姐。”可能因为惊讶,再加上世番本就内向,出了招呼一声名字,竟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汪先生。”丁子茗也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因此也不在意。   曼云问道:“丁小姐是回哪里呢?你是南方人吧?”   丁子茗解释道:“我新签了北京的公司,以后大多数时间怕是都要在北京了。”   曼云点点头,说道:“那很好。”一阵风吹来,曼云紧了紧大衣,说道:“不多打扰了,我们先走了。”   丁子茗答应着,目送兄妹两个上车,便寻了自己的马车走了。   何家的舞会到了深夜十二点多才结束,等送走了宾客们,下人在大厅收拾着,几个年轻的主人实在太累,也顾不上审问舜卿便各自睡去了。舜卿前半夜一直没合眼,只是翻来覆去,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后来终于睡着,等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是正午了。   舜卿匆匆穿衣洗漱,到了楼下餐厅,梦卿和佩卿正吃着午餐。见舜卿下楼,梦卿说道:“以前也有比这次睡得晚的,却也不至于睡到中午吧。”   舜卿叫厨房再做了一份午餐,便做到餐桌旁一边看报一边等着,只说道:“原是起得早了,就又打了个盹,这才晚了。”   佩卿说道:“这样也好,睡饱了我们好审你。”   舜卿知道她又要捣乱,便说道:“我有什么事情好让你们审的?”   佩卿问道:“这个汪小姐,就是你喜欢的人么?”   舜卿见她一语中的,便想到可能自己昨天表现得太明白,一时不肯承认,也不想否认,只是盯着报纸看,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佩卿见他不说话,转而对梦卿说道:“三姐姐,你看昨天那个汪小姐怎么样啊?”   梦卿看了舜卿一眼,笑道:“昨天两个汪小姐呢,你说哪个?”   佩卿说道:“就是那个狠狠赚了四哥哥一笔的曼云小姐啊!”   梦卿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曼云啊,我很喜欢她,难得见到这样没有一点大小姐脾气的女孩子,又有涵养,又有学问。”   舜卿翻了翻报纸,还是没说话。姐妹两个相互望了一眼,知道他心情不佳,也就不再说,只低头吃饭。   过了一会儿,舜卿起身就走,梦卿说道:“你去哪?不吃饭了吗?”   舜卿说道:“我去银行看一看。”说着就走了,等着厨子把饭菜端出来,舜卿已经没影了。梦卿说道:“算了,青儿怕是还没吃饭,给她送过去吧。”   佩卿吐吐舌头道:“我这个四哥哥,最近怕是苦得很呢。”   汪府里,伯荪自然要打听孩子们都认识了什么人物,只有世番颇为兴奋地说起何家府第的气派,公子们的风度。伯荪笑道:“这是当然了,就是我们,尚且很重视教育,容不得孩子出去丢人的,更何况他们这样的家庭。”   曼珺提起何家的舞会,却没有什么可说的,态度颇为冷淡。曼云向来是谦虚惯了的,认识了什么大人物,怎样受人家重视是从来不说的,但是伯荪觉得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   曼云刚从上房出来,就听老妈子说花厅来了孙小姐的电话,叫曼云去接。曼云一接电话,才说了声“喂”,那边鹏清就叹了口气,说道:“曼云,我哥哥回来了。”   曼云一惊,问道:“那庞小姐呢?”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当曼云以为那边已经挂断了的时候,鹏清说道:“嫁人了,我哥哥明年春天也要结婚了。”   曼云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这个庞艳秋嫁的绝对不是鹏展了,可是这样的结果也着实叫人意外:一对已经私奔的情侣,才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个要令娶,一个已经令嫁,转眼间竟已物是人非。   “这是怎么回事?”曼云问道。   “我们见一面吧,现在我哥哥已经回家了,全家围着他转,也不会管我在不在家了。”   曼云想了想,说道:“嗯,就到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吧。”   过了一会儿,曼云便在那家咖啡馆看见了鹏清,她一脸的凝重憔悴。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曼云一坐下来便问道。   这边鹏清刚想说话,见侍者过来,便改了口,点了咖啡,才说道:“我是真不知道父亲用了什么法子,哥哥现在憔悴得很,只觉得庞小姐背叛了他。我虽然总觉的事实未必如此,可是到底是怎样的我也不能十分清楚。”   曼云凝眉想着,说道:“是啊,我也想到,鹏展哥哥十有八九是要回家的,可是这样的结果,实在是想不到。”庞艳秋正是事业日上之时,肯放弃这样的事业随鹏展出走,又怎么能这样轻易就背叛了呢?曼云去过孙家几次,只见过孙老爷子一次,只觉得这是个严厉而权威的一家之长。若这个结果真的出自这位老爷子之手,他实在是够狠,又能忍耐的。曼云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突然觉得,我们都是没有用的人。”鹏清说道。   曼云一怔,问道:“这是什么话?”   鹏清说道:“你想想,我没有一技之长,放到社会上,连基本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备。像咱们这样的家庭,有地有产业,天天领着官中的钱花,一个个成了奢侈的寄生虫。真正到了关键时刻,爱情,自尊,什么都扞卫不了。”   这时两个人的咖啡端了上来,曼云盯着咖啡上奶白色的浮沫,心情也沉了下去。她何尝不曾想过这个问题?不,其实她想得比鹏清要远很多,她知道自己只能靠嫁人光明正大地离开她的家庭,她要嫁的人必然也是这个阶级的人,那么她嫁了人还是要面对那样的世界,虚伪矫情,奢侈丑恶。她要时时谨慎小心,不能被汪太太抓了小辫子,不能抢了曼珺世番的光辉,还要引起伯荪的注意好争取他的器重。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   她要离开这个交际圈,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来往,关起门来过她喜欢的生活。她有康先生给自己的分红,北京有外祖父的房子,在老家还有祖宅,找几个得力的下人,就算不嫁人,自己离开汪府,她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曼云,过几天是不是你生日?”鹏清问道。   曼云点点头:“按公历算,今年是下礼拜五,礼拜四太太要给我做生日,正在做请柬,最晚明天下午也要送到府上了。不过,你若是没有心情,就不要来了。”   鹏清摇摇头,说道:“要去的,我哥哥也有请柬么?让他也来吧,我想着他散散心也好。”   曼云点点头。   鹏清又问道:“这几年也没听说要开舞会办生日的,怎么今年想起这个了?你们太太转性了不成?”   曼云笑道:“家里也该热闹一下了,唯有我生日,能找个借口了。”说着,曼云心里闪过汪太太的脸,她晓得闫氏正为曼珺的终身发愁,即便是为自己生日办的舞会,主角也不该是自己。   可是,曼云也不稀罕。   无力   下午,曼云回了汪府,才进门,就听见汪太太说:“云儿来得正好,罗管家已经写好了请柬,你看看还差了谁。”   曼云笑着说道:“太太做主就好了,想来是没有错的。”   汪太太笑道:“我哪里知道你最近有没有交什么新朋友,更看重谁?还是你自己瞧瞧吧!”说着,罗发就把名单递了过来,曼云只好接下来,扫视了一眼名单,无非是学校里家世显赫的同学,社交圈里的青年男女。曼云看见中间还有汪家两位小姐和舜卿的名字,不由说道:“这个……”   汪太太问道:“什么?”   曼云原本想说自己跟这个何四爷并不熟,不必请他过来,后来一想,汪太太衡量的标准也不是谁与自己要好,便转了话题说道:“这个已经很好了,并没有落下什么人。”   汪太太点点头,说道:“既然这样,那就不用再添减了,罗发,你找几个可靠的人,先送了这几家。”   罗发哈着腰出去,汪太太瞧了瞧曼云,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了,说道:“我也乏了,你回去吧。”   曼云也不在意,答应着便回了自己院子。刚进门,就听见刘妈的声音:“下做的东西,什么癞蛤蟆,也敢动这个心思!”   曼云一惊:从来不见刘妈发火的,如今竟然破口大骂,她实在是意外,便停了脚步,听里面的声音。   “你也不要不说话,咱们找姑娘去,你跟了姑娘这些年,她肯定是要给你做主的!”   “刘婶子快别,三小姐再能干,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怎么好管我这个事情。我虽然心里不甘,也没有别的办法,怕只是这个命了。”   “呸!你是什么人物?他罗发又是什么东西?你怎么就是跟他的命了?”   小璃那边沉默了一阵,说道:“我六岁就卖到这里做丫头,又没有爹娘给我做主,平时除了伺候三小姐,连个出门的机会也没有,这辈子见过的男人不过老爷府里的听差,将来也不过是找个下人嫁了,哪里由得了我做主。”   曼云心里一阵阵难受:这个罗发已经三十多岁了,曼云倒不是嫌他年纪太大,只是这个人只知道在老爷太太面前卖好,没什么骨气,曼云很不喜欢他。小璃跟了她这些年,识文断字,人又温顺机灵,实在是强过罗发万倍。可是,罗发什么时候开始打小璃的主意,自己竟然一直不知道,曼云只觉得愧对忠心耿耿的小璃,一时竟不知进去怎么面对。   “你做不了主,难道姑娘还做不了主吗?她这两年在太太那里也没吃过什么亏,已经历练出来了。罗发就是找太太要人,姑娘不答应,她能怎么样?”   “太太屋里的绿竹,当年宠得都成了娇小姐了,去年还不是就配个小厮罢了?都说恋爱婚姻自由,那是上等人的说法,我们这样的人,身家性命都是主人的,哪有什么自由?”   曼云听不下去,转身往外走,路过花厅,正看见罗发坐在里面,守着暖炉打盹。   曼云冷冷一哼,走了过去,她穿的是皮鞋,走在大理石地面上“答答”作响。罗发不耐烦地睁开眼,看见是曼云,脸上顿时堆着笑说道:“哟,是三小姐啊。”他虽然脸上客气,身子却没动,翻了个身,才站起来说道:“这么冷的天气,三小姐出来做什么?”   曼云笑道:“我不过是嫌屋里闷,出来走走,谁知就碰上了您。”   罗发笑道:“可不是嘛!如今一天天冷起来了,窗户不能随便开,可不就闷了!”   曼云说道:“罗管家说得很是,这些年您一直很照顾我,我心里都明白的。”   罗发连忙笑道:“我确实是很把小姐的事情放在心上,不过照顾您是应当应分的,我也不需要什么报偿,三小姐何必说这样的话!”   曼云听他这么一说,倒有些邀功讨赏的意思了,便笑道:“报偿是应该的,只是我手里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罗发刚想说话,顿了一下,便说道:“三小姐一定要赏,我不要就是不识抬举了,那等小的要您帮忙的时候,您可要给我这个脸面啊!”   曼云说道:“罗管家还有要我帮忙的事情?那好,只要我能帮忙,我必然效力。”   罗发的脸上又挤出了他一贯的笑容,曼云有些浑身不自在,找了个借口就先回去了。等到了东院,小璃刘妈一个个脸上是从容的笑意,丝毫看不出刚才的痕迹。曼云叹了口气,并没有说话,只是走进屋里。小璃看她这样,以为有什么烦心事,便笑说道:“今儿小姐不在的时候,阮太太叫人来了一趟,送了些红枣莲子和一些药材,说是冬天给太太和两位姑娘进补用。一共三分,给小姐的我看挺不少呢,小姐要不要看看那些药材?”   曼云听她这样,知道她在强颜欢笑,一时又不想点破,便笑说道:“阮太太真是有心人,你拿过来我瞧瞧。”   小璃答应着,进了偏厅,拿过来一只小箱子,曼云打开看了看,说道:“都是冬天进补的好东西,我看我们三个吃都吃不完呢。”   小璃连忙摇头,说道:“这是给小姐的,哪有给我们的道理呢?我替您收着,叫刘婶子给您做药膳。”   曼云看着小璃,说道:“小璃,你今年多大了?”   小璃一怔,继而笑道:“小姐不记得了?我比您小一岁的。”   曼云笑着点点头,说道:“是啊,你今年十八岁了。”   十八岁,这样好的年华,也和自己一样,被困在这里。不,她和自己不一样,她是被困在了中间,进不去,出不来,没有选择,只好认命。   曼云想了想,说道:“小璃,你想不想上学?”   刘妈连忙在旁边笑道:“姑娘忘了,太太那边……”   两年前曼云提出来过,被汪太太否了,说叫丫头出去读书,显得汪家轻狂炫耀,万万不行。小璃没想到,今天曼云又提了出来,一时不知怎么说。   曼云倚着椅背,说道:“你放心。”她仍然记得当年自己说过的话,有自己海阔天空的日子,就绝忘不了她们。   放心,这两个字,曼云也不知道是对小璃说,还是对自己说。   何府里,佩卿正坐在客厅放着音乐,家里的人都知道她在等舜卿。   等到黄昏的时候,舜卿一进来,佩卿就笑道:“昨天折腾到十二点多,今天又忙了一天,你不累么?”   舜卿见她笑容里带着不寻常的神色,以为她又要打趣自己,便说道:“你天天念书读报看电影,自然不知道外面的辛劳。我也累了,这就上去了。”说着就要上楼去自己房里。佩卿笑道:“既然你天天这样累,我看这个晚会你也大可不必去了。”   舜卿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继续往楼上走。   “汪府办生日宴会,请的都是熟人吧,她们倒是把我当朋友。”佩卿一边说,一边挑眉看着舜卿。   舜卿一听是曼云,连忙停了脚步,下了两级台阶,问道:“哪个汪府?”   佩卿忍住笑说道:“四哥哥既然这么辛劳,何必还要分散精力去赴什么生日宴会?知道不知道是哪个汪府,有什么要紧?”   舜卿下了楼梯,走到佩卿跟前,说道:“你何必捉弄我?就告诉我是不是汪曼云女士府上?”   佩卿顿时眼睛晶亮,问道:“你问人家做什么?”   舜卿不说话,只盯着佩卿,知道把她盯毛了,才听佩卿说道:“就是曼云姐姐的生日,这是请柬。”说着,从身后拿出请柬。   舜卿打开来看,说道:“原来礼拜五是她的生辰。”   “礼拜五是谁的生辰?叫我们四爷也上心了?”梦卿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笑道。   舜卿也不管她们,只为了这一张请柬,心情大悦,拿着就上了楼。   梦卿和佩卿相识一笑,都不言语。   舜卿上了楼,看着请柬,想着既然是第一次去给曼云庆生日,自然要准备像样的礼品的。若是金银宝石首饰,他嫌没有诚意,这个礼物着实难到了舜卿。他只待了一会儿,便又出去,找他那些朋友商议对策去了。   第二天,曼云照例去学校上课,见到鹏清,她的形容比昨天见面时好了一些,估计也是强打精神。曼云说道:“你何必这样苦撑,过两天再来学校也是一样的。”   鹏清摇摇头,说道:“家里也休息不好,看着哥哥那样,实在是叫人心里难受。”   曼云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是点点头,陪着鹏清站了一会儿,便自己去上课了。   教室里,曼云一直拿钢笔点着稿纸,一边等老师,一边自己发愣。过了一阵还不见老师进来,同学们都有些窃窃私语。   一会儿,教务主任匆匆赶来,说教授临时有事,让学生们自便。曼云今天一天只有这一堂课,此时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便起身要往外走。   几个多事的同学议论说教授是在外面养了外室,被原配太太发现了,来了学校吵闹。曼云厌恶地皱了皱眉,离开了教室。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再过一会儿,头上那一片黑云就要塌下来一般。曼云穿着大衣,十分暖和,自己也不在意天气,只是走着。曼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件一件事情叠加起来,心里烦乱得很,也没有目的地,只是走着。   咖啡馆里,舜卿请来建波和幼春等人,幼春笑道:“什么人庆生,要四爷这样大费周章的准备?”   舜卿说道:“费了什么周章?到最后也没有帮我想到。”   幼春不由得叫苦:“我们什么没有想到?是四爷您什么都看不上啊!”   建波心下有几分明白,也不说话,突然对舜卿说道:“外面不是汪小姐么?”   舜卿听见,连忙抬头,看见曼云一个人从咖啡馆窗前走过,身边也没有随从。舜卿连忙站起身,幼春正低头喝咖啡,见他走得急,便看了看外面,说道:“刚才是谁过去了?”   建波少不得要替舜卿隐瞒,拖着几个人,由着舜卿离开。   曼云依旧走着,面上似有盐粒一般的雪花扑上来,拍得脸有些疼。曼云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衣着光鲜,头发油光乌亮,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孩子。她们一人叼着一根冰糖山楂,正好奇地四处望。   曼云停在那里,看着她们。这时,一个有些年长,大概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走过来,说道:“陈妈是怎么看着你们的,跑出来做什么?”说着打落了女孩手里的山楂,说道:“你们跑出来在大街上抛投露面,就成了浪□人了,我就该替妈妈打你!”   女孩满眼的委屈,说道:“你平时才不像样子,我们不过是悄悄出趟门,你凭什么打我!”   男孩子这时只是哼了一声就跑开了,女孩拉着妹妹抹了抹泪继续走。   曼云脸上一开始的微笑已经消失了,她想起小璃的话:“平时除了伺候三小姐,连个出门的机会也没有,这辈子见过的男人不过老爷府里的听差,将来也不过是找个下人嫁了,哪里由得了我做主。”越想就越觉得心酸,她静静地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一时不想回去,却又不知去哪里。   “滴——滴——”身后传来汽车声,曼云转过身,看见一辆黑色汽车正在自己身后,原来自己已经走到了路中间,曼云连忙往旁边挪了两步,看着汽车从自己身旁驶过,却在汽车过去的瞬间变了脸色。   舜卿一步步走过去,那袅袅婷婷的背影使他心神荡。他走到曼云身后,轻轻唤了一声:“曼云小姐。”   曼云回过头,脸色苍白,在越来越大的雪花中,显得令人心碎。   流言   舜卿心里一震,说道:“曼云……”   曼云低下头,神色焦急,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道:“何先生,能否劳驾送我去康先生那里?”   舜卿见她这样,又听她这样要求,自然没有拒绝,连忙点头道:“我的车就在旁边,你等等。”说着就回去取车,曼云站在街上,也不晓得怎么办,她分明看见刚才车里的两个人,一个是佩东,一个是康广儒。这两个人肯定看得见自己,竟连个招呼都不打,可见有事。佩东是军部的人,怎么认识的康爷爷,又找他出来有什么事?为什么要瞒着人?   曼云心里升腾着不安,等着舜卿开车过来,上了他的汽车便往康广儒的宅子去了。   这是舜卿还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没事就看看身边的曼云,曼云低着头,也没有注意。她此时想的,只是康广儒。等到了康家门口,曼云下了车,又犹豫了:万一不是什么大事,自己火急火燎地过去,白白吓到康奶奶。可是这又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一时间曼云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手指就放在门铃上,不知道该不该按下去。   舜卿看着她的举动,实在是疑惑,走到曼云身边,轻声说道:“曼云小姐,有事吗?”   曼云这才想起身边的舜卿,她知道舜卿的父亲和康广儒交情匪浅,他又很有人脉,也许能猜出个大概,便说道:“我刚才看见康先生和阮团长在一辆车上,康先生还没有跟我打招呼,你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舜卿怕她再着急,便笑说道:“这有什么呢?阮团长是冯司令的人,恐怕是冯司令要见见康先生,在这里见面怕被人发现,才悄悄派人来请的。不跟你打招呼,也是为了低调行事。”   曼云又问道:“冯司令有什么事情要找先生呢?”   舜卿说道:“康先生誉满华夏,关心政治,冯司令当然想听听康先生对当今时局的看法。”   曼云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低头思忖了一番,也觉得舜卿有理,怕是自己大惊小怪了。便勉强露出笑容说道:“没事就好。”康先生对于曼云来说,像是大山一样,有他在,曼云就觉得安心。有他的庇护,曼云这些年才过得轻松了些。曼云正想着,抬起头,却看见舜卿皱着眉毛,以为他是嫌自己太过麻烦,便歉然道:“不好意思,麻烦何先生了。”   舜卿盯着曼云的眼睛,说道:“曼云小姐,你为什么这么患得患失呢?”   曼云一怔,继而笑道:“我关心康先生一下,也叫患得患失了么?何先生这样说话才叫奇怪。”   舜卿看曼云又是一副暖如春风的笑容,知道她已经调整过来,便叹息道:“是我说错了,我请曼云小姐吃大餐,来弥补今日失言,好不好?”   曼云想着他刚才不嫌麻烦送自己过来,现在自己拒绝他倒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了,便笑道:“既然何先生不怕破费,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舜卿带着曼云到了一家极讲究的西餐厅,刚点完了菜,曼云就借口离开,走到前台,问经理要了电话簿,查出佩东家的电话。刚要打过去,又想起佩东这时定然不在家,阮太太也未必知道他的事情。便挂了电话,重新拨了康府的号码,底下人听见是曼云,忙把电话给了康夫人。   “我听门房说,刚才好像看到你和舜卿了,怎么不进来?”康夫人问道。   曼云听康夫人语气自然,不像是有事,便笑道:“只是路过而已,怕吵到二位,就离开了。”   康夫人一听,笑道:“你也吵不到我们,我正在家闲着,先生又出去会朋友了,你们要是进来,倒能给我解闷。不过我又奇怪了,你们怎么走到一处了呢?”   曼云听康夫人这样说,怕她误会,但一时又找不到好借口,便说道:“偶然遇上的,康奶奶要是闷得慌,我这就过去陪您。”   康夫人也不深究,只是笑说:“你们转去吧,也不用特特地来陪我,小心耽误了你们的事情。”   两人又说了两句,才挂了电话。曼云走回自己位子,坐下来,就听见舜卿笑道:“我有好几次得罪了曼云小姐,难得有机会请曼云小姐肯给我这个机会弥补。”   曼云笑道:“何先生客气了,我并没有生气,你也不必弥补。不过是碰见了,何先生又大方,我才有口福罢了。”   舜卿对她的客气疏离其实早就习惯了,还是和平时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他不敢再说以往的过节,只好思量着说些曼云喜欢的话题,曼云微笑着,偶尔回两句。不过在外人眼里,这两个人却像是很相熟的两个人。   这边,从门口走进来几个贵气逼人的阔太太,其中一位刚进来,就看见边上的曼云和舜卿,不禁说道:“哟!何四爷身边的女孩儿是谁啊!”   这个舜卿,自从回国就成了有未婚女儿的太太们极为关注的人物,他又经常出入交际场合,多少混个脸熟。几位官太太自然先一眼认出了他。接着,又有人说道:“汪太太,这不是府上的三小姐吗?”   闫氏站在几个人中,远远看见曼云和舜卿,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笑道:“是啊,可不是我们家曼云么?这个时候不在学校,跑到洋饭店里来了!”   众人本来就眼红舜卿,此时恨不得曼云离舜卿远些,便说道:“这可了不得了,正经人家的学生小姐,不好好念书,跑出来和男人吃饭,这算怎么回事?”   闫氏连忙笑道:“兴许是碰上了,我家曼云脸皮薄,我就当没看见就过去吧,别到时候她看见了我,闹得不好意思。”   众人见闫氏这个态度,虽然为这一场擦肩而过的大闹感觉惋惜,但也不好多说,便继续往里走。进了包厢,菜端上来,大家一边聊一边吃,请客的陈太太说道:“要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他们新式人社交公开,一起吃个饭也不算什么。不过也要让家里太太知道,哪能自己偷偷摸摸逃了课出来呢。”   闫氏本来就没有维护曼云的意思,听见陈太太这样说,笑道道:“我家这个三小姐特立独行得很,平时她的事情,我也不能十分晓得。我虽有心管教,若是事事过问,倒显得我压制她了。”说了这些,她又怕人说她刻薄,还得说曼云几句好话,便笑道:“不过,这几年也没出什么事情,这孩子还是很有分寸的。”   几位太太自认与闫氏私交不错,听见她这样说,不由得说道:“哪有做事不先回过太太的呢?这样不懂事!”   闫氏难得有机会说起曼云的事情,见别人都站在自己这边,也很欣慰,不禁多说了几句:“她也不是不懂事,小孩子嘛,总是觉得对自己千依百顺的就是好人,但凡限制自己的就是坏人。我要管教她,少不得约束些,她当然不服气。真说起来,这个孩子还是天真烂漫的好孩子,而且学问也好,老爷喜欢得很呢。”   众人听了,连连摇头,说道:“汪太太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只是活得太辛苦。”   有人说道:“那个人活得不辛苦?怕只有陈太太了!坐着不动,天上掉下来几个大钱!”   陈太太笑道:“我也是叫我兄弟看着的,债券这东西,赚钱快得很,也要会买才行!”这样一说,话题就到了债券上面,大家便又开始说这些。   她们在包厢里面七嘴八舌地说着,曼云在外面丝毫不知道,她对舜卿也有了些改观,想起他刚才二话不说开着车送自己去康府,又想到他最近的客气谨慎,觉得与以往的轻狂大不相同。这一会儿,又听他谈笑间说出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情,也觉得他有些才学,又有很多见识,心情也好了许多。   吃罢了饭,舜卿起身要送曼云回家,曼云也不好拒绝,刚站起身,又说道:“遭了,刚才可能把手袋落在电话旁边了,我去找找看。”舜卿要陪她去找,被曼云拦下,便又坐回去,只是等着。   曼云走到电话边,已经不见了手袋,便又去找经理询问。总算把手袋拿了回来,却在路过一个包厢时听见别人说她的名字。这里的包厢本来是大厅里用屏风隔着,因此走近了能听见人说话,曼云便站住。   “要我说,汪太太就该严厉地管教她,她这样轻狂,哪天丢了府上的脸面,才是对不起你家老爷和她母亲呢!”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行事大方,公子们才愿意和她交往。你看我家曼珺,最笨拙的,就没有曼云人际好。”   曼云听见是闫氏的声音,拿着手袋的手攥得很近,稍稍长出来的指甲抵着手掌心。   “二小姐这样才好,女孩子,尤其是上等人家的女孩子,就应该老实本分一些。虽然他们都鼓励孩子们出去交际,我就不喜欢。”   “难怪有人说你是老古董呢!”有人打趣道,里面传来一阵笑声。   曼云站在外面,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只觉得闫氏实在是个混人,便转身就往外走。舜卿见她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时却面带怒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是站起来迎向她。   “何先生,我想自己回去。”曼云想着,自己正在气头上,与舜卿坐在一辆车里,必然要强颜欢笑,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回家。   舜卿想了想,猜到曼云的顾虑,便说道:“曼云小姐要是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可是请曼云小姐吃饭却不把你送回去,总觉得不合情理。”   曼云笑了笑,说道:“那有什么?不过各忙各的,何先生既然是绅士,必然是要尊重女性的意愿的。”   舜卿笑道:“被曼云小姐这样一说,看来我是不能不从命了。那曼云小姐要怎么自己回去?”   曼云说道:“我坐电车就好,下了电车,离家里不过一会儿路而已。”   舜卿点点头:“那我把你送上电车如何?”   曼云也不再阻拦,由着他把自己送上电车,坐在电车里,曼云微笑着对舜卿摇了摇手,回过身来时,脸上却是一片愤怒的神色。   回到汪府,伯荪此时还在衙门,并不在家。曼云自己回了东院之后就再没出来,只是叫刘妈打听着前门的消息。下午,闫氏一回来,刘妈就通知了曼云。曼云才起身到了上房。   闫氏并不知道她的话已经被曼云听去了大半,见她这个时候过来,自己心里也奇怪。她们平时已经到了不到必要绝不见面的地步,人前虽然和睦,人后却是极为冷漠的,这个时候来找自己,倒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了。   果然,曼云一进门,闫氏虽然心里奇怪,表面上也是只顾喝茶,并不理会曼云。   曼云冷冷哼了一声,说道:“太太好兴致,连我会交际这样的事情,也要出去跟人夸耀!”   闫氏听她这样说,知道自己在洋餐厅里说的话兴许是被曼云听见了,也冷笑道:“听人家墙角,是上等人家小姐做的事情吗?”   曼云也不恼,脸上倒有了笑容,说道:“怎么?逼着已婚的男人休妻再娶就是上等人家的小姐做的事情么?那我可做不来。”   以前她们就算起了冲突,曼云是从来不发话,只当做没听见的。如今一开口竟然直戳自己的痛处,闫氏一听这话,气得将茶杯贯在桌上,瞪着曼云,却说不出话来。   曼云只觉得跟这样的人实在是无话可说,连争辩解释也是白费自己的口舌精力,便说道:“太太以后说话可要小心,你这样说我,总有一天传出去,父亲脸上没有光彩,也要连累大哥和二姐的名声。将来父亲要查出处,太太也逃不了干系,不要以为坏了我的名声,对太太就能有什么好处!”   说着,曼云就往外走,正碰上罗发在门外要进来,罗发抬起头看见曼云一脸怒容,让了条路给曼云走,连话也不敢说。   突变   罗发停在屋外,也不敢进去。闫氏被曼云呛得无话可说,浑身直发抖。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外面是谁?”   罗发连忙进屋:“太太,您带回来的点心落在汽车上了。”说着恭恭敬敬地拿出几盒点心。   闫氏说道:“放下你就走。”   罗发不敢出声,放下了点心,刚要离开,就听见闫氏说道:“你看见什么了?”   罗发连忙否认,道:“没……没看见什么。”   闫氏端起茶杯说道:“这么大个活人,说了这么重的话你没听见?你是死人啊!”   罗发连忙说道:“话是没听见,就看见三小姐怒气冲冲地走了。”   闫氏说道:“三小姐冲我发了一通脾气就走了,正好被你撞见,你记住今天的事儿,将来有你发话的时候。”   罗发连连点头,退出上房的时候出了一身的冷汗。   闫氏手里的茶杯一下子被扔到地上,她盯着地上的碎片,喃喃说道:“这个丫头,心野了,留不得了。”   这边曼云气冲冲地进了东院,刘妈一开始见曼云打听前门的消息,就知道有事情,一直等到曼云回来,看她一脸怒容,连忙说道:“姑娘怎么了?去了趟上房,挨了气了?”   小璃进屋来,见这个样子,只是站在一边,不敢发话。   “没有,我跟她吵了一架。”   小璃和刘妈一听,自然知道这个“她”说的是汪太太,刘妈深知曼云不是随意挑事的人,这样做了,十之八九是对方做了过分的事情。便诧异道:“太太做什么了?”   曼云说道:“不过是在外面说话不注意罢了,我想她也不会再这样了。”   小璃不由得急道:“姑娘也太耐不住性子了,凭她说什么,叫老爷做主,我们撇清不好么?何必跟太太撕破脸呢?”   曼云把手上的珍珠手链撸下来,一颗一颗把玩着,说道:“我总要给她个厉害,她才能知道我不是轻易诋毁得了的。再说,凭我今天说什么,她也不敢追究,总归是她失言在先。”   小璃见她这样说,看看刘妈。刘妈伺候曼云虽然晚些,毕竟年长,经历的多,也看出曼云是个有计算的人,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便只是劝说道:“姑娘若觉得这气不出不快,我自然不敢拦着姑娘。可是姑娘千万留心,别叫太太倒打一耙,先否了自己做的事情,又来反咬一口。”   曼云摩挲着手里的珍珠,缓缓点头。   到了晚上,伯荪等人陆续回来,曼云推说白天受了凉,也不出来。闫氏知道自己在外说的话犯了大忌讳,自己自然不敢提及,曼云不出来正合了她的心意。伯荪听说,不过叫罗发去东院传了个话,嘱咐刘妈好生照顾曼云。   闫氏在一旁说道:“我看,曼云也未必是不舒服,是心里不爽快。”   伯荪一怔,说道:“怎么,这几天她有什么烦心事?”   闫氏笑道:“都是我,没张罗好她的生日宴,这孩子跟我怄气呢!我已经按她说的都改了,一会儿我去叫她,有老爷做主,她恐怕还要给我这个面子。”   伯荪一凝眉,说道:“她还跟你闹?这孩子怎么这样?”   闫氏连忙说道:“曼云这孩子绝对没有不把我放在眼里,恐怕是谁在她耳边数落后妈的不是了。也不知道她交了什么新朋友,听人家说了什么话,对我不如以往亲热了。她有个那样出众的母亲,自然不肯拿我当母亲跟人家比,你看她从来只叫我太太。”说了一会儿不是,闫氏又转口说道:“她还小,分不清谁对她好,我真心带她,回到当初亲亲热热的时候,并不是难事。”   伯荪脸上带着怒意,说道:“什么还小?谁好谁坏难道还分不清吗?不要理她,由她闹去!”   闫氏低着头,说道:“我去厨房看看,那人参鸡汤炖好了没。”说着就往外走。伯荪见她走了,问道:“罗发,你可知道这里的事情?”   罗发垂手侍立,说道:“小的也不清楚,只是刚才在上房门口,听见三小姐说:这事办不好,老爷那边也不好交代,太太也讨不着好处。说完就气冲冲地走出去了。小的不敢多问,里面的事情,也不清楚。”   伯荪点点头,说道:“也没有什么,母女两个有了些误会而已。”   罗发偷眼瞅了瞅伯荪,说道:“可不是嘛!二小姐有时候不也这样撒娇嘛!”   伯荪摆了摆手,示意罗发出去,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觉得曼云向来是识大体的孩子,恐怕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可是闫氏也一向贤惠,罗发对自己也很忠心,他们也不会连起来骗自己。估计确实如闫氏所说,曼云心里惦念自己的母亲,不肯把闫氏当亲人,所以才说出这些话来。   伯荪不由想到了曼云的母亲,她实在是不能令人忘怀的女子,可惜她太灿烂,即使甘于平淡,也遮不住周身的光芒。他恋慕过她,崇拜过她,可最后有些怕她,宁愿她不在自己身边,提醒自己连一个女人的学识见地也比不上。   伯荪看看外面,阴了一天,有些起风了。   曼云早早上了床却睡不着,外面的冷风夹着瘆人的声音,吵得曼云坐立难安。起身走到外间,将窗户推开一条缝,细细的雪粒打在脸上,钻进脖子里,曼云不禁打了两个寒噤,连忙关上窗。房檐上有一盏电灯,银白的光在纷飞的雪粒里显得惨白,光透进屋里,显得很是凄凉。   曼云深深叹一口气,就看见小璃推门而入,走到衣柜前,一边找衣服一边说道:“小姐,康先生府上来电话了。”   说着,她拿出一件紫羔皮的大衣,披在曼云身上。曼云紧了紧衣服,就往外走,穿过回廊,走到花厅,拾起听筒,轻轻说了声“喂”。   “曼云,明天下午过来一趟。”虽然看不见表情,曼云也能猜到此时康夫人凝重的表情。曼云拿着话筒,想问究竟,又怕是不该问的事情,可是不问,此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曼云,你在听吗?”康夫人问道。   “我知道了。”曼云答道。   “你不要多想,只是临时有些事情罢了。”康夫人解释道。   曼云连忙说道:“我没有多想,您别担心我这边。”说完这句话,曼云还想说什么,后来却沉默了。康夫人还以为她会接着说,静默了一会儿不见她说话,便说道:“你也休息吧。”   曼云这边挂了电话,想起白天看见的情景,心里越发不安。拿起旁边桌案上的电话簿,查到佩东家电话,打了过去。   “喂。”那边是个年长女人的声音,曼云说道:“请问阮先生在吗?”   “你是?”那边问道。   曼云想了想,说道:“我是他汪家的表妹,曼云。”   “曼云?”那边的语气有些惊喜,说道:“你等等!”说完,那边就一阵安静,直到佩东的声音传来:“曼云?”   曼云连忙问道:“佩东哥哥,今天你是不是看到我了?”   那边不说话,曼云只好继续说道:“我看到你和康先生在一起,你找康先生做什么?”   那边佩东说道:“并没有什么?”   “我不信。”曼云说道:“先生不常与军界的人打交道,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们就算认识,先生也不会见到我还不打招呼,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   佩东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曼云,你听话,有些事情,你最好不要打听。”   曼云握着听筒的手都在颤抖,慢慢挂了电话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小璃一直跟在后面,看她怔怔的,心里觉得不是好事,连忙说道:“姑娘怎么了?”   曼云也不说话,回了东院,刘妈听见动静过来,说道:“哎呀,姑娘怎么穿双单鞋就出来了呢?”说着就把曼云往屋里迎,自己出去提了个水壶过来:“幸亏这里有开水,姑娘快热热脚,别真受了凉。”   小璃也在旁边自己责怪自己道:“你看我,竟不会伺候人了,由着小姐穿这双鞋子出去了!这寒气都是从脚上传的,我这就热碗姜汤来。”   曼云心情烦乱,也顾不上安慰小璃,自己愣了一阵,喝了姜汤便睡下了。躺下只听见一阵阵的风声呼啸,更是觉得长夜漫漫。   第二天一早,曼云便有些魂不守舍,先是给学校挂了一通电话,请了假,又跟伯荪说是教授家里有事不能上课。及至熬到了下午,汽车被伯荪用了,曼云便叫罗发备了马车出发直接往康府去。   到了康府,这里的肃穆又与以往不同。以往安静里透着祥和,不知为何,今天这安静里透着说不出的压抑。以前康府有不少护院的壮年男子,一般都只在前院和门口走动,今天数量明显多了,里面竟然还有许多士兵。   曼云一进客厅,由姜姐领着上了楼,一上楼就看见一身黑色的佩东,曼云不禁诧异道:“佩东哥哥?”   佩东没有说话,只是推开门示意曼云进去。曼云越发的疑惑,进门看见康夫人,立刻迎上去,问道:“到底什么事情?”   康夫人拉着曼云,坐到皮沙发上,看看站在窗边的康广儒,说道:“长话短说,冯司令上个月力邀孙先生北上出任国民军大元帅,如今奉系和皖系联合起来排挤冯司令的势力,还列了黑名单,孙先生和我们,都在上面。”   曼云一惊,只觉得浑身一震,心快要跳出来一样。   康夫人感受到曼云双手的冰凉颤抖,安慰道:“冯司令已经派心腹过来,准备护送我们南下去广州。康先生先走,过两天我也要走,所不放心者,唯有你,所以一定要交代你几句话。”   曼云虽然震惊,也很快理清了思绪,连忙问道:“那宅子外面难道有人监视吗?”   康夫人说道:“虽然有人监视,我们只当不知道,他们也就会觉得你是寻常访问罢了。冯司令已经派了人照应,可是暗箭难防,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北京常留了。明天晚上会有人过来接我上火车。我们身体都不大好,这一走,局势就算能稳定下来,也未必能回来,我不放心的,只有你。”说着,康夫人眼泪滴下来,掏出几张票据,说道:“这是你北京老宅的房地契,在我们这里保管了几年,也该给你了。以后万事小心,各保平安吧!”   曼云听着康夫人的话,眼泪就滚了下来,攥着房地契,只是哽咽不能言语。可是,她想到康先生一心报国,却漂泊半世,不得安生,心里恐怕比自己苦闷得多,一时也不好太悲戚,便说道:“康爷爷什么时候走?”   广儒转过身,脸色带些青黑,显然是熬了很久。他说道:“天一黑下来,我就走。”   曼云连忙说:“既然要掩人耳目,做的彻底些才好,不如就用我的车,外面就算有人监视,也不过以为是我回去而已。”   广儒连忙摇头:“那一会儿你回去怎么办?我们只是想见见你,你不要跳进这个漩涡里。”   曼云一脸坚决:“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虽然两位要分开离京,也要尽量避人耳目。不过,阮团长怎么也在这里?他就不怕被人发觉了么?”   康夫人说道:“冯司令明确表了态度,要力保我们和孙先生,他是贴身保护。只要他在这里,别人多半会以为我们也在。”   曼云说道:“阮先生与两位毫无交情,都可以舍命护卫,二老对我这样好,我更加责无旁贷。大不了就隐藏在府上,两位就装作我已经回去了。我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办法了,我这就叫车夫过来。”说着就要推门唤姜姐。   康夫人见她一片赤诚,知道拦也拦不住,便由着她把车夫叫来。   曼云叫来司机,在门外走廊上嘱咐道:“一会儿你……”还没说几个字,佩东就出现在司机身后,说道:“这里有机密大事,你不能出去。”   车夫吃了一惊,见佩东一身戎装,惊恐地直看曼云。   佩东说道:“也不用你做什么,你只要乖乖在这里待着,到了明天早上,你就把你们小姐送回去。谁问起这事都不许多说一个字,否则不光是你,你们全家的性命,也保不住。”   曼云一惊,看着佩东,只见他一脸的冷峻,又是自己不曾见识过的。车夫此时已经浑身发抖,只说到:“我……我不敢……”   曼云不禁说道:“他们这种人只求一碗饭吃,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佩东看了看曼云,又对车夫说:“把衣服换给我。”   曼云想了想,知道他要亲自送康先生,便说道:“你要亲自把康爷爷送到火车站么?”   佩东点点头,看着曼云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道:“你放心,他们不敢在康府出手。”   曼云一想也是,他们再猖狂,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刺杀爱国名士。她抬起头,看着佩东,此时心情复杂,有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便低着头回了康夫人的卧室。   庆生   傍晚时分,康先生披着曼云的深紫色斗篷上了曼云的汽车,待马车缓缓驶出康夫人的视线,她才放下窗帘,对曼云说道:“多亏了你。”   曼云握着康夫人的手说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真心对我好的,唯有母亲和二位了。平白无故受两位如此厚爱照顾,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如今对我来说,倒是成全了。”   康夫人摇摇头,说道:“茂蓁可怜,我们也是不想你再受苦,何曾贪图过报答呢?”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中间汪家来电话,曼云只说留在康府住下了,这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伯荪也不甚在意。曼云便一直与康夫人说话,竟聊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十点来钟的功夫,曼云家的马车又来了,门房把大门开展,由着马车进了院子。   康夫人提心吊胆了一夜,见佩东进来说道:“康先生已经上了火车,现在估计已经经由天津上了去日本的轮船了。”   康夫人捂着胸口,念道:“万幸!”   曼云问佩卿说道:“一会儿康夫人怎么走?”   佩卿说道:“一会儿我们自有安排,你不适合再出现了,免得引起怀疑。”   曼云看看康夫人,夫人一脸从容:“知道先生平安,我就没什么要紧了。我流亡半生,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你也不要再操心了。”   曼云见她这样说,心里一阵阵疼。过了一点钟,曼云登上自家的马车回家,也不知道康夫人到底要用什么办法离开,心里一直悬着。这一天的功夫,事情转变得太快,曼云整整两天没有睡好。晚上六点钟,曼云的生日宴会也要开始,她本想先睡一会儿,可是心情烦乱,也没有睡着,只好换了衣服出来。   冬天天黑得早,不过五点来钟的功夫,天就黑下来,宾客也来了不少。汪家自诩开明家庭,请的也是社交场上的年轻人,因此也不在门口设桌子登记礼金,只请宾客进院里,到了晚上,当场叫曼云这个寿星拆看礼物。   曼云这个正主并不十分热心,脸上虽然挂着微笑,动作上却有些敷衍。汪太太不停地撺掇曼珺穿行周旋在众人之中,结果曼珺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另一边,何公馆里,几位小姐和舜卿刚准备上车。慧瑛和梦卿坐一辆,舜卿开自己的车载佩卿去。一路上,佩卿不停地说话,问道:“四哥哥,第一次给人家贺寿,你送什么呢?”   舜卿只是开车,也不理她,嘴上却挂着笑。   “三天两夜没歇着,找来什么宝物?也不给我看看,转手就要送人了。”佩卿嘟起嘴,见舜卿也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便说道:“是法国香水?”   舜卿笑道:“若是你庆生,这礼物倒还合适。”   佩卿又想了想,说道:“还是皮包?”   舜卿还是笑得不以为然,佩卿也知道他不会送这样俗气的东西,便笑道:“难道是一只大乌鸡?”   舜卿喷笑一声,道:“亏你想得出来,我送这个做什么?”   佩卿笑道:“补身子啊!你就告诉我是什么吧!难道是海外文物?”   舜卿说道:“这个还近一些,你也不用瞎猜,见到了不就知道了?”   转眼到了汪府,舜卿停下车,等着他二嫂和梦卿,一同进了汪府。   “曼云小姐的家这样古色古香!”梦卿不由得感叹道。   慧瑛笑道:“真是洋小姐,颐和园也不知道去过几次了,还稀罕这个宅子?”   梦卿笑道:“那些地方好些屋子都锁了,虽然有人多,却没有人气,不像这里。”   罗发见这几个人过来,看了他们的请柬,连忙哈腰陪笑招呼道:“原来是何家的奶奶小姐和少爷,快请过来。”他领着几个人过了垂花门,进了大厅。大厅里已经有不少人,他们大都是相识的,便忙着招呼起来。   舜卿一进来就看见曼云,只觉得她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却是一脸疲惫。他想过去,又觉得这个时机并不是十分的好,因此只是远远看着,也不动。   一会儿,曼云就看见鹏清和她的哥哥鹏展过来,连忙迎过去。鹏展性格温顺,戴着玳瑁边的眼睛,平时总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今天她看见鹏展虽然衣着光鲜,可是眼睛里却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不禁心下感慨,面上也不好说破,只是笑道:“好久不见了,鹏展哥哥。”   鹏展点点头,也没有说话。鹏清拉着曼云到了一边,说道:“我本来想着,这里人多,也许能让他变变样子,谁知还是这样。”   曼云皱着眉头说道:“去没去医院瞧瞧,别落了什么心病。”   “你也说是心病,这哪里治得了呢?不过这些日子他也好多了,刚回来时天天闹,知道庞小姐嫁人了,就跟失了魂魄似的,吓得我不轻。现在心智不糊涂了,只是不爱理人。”   曼云说道:“既然有好转了,就应该不会有事。你也放宽心,将来你家娶了少奶奶,事已至此,他也就想通了罢。”   鹏清感叹道:“这哪里是想通?这叫认命。”   曼云一时无语,一会儿,又笑道:“你也不要愁眉苦脸了,这是给我拜寿的样子么?一会儿可要罚你的!”   鹏清想到这是人家生辰,不能令人开心也就罢了,还徒增伤心事,便改口道:“是我错了,认罚!”顿了顿,她又说道:“我听你声音有些闷,是伤风了么?”   曼云说道:“前天夜里受了凉,这两天没有好好休息,断断续续地就有些难受了。”   鹏清说道:“怎么就不好好休息呢?这样大的一个人,还不会照顾自己!”   曼云打趣道:“我心里还小着呐!不像某人,要当太太了呢!”   鹏清涨红了脸,说道:“你这个烂舌头的坏蹄子,我好心提醒你,你倒说我的混话了,我今天定不饶你!”   曼云连忙躲闪,嘴里也不服软,说道:“刚才还要认罚,现在倒不肯绕我了,这是什么道理?”躲着躲着,身子撞到一堵墙一般,把曼云又撞回来。曼云吃痛,抬眼一看,竟是那天的唐仲秋唐先生,他个子很高,长得也还算强壮,可是被曼云这一撞,竟有些趔趄,稳了稳,他才笑道:“汪小姐,生日快乐。”   曼云想到这个唐先生估计并没有见过自己,便笑问道:“先生是……”   仲秋笑了笑说:“是我唐突了,我叫唐仲秋,我妹妹唐静秋和令姐是同学。”   曼云笑道:“幸会,令妹来了没有?”   仲秋指着外面说道:“似乎与令姐详谈甚欢呢。”   曼云看到大厅后面说得正起劲的曼珺,正巧曼珺实现扫过来,曼云一招手,曼珺便兴奋地快步走过来。   “唐先生,你在这里!”曼珺说道。   曼云道:“你们先聊,我失陪一下。”说着曼云离开了几步,回去找到鹏清,鹏清在她耳边说道:“刚才那个人,腿好像有点毛病。”   曼云一惊,朝着仲秋多看了两眼,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鹏清说道:“你刚才那一撞,力道也不大,他就站不稳了,肯定是腿脚不好。”   曼云看着仲秋,他转身的时候动作确实缓慢些,但是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残疾或伤病。曼云笑道:“算了,人家的腿脚怎么样,也不与我们相干。”   她们聊了一会儿,曼云就去陪别的客人,到了晚上七点半左右,大厅里摆好了筵席。今天请的人虽然不算太多,可是也有三四十人,大厅里满满坐了三桌。伯荪怕年轻人因为他拘着,也没有出现,只有曼云曼珺和世番张罗。曼珺几乎不管事,只管和唐仲秋兄妹聊天,多是世番和曼云出面。何家的少奶奶和小姐们作为上宾,安排在曼云一桌,佩卿就坐在曼云旁边,席间她少不得提起自己哥哥。   “曼云姐姐今晚要发财了。”佩卿笑道。   曼云知道她说话喜欢拐弯抹角打趣人,因笑道:“你又要说什么?”   佩卿煞有介事地说道:“今天曼云姐姐过生日,大家少不得送你礼物,可不是发财了?就我知道的,我四哥哥为了曼云姐姐的礼物,可是费尽了心思呢!”   曼云低头微笑,没有说话,曼珺不由得搭话说:“什么意思?何先生费什么心思呢?”   佩卿说道:“我四哥哥送礼不肯跟人雷同的,所以煞费苦心。特特的寻来了伦敦拍卖行拍出的宝贝,为了把这宝贝弄到手,他可是三天两夜没休息,累都累死了!曼云姐姐就等着看吧!”   曼珺没有多想,只是惊叹:“何先生真是大手笔,那是什么宝物?”   佩卿说道:“我自己都没见过呢!所以想沾曼云姐姐的光请我看看啊!”   曼云只是微笑,还是不肯多说话。   这餐饭对曼云来说,极为煎熬,她心里记挂着康夫人的安危,又一直有人敬酒,筵席快结束时,她两腮绯红,已经有些醉了。   撤了酒席,大家聚在大厅等着曼云拆礼物。寿礼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拆着拆着,众人都失去了兴趣,直到舜卿把礼物送到曼云手里,曼珺想起佩卿的话,很是期待,睁大了眼睛看着。   “这是件极常用的东西,曼云小姐喜欢写毛笔字,恐怕每天都能用到。”舜卿说着,晶亮的眼睛看着曼云。   曼云一看,是个极为精致的匣子,打开一看,是一只玉笔洗。   “真漂亮!”曼珺站的最近,不由得感叹道:“做工很精巧,也没有雕琢的痕迹,颜色还这么漂亮,好玉加上好做工,真是上品!”   曼云抬起头,对舜卿笑道:“谢谢。”   舜卿为她的态度有些失望,但还是笑道:“我知道曼云小姐平时喜欢练字,如果用这只笔洗,就算是物尽其用了!”   舜卿想着,她用着这只笔洗,会不想起自己?以后她每天练完字,都会想起自己,也是很好的事情。   曼云笑道:“这么名贵的东西,我怕舍不得呢。”说着便把笔洗收进匣子里放在一边,继续拆看别人的礼物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曼云正拆着一件礼物,就听见佩东的声音,她顿时停住了动作,抬起头往门口看。佩东身上的黑色大氅还没脱,却也衬得他高大魁梧,硬挺俊朗。他一脸的歉然,说道:“在下有事在身,来晚了。”   一时间,不少年轻小姐都红了脸,曼云惦记佩东已经很久,立刻跑到佩东跟前,看着佩东。佩东冲曼云点点头,曼云才算是舒了一口气。可是他们这个举动在别人眼里,竟有些深情款款的意思了。舜卿看着被曼云放置在一边的匣子,又抬起头看看这边深情对望的曼云和佩东,只觉得心像是掉进了海里,还在一点一点沉下去。他一开始没有把这个女人放在眼里,现在自己的一番情意被这个女人无视,这就是报应么?   佩卿明白舜卿的心思,看他一脸落魄,实在心疼,这个时候安慰他又怕他更加难受,因此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站在了舜卿身边。   “佩东哥哥,你的礼物呢?”曼珺问道。   曼云知道佩东这两天的事情,能够来已经十分不易,定然没有精力为自己准备礼物,便悄悄拦住曼珺。   佩东对着曼云微笑道:“我有带。”说着,右手从大氅里伸出来,手上握着一只细长的天鹅绒盒子,说道:“微微薄礼,不成敬意。”   曼云有些诧异,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只极为华贵精致的钢笔,曼珺不由得惊叹道:“万宝龙!这支钢笔在画报上见过的,中国也有吗?”   曼云抬起头看看佩东,佩东说道:“我不懂得这些。”   曼云也不想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这里,便笑着说:“再看看其他的礼物。”说着就把众人往原来的地方引,又开始拆礼物。拆完了礼物,开始放音乐,曼云和世番跳了一曲,刚停下来,舜卿连忙迎过去,伸出手说道:“曼云小姐,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曼云笑道:“我有些累了,况且何先生是绝对少不了舞伴的,我失陪了。”说着曼云便悄悄离开了大厅。舜卿看着自己伸在外面的手,胸腔里一阵阵苦涩的滋味涌上来,手渐渐变成拳,久久不能展开。   夜话   花厅里,只有曼云和佩东。   “康夫人已经在天津登船了,安全不成问题。”佩东说道,声音里有些疲惫。   曼云悬在心口的一颗石头总算落了下来,说道:“这就好。”说着,竟有些哽咽。   佩东不知道该说什么,踌躇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要难过,看见你哭,我很难受。”   曼云一怔,抬起头看着佩东,外面的电灯光投在他脸上,不知为什么,曼云反而更加不能平静,垂着头,眼泪不停地滚下来。   佩东看着曼云,她的眼睛红红的,眼里的泪水反射着光,显得楚楚动人。这眼光牵动了佩东内心的温柔,他只想静静地看着曼云,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掏出手绢子给曼云擦脸。曼云浑身一震,还是乖乖由着他擦,轻轻说道:“康爷爷待我很好,他那样忧国忧民,却在花甲之年还要亡命天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们……是白疼了我了。”   佩东说道:“康先生不过是避难而已,但凡做大事的人,总要有这样的经历。再说,先生俯仰无愧于天地,又有他的抱负,我们何必用世俗人的看法替他担忧呢?”   曼云擦擦眼泪,说道:“是我糊涂了。就是康奶奶,跟着先生流亡半世,恐怕她也不曾后悔,心里也是安定的。”想了一想,曼云叹息道:“有的人漂泊无依,还是安定;有的人即使坐在家里,也终日惶惶。”   佩东轻声问道:“你也是终日惶惶的人么?”   曼云抬起头,看着佩东,她不是傻子,对一个男子,这样的依恋,面对他时,这样的脆弱,这算不算是喜欢上了他。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安心的男子,可以让她不知不觉倾吐心事的男子,曼云想,她许是真的喜欢上了佩东吧。   许久,曼云说道:“我很不安……我害怕。”曼云也觉得自己没有出息,好端端的,怕什么呢?她自己有钱,有地位,有父亲,有两个对她忠心耿耿的人。普通人家的小姐未必有她这些东西,尚且活得开开心心,她为什么不安呢?   可是,钱,地位,父亲,对她来说,都是不确定的,别人也要有她们的生活,最后剩下的是什么?什么都没有……   佩东心里一阵紧缩,他明白这种终日惶惶的感觉,在那段父亲去世,自己还是孩子的岁月,那种不安也时时萦绕着他。前途的未卜,现状的惨淡,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都看见了。他不想让曼云也经历这些,他愿意护着她,让她少走一些艰辛的路。   想着想着,佩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将曼云拦在怀里,说道:“以后……不要再怕了。”   佩东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不会说些温柔动听的话,可是这句话,却叫曼云安定了下来,她能够感受到那宽阔的胸怀里传来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坚强有力。陌生男子的气息,她第一次感受,她觉得脸上滚烫,心如鹿撞,可是又不愿意离开这怀抱。宁愿自己成为一个无赖,就赖在这里,再不离开了。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意味着坐着,一会儿,就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曼云一惊,刚要挣脱佩东,却被佩东护在怀里。   “里面的音乐声噪得耳朵都快聋了,在这里清净一下,倒是很好的。”是曼珺的声音。   “是吗?可是汪小姐不是很喜欢这种场合吗?”曼云虽然听得不多,还是认出这是唐仲秋的声音。   “你是觉得我很活泼,所以就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吗?其实我也谈不上喜欢的。倒是唐先生,好像很不喜欢这种热闹的舞会。”   “我是……应付不来。”   “唐先生这话就奇怪了,您纵横商界,为人处世的事情怕是最拿手的,怎么会连这种小舞会都应付不来呢?而且,既然应付不来,又何必过来呢?”   那边一阵沉默,一会儿,才听仲秋说道:“差不多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曼珺有些急躁:“唐先生,你何必躲我呢?”   仲秋呼吸一滞,说道:“没有的事情,汪小姐多虑了。”   曼珺说道:“我虽然不聪明,也决不至于连这个都分辨不出来。唐先生虽然躲着我,我还是觉得……觉得……”   叫她怎么说呢?一个女孩子,真的要这样低三下四的求他么?求他多看自己两眼?曼珺做不到,可是她的心里,又是认定唐先生待自己是不同的。为什么他不说出来呢?还是自己猜错了?她表现得这样明显,他不可能感觉不到,就算对自己没有情意,也不至于这样含糊其辞伤了她的心。   曼珺低着头,下唇咬得发白,她再活泼豁达,终究是个女孩子,他竟然叫她这样尴尬!想了想,曼珺说道:“外面有点冷,我先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走。   仲秋叹了口气,在房檐下站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曼云叹息一声,说道:“这算怎么回事呢?”   佩东问道:“你叹气做什么呢?难道为他们着急,要做红娘吗?”   曼云说道:“我哪有闲情管他们的事情?曼珺虽是我姐姐,也是太太的人,我要管,只怕最后落不到好名声,反惹得一身的骚。可是,我是觉得这位唐先生似乎有什么苦衷,可能苦了曼珺了。”   佩东站在曼云对面,说道:“你看你,说不管人家的事情,还要跟着担心。”   曼云低着头不说话,她微微抬一抬眼皮,就能看见佩东胸前的扣子,这个时候,连呼吸也变得小心。曼云觉得自己实在好笑,便定了定神,说道:“你刚从天津回来?”   佩东点点头,说道:“把康夫人送上船就赶回来了。”   曼云说道:“几天没有合眼了,这个舞会不过是招待一些外人,又没有什么意思,何必非要来呢。”   佩东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你惦记着夫人的安危,所以必定要来跟你说一声。”   曼云心里一暖,继续低着头不说话。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变了,动不动就低头。低下了头,遮掩她的害羞,可是她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动作,情绪。这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动作。   “你平时写字是用毛笔还是钢笔?”曼云问道。   “用钢笔多一些,你是问那件礼物?”佩东说道:“那是司令送我的,是一个德国人送的,我觉得只有你用才好。”   曼云脸一红,说道:“我平时不大写钢笔字,写的不好,怕糟蹋了你的东西。”   佩东忙说:“这怎么会?我倒是担心,你不喜欢用钢笔呢,只要你肯用,什么笔用不好呢?”   曼云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佩东,说道:“那我就天天用你送的笔写字,现在还是钢笔更流行一些。用毛笔,又要笔,又要墨,还要烟台笔洗,多麻烦。”   佩东听她这样说,很满足,这个人,她喜欢钢笔,完全是因为喜欢自己,因着自己,喜欢起自己送她的东西,这样多好!   曼云见佩东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也显得手足无措,便突然说道:“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说着,就推开花厅的门,外面的冷风袭面而来,曼云也不嫌冷,只管往前走,心里却是无尽的快活,仿佛连日来的压抑,都只为了今天一口气倾泻出去一般。   佩东看着曼云的身影穿过月亮门,不见了,还是微笑地看着,许久,才合上花厅的门走了出来。   回去的时候,大厅正热闹,人们只顾着和自己的舞伴跳舞,一时间也没有多少人问起曼云。曼云状若无事地走进大厅,刚坐下,就看见舜卿过来,一时皱了皱眉头。   “曼云小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舜卿说道。   曼云抬起头,微笑着说道:“当然可以,何先生是我的客人嘛!”   舜卿坐下来,看着曼云。曼云似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只是歪着头看正在跳舞的人们。舜卿看着她的眼睛,心里一阵阵疼痛。一开始她虽然微笑,可是那笑意终究没有扩散到眼里,现在即使她不笑,眼睛里也是甜蜜的光。舜卿当然明白这光彩不是因为自己而绽放,那种错过的感觉像针一样扎在自己心上。此时,他就算有千万句话要说,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因为她也不会听。   舜卿想到这里,越发的心烦意乱,终于坐不住,说道:“曼云小姐,我有事先走了。”   曼云也没放在心上,面上却要挽留一番:“何先生有什么急事要这个时候处理呢?你毕竟是我的客人,这样我就有些招待不周了。”   舜卿看着曼云,许久才说道:“何必客气。”说罢,就往外走。   曼云觉得他那句“何必客气”说得实在是奇怪,她也记得舜卿曾对她说过的话。综上种种,曼云觉得他对自己,也许真的有一分情意。可是他这份捉摸不定的情意对曼云来说,并不是好东西,曼云宁可不要。   虽然是这样想,曼云还是有些担心,说道:“何先生,你的大衣!”   舜卿想来是没有听到,只管朝前走。走出了大厅,走出了大院,走出了胡同,才想起自己的车和自己的大衣。他又折了回来,却不愿意再进汪家,只是坐在车里,等了一会儿,也不急着发动,只是坐在车里,点燃了一支烟。   曼云见舜卿走了,只好找到佩卿,叫她把舜卿的大衣带回去。佩卿听说舜卿提前离开,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便拿了大衣追出来。在门口看见舜卿的汽车里一只红色的亮点,时隐时现。不禁心疼,却不敢走上去,只好抱着衣服又回来。   这次的舞会也没有另设牌局,也没有听戏,因此大家跳到十一点钟就散了大半。等到所有客人都走了,还不到十二点钟。曼云吩咐下人收拾大厅,看着世番曼珺回了自己院子,才回去睡觉,第二天上午十点钟才起床。起来时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鼻子酸酸的。   坐到妆台边上,一边梳着头,曼云一边问刘妈道:“今天上房没什么事情吧!”   刘妈一边绞着手巾,说道:“要说有事,也不算什么事情。今天二小姐说什么也不去学校排戏了,这倒奇了。”   曼云停下手里的梳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怕是累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小璃说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可是细想想又不对。自从二小姐开始排练以来,是风雨无阻,仿佛天天就盼着这个时候呢!这眼看就要演了,怎么一下子说不想去就不想去了呢?”   曼云说道:“她不想去自有她的道理,也不与我们相干,不要多管。”   小璃点点头,笑道:“我也就是奇怪,姑娘不叫我管,我自然不打听了。”   曼云继续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想起昨夜曼珺和唐仲秋的对话,知道曼珺是伤了心不愿意见他了。   曼珺虽然大胆,可是毕竟也是个深闺大小姐,有些话有些事,也不好说,不好做的。   想到这里,她脸一红,觉得自己昨天是那样的大胆。转念一想,自己又有什么错呢?她没有私定终身,也没有做什么苟且的事情,清清白白,有什么好怕的呢?   正想着,就听刘妈说道:“姑娘这脸怎么这样红呢?”   曼云以为自己心事露在了外面,连忙说道:“屋里有些热罢了。”   刘妈摇摇头,说道:“不像,倒像是发烧的红。冲撞姑娘了,”说着,就伸手抚着曼云的额头,皱着眉头说道:“这么烫!”   曼云知道自己浑身有些热,也有些难受,便说道:“那就是受了凉吧!叫圣心医院的梁医生过来看看就好了。”   刘妈说道:“姑娘也不知道自己注意,已经不舒服了,昨天还闹到那样晚。”   小璃连忙说道:“老爷已经去局里了,我去通报太太。”说着,就往外走。   刘妈说道:“这两天是一定要好好休息了,姑娘快躺在床上吧!”说着就搀着曼云非要她躺在床上。曼云拗不过,只好听命。   上房这边,汪太太正在和曼珺说话。   汪太太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又不去了?先前还那样信誓旦旦的,不怕被人说你朝三暮四么!”   曼珺坐着,不以为然地说道:“什么大事呢?不过是不愿意去排练罢了,本来你们也不在意这件事情,我就是不演了,又有什么要紧?”   汪太太叹气道:“你还是这样的糊涂!这排一个现代戏是没有什么要紧,可是你父亲那里怎么交代?说你一开始雄心勃勃的,现今又懒得去了?你要你父亲怎么想你?!”   曼珺站起身,说道:“那就说我身子不舒服罢了!”   汪太太问道:“你今天不舒服,明天也不舒服?过两天戏公演了,你也不舒服么?你当大家都是傻子,看不出你这惫懒的样子么!”   恶念   曼珺有些不耐烦,说道:“那就让人家这样说好了,我都不怕了,母亲也不必着急。”   汪太太此时已经有些生气,说道:“什么叫让人家这样说?我们这样的人家,你这样的小姐,就是给人说的吗?你怎么一点也不争气,你看看曼云,这些年在你父亲那里,连个错缝都没有,你怎么就做不来?”   曼珺一听母亲又拿自己和曼云相比,顿时反驳道:“凭什么我一定要跟曼云比呢?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要攀高枝,要讨父亲欢心,那就由着她去,何必牵扯上我?母亲非要争强好胜,自己跟她比去!”   汪太太瞪着女儿,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声音有些不稳道:“我这样操心,还不是为了你能有一个好前程?你就这样说我?”   曼珺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妥。此时见汪太太的样子,早已悔断了肠子,连忙含着眼泪说道:“母亲……”   汪太太理了理情绪,说道:“你出去。”   曼珺连忙说道:“是我说错了话,我……”   汪太太说道:“你出去,回自己院子里,不许出门。”   曼珺见汪太太真的动怒,也不敢多说话,咬着嘴唇退了出去。出来的时候,正遇见小璃,不由得想起曼云,只觉得自己这样,多少也有曼云的责任。她虽然不责怪曼云,可是见了曼云的人,心里多少有些堵。   小璃低着头,由着曼珺从自己身边走过去。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见罗发说道:“你有什么事,倒是进去回太太啊!”   罗发离她很近,说话的气息喷在自己脸上,吓得小璃浑身一抖,便快步进了上房。   “太太。”   汪太太正在气头上,看见小璃,更加的不顺,说道:“什么事?”   小璃想了想,说道:“三小姐昨天着了凉,正发热呢!请太太示下。”   汪太太冷冷哼了一声,说道:“三小姐最近可没少生病啊!”说着拍了一下桌子,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由着好好一个小姐儿,三天两头的闹病?”   小璃连忙回道:“是小的没做好差事,辜负了太太的嘱托!小姐昨天招待客人,这进进出出的,吹了风。小的也没留意,今儿早上起来,刘妈看出小姐脸色不对,才说来回太太。”   汪太太说道:“说了一大通,还是你们没有伺候好!哦,我看你是长大了,也不把小姐放在眼里了,我这就把你的卖身契给你,钱我也不管你要,你走罢!”   小璃一听,脸色煞白,跪在地上说道:“太太别赶我走,我再不敢疏忽了,求太太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汪太太也不理会,自己端起茶杯,却发现茶水早就凉了,便放在桌上,因为心里气不顺,也没有轻拿轻放,在小璃耳朵里,倒是如霹雳一般。   这时罗发进了来,陪着笑说道:“太太怎么这样生气?她还小,照顾不得当也是有的,太太心疼三小姐,教训教训她也就罢了,真赶出去,只怕太太枉担了厉害的名声。”   汪太太本来想趁机把小璃出去,叫曼云失个臂膀。如今看罗发上心的样子,竟十分看重这个丫头。反正这丫头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与其这个时候做坏人赶她出去,不如过些日子把她给罗发,做个顺水人情,岂不两得?   打定了主意,汪太太说道:“也是,别人知道了,不说是她们伺候不周,倒说是我骄纵轻狂了!罢了,我也不必为你担这样的恶名,你且回去,仔细伺候着小姐,再有下次,谁也留不住你!”   小璃这边自然是千恩万谢,汪太太也不理她,对罗发说道:“你去给梁大夫挂一通电话,叫他来瞧瞧三小姐的病。”   罗发哈着腰答应着,小璃也趁机站起来,低着头退了出去。她刚一出去,罗发便跟着出来,走了几步,叫住一个听差道:“快去花厅给梁大夫打电话,叫他过来给三小姐瞧病。”说话间小璃已经拐进回廊里不见了踪影,罗发便紧走几步,想要追上小璃。   听差却糊涂了,从来请大夫的事情轮不到他来做,他也不清楚梁大夫的电话号码,也不晓得曼云是得了什么病,叫他怎么挂电话呢?这个听差到了花厅,寻着电话簿子找了好久,才寻到梁医生的电话,也没有说清楚什么,不过好歹也算是交了差。   他刚要走,电话又响了起来,他便拾起话筒,学着管家丫头和罗发的语气说道:“喂,你好呀,这里是汪府。”   电话那边听他的语气有些不伦不类,愣了一下,说道:“我是阮佩东,找你们三小姐有些事情。”   听差一听他找曼云,便说道:“哎呀,阮少爷啊!不凑巧了,我们家三小姐病了,刚叫了大夫来,怕是不轻呐!”   佩东一听说,心里陡然提了起来,说道:“昨天还好好的开生日会,今天怎么就病了?是什么病?”   听差一时应付不来,心里奇怪:他一个大男人,这样不避嫌的问别人家小姐的事情!如今这新式人,都是这个毛病么?   想是这么想,嘴上还是说道:“我家小姐的病有丫头老妈子伺候,我哪里知道呀。阮少爷你找我家小姐什么事情啊,我们管家可不可以给您办啊?”   佩东听他这么说,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便说道:“我昨天送给你们小姐的礼物,忘了还有一样配套的东西,本来想送过来的,既然小姐病了,我今天就不打扰了,改天再说吧。”   听差说道:“阮少爷有心了,您这么忙,何必亲自来呢?”   佩东说道:“我这里也没有伶俐的人,怕他们说不清楚。”   听差本来想说,大不了汪府派个人去罢了,又想到人家送礼物,自己巴巴的来要,终归不是体面的事情,便说道:“阮少爷要过来,小的这就叫门房留意。”   佩东想到曼云家里人多口杂,怕给曼云增加麻烦,便说道:“并不是什么事情,我也未必会过来。”   这边挂了电话,就有丫头来花厅洒扫,看见他,说道:“这个时候你倒会找地方偷懒!”   听差不乐意,说道:“我哪里是偷懒呢?罗管家叫我给梁医生挂电话,请他来给三小姐看病呢!”   丫头惊奇道:“这么要紧的事情,他就交给了你?”   听差有些得意,说道:“我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去回太太呢!”说着就出了花厅,往上房走,要把佩东明天过来的消息报告给汪太太。   汪太太一听,只觉得好笑:这年轻一辈平时往来,哪有事事都通报给当家太太的道理?便说道:“什么事情,也值得这样跑来说?”   听差才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一时又怕在主子面前留了这样的印象,便胡乱扯谎说道:“我看阮少爷很着急地样子,要不是我说小姐病得起不来,只怕他立时就要过来呢!我看也许有急事,才来回太太的。”   他的话,汪太太也不全信:佩东那样清冷的性子,何至于这么慌张呢?要是真的,那他和曼云的关系,倒值得揣摩一下了。就算他是信口胡诌,也要有些由头他才敢这样说。再者,这话自己说了,要是假的,大可以推在他身上,乐得干净。想到这里,汪太太笑道:“你倒是很伶俐,这样很好,不至于误了主人家的大事。你差事办得好,一会儿去找罗管家讨赏去。”   听差见汪太太夸他,乐得眉开眼笑,连连鞠躬,走了出去。   这边罗发赶到小璃身后,说道:“小璃,你今天这事,可是多亏了我啊!”   小璃早知道他居心不良,刚才已经被吓了一番,没有精力与他纠缠,便躲闪着说道:“谢谢罗叔。”   罗发此时一脸的笑容,说道:“我都说了几回了,叫我哥哥就好,我能比你大几岁呢?”说话间已经牵着小璃的手,惊得小璃浑身一抖,却不敢声张,只是颤声说道:“管家对我的关照,我时刻记在心里,不敢忘的。”   罗发笑道:“我不止是现在关照你,将来也是要关照你的,只怕要关照你一辈子。你想想,咱们家的丫头们,哪个有你这运气,能得我的关照?就是绿竹,前些年气焰那么大,太太宠得跟个副小姐似的,去年不照样配了小厮么?如今也不能像当姑娘时那么娇贵了,天天躲着做些针线活。你要是跟了我,我还能请个老妈子伺候你,也不必这样屈居人下的,你说好不好呢?”   小璃哪有心思听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只是说道:“我还小,那里承蒙得起管家这样的抬举,三小姐那里等着使人呢,我得回去了,不然又要辜负太太了。”说着她挣扎着跑开,正遇上两个粗使丫头挑着水往这边走,罗发不好发作,眼睁睁看着小璃跑远。   小璃这边不敢耽误,一口气跑了回去,关上门,手还兀自抖着。刘妈听见动静,悄悄来到外间,低声说道:“回了太太了?”   小璃点点头,问道:“小姐睡了?”   刘妈答应着,就看见小璃眼眶有些红,说道:“怎么了?”想了一想,便问道:“又是那个下三滥的东西为难你了?”   小璃低着头,也不说话。   刘妈啐了一口,说道:“作死的混账东西,他没占什么便宜吧?”   小璃说道:“青天白日的,他能拿我怎么样呢?只是他既起了这个心思,我怕是逃也逃不掉了。”   刘妈忙说道:“你又这样说,这也不是旧时了,你若是不愿意,谁也不能把你绑了上花轿。等姑娘病好些,一定得把这事报给姑娘。你就甘心这么由着他纠缠?”   小璃直直的看着前方,幽幽的说道:“这是孽。好端端的卖身给人家做丫头,人格就低了一等,是我自己命里长错了一根骨头。”   刘妈见她这样,想起她的身世,也唏嘘不已。   曼云这边,睡得有些迷糊,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了些,躺在被子里,心里一阵难受。想着罗发的嘴脸,气得直在被子里发抖,先出了一身的冷汗。浑浑噩噩的过了很久,便有大夫过来,瞧了病,打了针,开了些药。因为听差电话里也没有说清楚,医生带来的药品不齐全,便叫一个人跟着去医院取药。刘妈忙着照顾曼云,便叫小璃跟着过去。   小璃回来的时候是中午过一点,曼云刚喝了半碗粥,正好吃药。小璃伺候着曼云喝完药躺下,便拉着刘妈出来说道:“真是奇了,你猜我去医院看见谁了?”   刘妈一时想不到,便说:“医院里能看见什么人呢?怎么,难道还有咱们家的熟人病了不成?”   小璃摇摇头,说道:“我看见大少爷了。”   刘妈一惊,说道:“大少爷病了?他今天还出门了呢,要是有病,太太哪会放他出去呢?”   小璃说道:“瞧你说的,去医院就是看病么?也许陪着病人呢?大少爷旁边跟着个病怏怏的大美人呢!”   刘妈说道:“许是大少爷的同学,突然病了,没有不照顾的道理。”   小璃说道:“这美人还靠在大少爷肩膀上,两个人很亲密的样子。我看是大少爷的女朋友吧!”   刘妈笑道:“就算是大少爷的女朋友又怎么样呢?大少爷也是该谈女朋友的年纪了。别的世家子弟,这个年纪不知道有了多少女朋友呢。”   小璃皱着眉,说道:“可是这个女孩子,却不像个女学生,人很漂亮,看着比大少爷还大两岁呢!而且还像个电影明星呢!”   刘妈见她认真起来,便说道:“大少爷的事情,我们也别多管,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也不与我们相干。”   小璃笑说道:“我何时要管呢?我只是说说,被你这样一说,我也忒事多了。”   到了下午,伯荪回来,听说曼云病了,刚要过去,被汪太太拦住,笑说道:“中午已经请了大夫来,现在怕正睡着,你这一去,又要惊扰她,不如明天等她好些了,再去瞧瞧不迟。”   伯荪说道:“近来云儿的身子也不大好,怎么经常闹病呢?”   汪太太笑道:“前两次也不是真病了,不是不想出来找的借口么?这次是真的不舒服了,也是昨天晚上闹的。喝两口酒,冷风一吹,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她还年轻,不懂得将养身子,也是我照顾得不周到。”   伯荪不赞同道:“倒不是这样,你对云儿怎样,我心里都清楚,昨天我们都不在场,她一时不注意病了,怎么就是照顾不周了呢?你也不要事事都自己承担。”   汪太太欣慰地一笑,说道:“我哪有这个毛病?只是心疼曼云罢了。她到底不是我亲生的,稍稍怠慢一些……”汪太太一时说不下去,只低着头。   伯荪叹气道:“唉,难为你了。”   汪太太嗔怪道:“又说这些话!啊,对了,阮少爷明天要过来呢!”   伯荪一听,皱着眉头道:“出了什么事?”   汪太太笑道:“瞧你,没事阮少爷就不能过来吗?他是听说云儿病了,很担心,要过来看看的。”   伯荪眉头皱得更紧,说道:“他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汪太太说道:“到底是亲戚,互相关心一下也是有的。这跟要好不要好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家云儿也是守礼的大小姐,怎么会跟只见过一面的表哥要好呢?”   婚誓   伯荪脸上的表情没有改变,汪太太却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也没有多话。   伯荪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心里却飞速盘算着。这阮佩东那样清冷性子的人,若非是极熟识了,决计不至于急着过来。可是,他就算真的和曼云有私情,这样关切就是要公开了,他若是有这个意思,自己怎么办?如今冯司令虽然和直系皖系闹得有些僵,终归还是如日中天的人物,他眼前的红人跟自己提亲,实在不敢拒绝。可是,过上一段时间,他们不得势了,被排挤出去了,自己这女儿连面也见不上,白白的跟了他去。   伯荪对曼云是极器重的,甚至可以说是自己手上的王牌,她的终身大事绝不可以疏忽。他的爱女嫁给冯司令军中的人,自己等于也是那边的人了。这可不行!眼看当今的局势,还是那个东北王和段司令有希望,他可不能轻易下了注。   不过,人家就是来看看,也许只是礼仪上的往来,被自己夫人小题大做了。如果是那样,自然要冷淡他一下,免得他真有了这个心思,将来后悔就迟了。曼云眼界很高,多少贵公子都拒绝了,也未必真的就能看上阮佩东。那个何四爷不是很好的么?家世,人品,算一算,也是良配了。这些年他耽于仕途,家业竟有些衰败了。生意上要是得何家的帮忙,是最好没有的了。曼珺就不能指望了,在那些旧式家长眼里,活泼得竟有些疯癫了,除非是极新式的人。可是,北京城里极西化的家庭,也就外交部一些人和一些商贾之家了。伯荪又想到舜卿,这个家庭也是极西化开明的,兴许能够接受曼珺。不管他将来是二女婿还是三女婿,要是真的能成为自己的半子,就真的无可限量了。   不过,曼珺那样独立,兴许有她自己的主意。前一段时间忙着排练,连何家的舞会也看不上。自己特意去查了和她一同排练的几位男学生的家底,竟也有几个家世很不错的。若这头能成,伯荪倒乐意做一个任子女自由恋爱结婚的开明家长。   至于世番,真叫他发愁,不知道向谁,养成了与世无争的性格,只怕将来也就做一个教授,或者进教育局那样的清水衙门。不过,当今政府大兴教育,也未必真的没有前途。若真的成了知名学者,汪府也能加深些根底。唉,伯荪心里叹息,他唯一的儿子,竟是最没有竞争意识的人,白白培养了二十年!   伯荪这里有他的担心,曼云也有她的忧虑。虽然因着这病,免去了很多应酬和麻烦,可是一件十万火急的事情就摆在眼前,罗发要是再不收拾,怕真有害了小璃的一天。那个时候,她怎么对得起小璃这些年的追随?   可是,这个人圆滑的很,又是闫氏的心腹,他们都做足了功夫,要算计自己的人。曼云躺在锦缎被子里,一阵阵的发冷。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佩东果然来了。只是送了一瓶外国墨水,又问了问曼云的病情,还没等伯荪按着原计划冷落他,便走了。于伯荪来说,自然觉得自己的一番顾虑完全没有道理,人家不过面上问两句而已,何至于这样!在他的心里,总归有些怀疑汪太太的定力了。   汪太太自然要辩驳一番:“这个阮少爷,真是冷淡性子。听差还说,阮少爷一听云儿病了,急急的当时就要过来。这些下人的话,果然是信不得的!”   伯荪眼睛里波澜不惊,说道:“你也是一时不察,可是这样的人,以后还是不要使唤他传话,免得误事。”   汪太太忙笑道:“经过这样的事情,我哪里还敢用他?以后就叫他做一些粗活罢了。”   他们夫妻二人,各有各的心思,佩东也是为着避嫌,才连曼云的院子也没有进。可是心里,总是惦记的,又没法子托谁来打听,只好自己着急。自己与曼云的事情,虽然知道她的心意,总是确定的,可是她的家庭,未必是接受自己的。这样贸贸然告知了母亲,总觉得将来汪家那边有什么不好的言论,于他自己,是可以忍受的,但是委屈了母亲,岂不是自己的罪过?因此佩东也不愿意轻易惊动母亲。夜黑透了,他才从汪家回来。   刚走到家里,老妈子迎上来,笑说道:“少爷现在才回来,太太等了很久了。”   佩东一听,少不得满是歉意,进了屋子,阮太太看见佩东,忙笑道:“怎么今天回来的这样晚?可是有了什么事情?”   佩东忙说道:“部里并没有什么事情,刚去了趟汪家。”   阮太太一边招呼老妈子摆饭,一边说道:“汪家有什么事情?”   佩东说道:“我昨天打电话过去,说三表妹病了,今天去看看。”   阮太太想了想,觉得佩东无事去给汪府挂电话,也是很奇怪了。她并没有刨根究底的习惯,便转而说道:“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你前天不是还去了人家的生日会么?怎么这么快的功夫,就病倒了?”   佩东心里也有些担忧,便说道:“我并没有看见她,她这时病着,躺在床上,总要避嫌的。不过我想许是夜里吹了风,受了凉吧!据我所知,她也是很健康的,并不是经常生病。”   阮太太又抬起眼皮,看了佩东一眼,便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病,如今医术这样发达,不似旧时,受凉感冒这样的病,打一针,休息几天就好了。”   佩东听母亲这样说,竟有些安慰自己的意思了,顿时颇为感慨。这时老妈子摆好了饭菜,佩东一看,是一碗素烧扁豆,一碗清炖云腿,一碗糟鸡,一碟子笋丝,一碟子冷拌鲍鱼。旁边放着一只大瓷罐子,打开盖子,香米的味道就溢了出来。   阮家人口少,阮太太早就戒了荤,因此他们的饭菜总是本着从简的原则,佩东看见今天的菜色,说道:“母亲又费事了。”   阮太太说道:“我看你从昨天回来开始就不大舒心,饭也进的不多,许是有心事。这些菜都很清爽的,你多吃些,不管公事私事,总要看开些,身子最要紧。”   阮太太虽然这样说,心里总是知道佩东为什么而愁了。可是佩东不提,她也就不问。她素来是这样,虽然也担心儿子的事情,但是从来不多问,何苦给孩子添麻烦呢?   可是,佩东实在是坐立难安,吃罢饭,便回了书房,摊开一本书,许久竟没有看下去。   曼云这边,也许是心思太重,想的太多,病情竟不见好转。卧床休息了两天,还是是好是坏。周日正是曼珺话剧公演的时候,她这个样子,自然是不能去的。伯荪有应酬,也不能去。但是汪太太和世番是不能不去捧场的。到了周末,汪太太和世番吃罢了午饭就往学校去,曼云挣扎着去了花厅,到底没有等佩东接到电话。他的工作,哪有什么休息的时候!阮太太倒是很关切,询问病情饮食,竟比医生还要细致,还说近日一定要来看看。曼云少不得说一些已经好了,不必担心的话,撂了电话,心里还是感激。回去便睡了一下午,难得清静,起来的时候,烧竟然也退了。   汪府虽然是一片宁静,可是大学堂里却不平静。汪太太看不懂洋戏剧,但是坐在观众席里装着研究的样子总是会的。好不容易挨到戏演完,谢了幕,汪太太去后台找女儿,却怎么也找不见,众人都说没有注意。等到找见了,竟看见曼珺在一个角落里和一个男人亲亲热热,她低着头,似是流了泪,那个男人还给她擦眼泪。   在汪太太眼里,这是极亲密了。她很是恼火:自己的女儿,也学着不三不四的戏文里的小姐,私定终身了么?防来防去,竟养出这样一个轻狂孟浪的女儿来!   汪太太终究还是有一些理智,自己躲在一边,等着女儿走过来,只装作刚碰上,笑着拉着女儿回家。到了门口,竟又寻不见世番。有个认识的学生过来,说世番遇见几个不错的朋友,非拉着他到家里玩,就耽搁了。汪太太虽然觉得奇怪,但眼前女儿的事情是十万火急,便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托同学传了话,便先坐着汽车回了汪府。   一回家,汪太太就堵在曼珺屋里,脸上还挂着勉强的微笑:“我在后台,看见你和一位公子说话,他是谁?倒是一表人才的。”   曼珺想着仲秋的话,她这两天可真是大起大落,闹得身心俱疲,可是到底得了他一句话:只要你不嫌弃,我自然是等你的。   他在她心里,是完美的,就算是有些小小的残疾,仿佛也是因为他太完美了,才得了这个缺陷均衡一下。她怎么会嫌弃他!   曼珺说道:“是唐家的大公子,唐仲秋!”   汪太太对北京城的家族,记得很熟了。唐家总有不少,便问道:“是哪个唐家?”   曼珺说道:“就是手底下经营时装公司,洋行饭店的唐家。”   汪太太看着曼珺的意思,倒是一点都不避讳的,想必是那边给了准话。若那边的少爷真是有心又有些家底的,也未必是件坏事。汪太太低着头,想了想,这个唐家她是知道的,但是对他们的家庭,到底不熟悉。   汪太太问道:“你们仿佛是很相熟的样子。”   曼珺既得了仲秋的一句话,自然也觉得没有必要掩藏,她不像一般的扭捏女孩,提起这些事就装作不知道。此时便很大方地说道:“我们也算要好了。”说到这里,她就不再说了,不过,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汪太太想了想,便问道:“他的家庭怎样?亲戚多不多?有没有姨娘?兄弟姐妹几个?”   曼珺知道母亲必然要打听这些,早就做好了准备,说道:“他父母都在,有两个姨娘,下面有一个亲妹妹,就是我同学静秋,几个庶出的弟妹。他的父亲是很器重他的,他今年夏天从美国拿了学位回来,已经经受一些生意,做的很不错。”   汪太太凝眉道:“有几个弟妹?你也不清楚?”   曼珺说道:“两个姨娘都有孩子的,家里一共是四个儿女,他父亲有一个外室,听说有两个孩子。到底他们母亲来路不明,太太那边不肯承认。”   汪太太皱着眉说道:“这样的乱!”   曼珺一见汪太太这样,忙说道:“这是他父亲的事情,到底与他无关。他是很为他母亲争气的,是兄弟里面最能干的,他的脾气也不像他的父亲,他也不赞同他父亲的行事的。”   汪太太见她处处护着仲秋,便觉得曼珺这边是下了决心了。照理说,他们这样自由结识,在当下也不算是伤风败俗的事情,自己也管不了。可是,伯荪那边不知道能不能满意,这个仲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曼珺说得这样优秀。这些事情,统统要查证的,因此也不能先表了态给曼珺。便拉下脸说道:“我知道了,你先歇着。戏也公演了,以后就安心上学,再不要成天在外面疯癫了。”   曼珺听她母亲这个语气,丝毫不提刚才的事情,便着了慌,说道:“唐先生的事情……”   汪太太一皱眉,说道:“你一个女孩子,让人家知道,又是一层是非!若这个唐先生真是可以托付的,我当然是不反对的。全看这个唐先生到底怎么样了。”   曼珺一听,知道她是不放心自己的说辞,便说道:“我说的自然都是真的,母亲千万为我多说几句话,我是……我是喜欢他的。”   汪太太见女儿这个样子,不由得心生感慨:当年遇见伯荪,自己不也是这样缠着父亲,非他不嫁的吗?这情景,竟是一模一样!   汪太太心下黯然,说道:“你先歇着吧。”说罢就往外走。   是非   汪太太接了这个麻烦事情,少不得费尽心思。这唐仲秋的家底还没有弄清楚,决计不能先告诉伯荪的,想来想去,还是先找自己熟识的几位官太太探探底,弄清楚唐家的家底,若真如曼珺所说,伯荪那里,想来也不会有太多麻烦。   打定了主意,汪太太便打电话到唐家经营的饭店,订了一间包间,再请了两位极有门路的官太太。第二天上午,便坐上汽车出去了。   到了饭店,两位太太已经到了。其中一个,就是上次请客的陈太太,她是最喜欢多管闲事的,北京城里有些名气地位的家庭,她都清楚得很。还有一位连太太,是她们这群人里比较年轻的,谁家里有舞会她总要过去,因此熟人遍布。汪太太过来了一会儿,她们就到了。   连太太一进来就一叠声地说道:“真是对不住,叫主人翁久等了!”   汪太太笑道:“我也不过是刚来,倒是你们,是一起过来的吗?”   陈太太说道:“我们商量着,总要一起出现才好,否则都是客人,倒叫另一个客人等着,哪有那么大的架子呢?”   汪太太不以为然地笑道:“咱们这样的交情,还要在乎这些!”说着,便招呼两个人坐下。伙计将铅笔纸条放在桌上,汪太太笑道:“你们喜欢吃什么,且写上吧。”   连太太却不急着动笔,嘻嘻地笑说道:“我昨儿接了电话,还奇怪:既不是什么年节,也不是谁做生日,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请起客来了呢?我怕是鸿门宴,吃了你的,将来有什么事情不好推脱,还是先说清楚的好。”   汪太太捏着她的脸,笑说道:“偏是你的嘴厉害,我要不说,竟成了居心叵测了!”   陈太太笑道:“她确实是个促狭鬼,你做事也不可捉摸了一点。就是没事请几个姐妹出来吃饭也是有的,可是怎么是这家馆子?我们从来不过来的。”   汪太太说道:“前两天世番来过这里吃饭,说起这家馆子不错,我就想过来,借着请客的由头解解馋罢了。”   连太太笑道:“说了半天,原来我们是挡箭牌!既然是你想解馋,那自然是你点菜了,你再加两个我们喜欢的就是了。”说着,就把铅笔和纸条推给汪太太。   汪太太听她这样说,似是很信任彼此之间的了解的,便硬着头皮揣测着点了些菜。   连太太一看,见汪太太写了满满一张纸,便对着陈太太挤了个眼,笑说道:“今天我们可要大吃一场了!”   陈太太看了看,连忙说道:“我们三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菜呢?难道你还预备请别的客人吗?”   汪太太笑道:“哪还有别的客人?我们占了人家一间屋子,就点两个菜像什么呢?你别看纸上写的多,真的端上来,倒不觉得有什么了。”说着,就交给了伙计。   连太太笑道:“陈太太可不要拦着她,她是真的馋了呢!”   三个人说笑了一阵,便有菜陆陆续续的上来,一会儿,便上了一桌子菜。   陈太太一看,自己最爱吃的水晶虾,也有连太太最爱的荷香牛排,便觉得汪太太心细如尘,心里很是喜欢。   汪太太说道:“卖相不错,也不知道做的怎么样。”   三位太太边聊边吃,汪太太有要打听的事情,便不慌不忙地把话题转到了唐家身上。   “这件饭店还是很不错的,不知道是谁家的产业?”汪太太问道。   陈太太惊奇道:“咦?汪太太不晓得吗?是城南的唐家啊?”   汪太太说道:“我倒不太清楚,他们家我也没有认识的人。”   陈太太不以为然地说道:“他们家自然没有我们好认识的人,他们太太只知道吃斋念佛,从来不出门的,几个姨太太,我跟她们是不熟的,那个外室,咦!连见也不要见,什么下流东西!”   汪太太惊道:“哎呀,这一家子,可真是乱!”   陈太太抬抬眼皮,叹息道:“谁像汪太太这样好福气呢?汪先生是最体贴顾家的人了,又有前途!”   汪太太说道:“家里乱成这样,唐先生倒能把生意打理成这样,也很了不起了。他这么多女人,孩子也不少吧?”   陈太太说道:“我哪里数的清他们家的孩子,不过最有出息的,恐怕是太太生的儿子和女儿吧!”   连太太笑道:“是了,唐家的长子叫仲秋的,很有出息,是美国留学的博士呢!可惜了。”   汪太太心里一颤,笑说道:“什么叫可惜了?”   连太太想了想,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个唐少爷有个残疾,他的腿是伤的。小时候摔的,为这个,他们家老爷子觉得他难有出息,竟不大理他。”   汪太太想起那天看见仲秋和曼珺,他站的好好的,不像是腿有毛病的样子。便说道:“都有残疾了,怎么就不是大事了呢?”   连太太说道:“他治得好,又肯下功夫掩饰,平时走路是看不出来的,谁也想不到!这样风流倜傥的人,恐怕是有这个心结的。可是人家有出息,谁也不敢瞧他不起的。唐家老爷子也越发倚重他了,那姨太太和外室生的孩子,竟都不肯委以重任。将来唐家的事业,少不得是这位大公子的。我们家老连倒是总夸他,一提起来就满嘴的后生可畏!”说着,连太太想起自己的丈夫,就兀自笑起来。   陈太太最是热心的,她想起汪太太有个二十岁的女儿,介绍给唐公子,倒真的是郎才女貌了!可是,她看汪太太脸有些沉,怕是不喜欢有残疾的女婿,因此她也不敢瞎揽事情。   汪太太此时心里确实是很乱的,这个唐公子,竟是一个残废!曼珺知道不知道呢?若是不知道,这个唐仲秋竟是非常的阴险了,这分明就是欺骗!如果曼珺是知道的呢?汪太太更加的难过:自己培养出来的女儿,竟然心甘情愿,非要嫁一个残废!   凭他唐家有金山银山,汪太太也不能答应,决不能答应!   汪太太勉强挂着微笑,转了话题,之后这菜,就吃得索然无味了。其他两位太太也多多少少察觉出汪太太的异样,也不像刚才一般无所顾忌地谈笑了。吃罢了饭,便各自回家。   汪太太回来的时候,曼珺还没有回家。汪太太叫来罗发道:“二小姐去哪了?”   罗发赔着笑说道:“二小姐去学校了,太太找?我去学校接去。”   汪太太心里知道,曼珺今天下午分明是没有课的,这一出去,定是找那个唐仲秋去了。要是让罗发去找,到了学校找不到人,又要起是非。便说道:“念书才是正事,不要叫了。”说着,揉着太阳穴说道:“你下去吧,我这里没什么可伺候的了。”   罗发没有走,说道:“太太,阮太太过来了,见您不在,现在正在三小姐院里歇着呢。”   汪太太一怔,继而说道:“那怎么好呢?三小姐还有病在身呢,过给了阮太太,倒是我们待客不周了,何况,云儿那个样子怎么好接待阮太太呢?”说着,汪太太起身就往曼云院里走,刚走了两步,又笑道:“三小姐的病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么?估计不妨事的,她们说着话,我过去,总不大妥当。那边就是问起来,也别说我回来了。”说着,又回了屋坐下,嘴边还带着一抹说不清楚的微笑。   茂蓁,你又养出一个多好的女儿呢?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的,给你带回来一个女婿,连婆婆都收服了。你泉下有知,倒是省心了。   曼云的屋里,阮太太正和曼云围坐在桌前。曼云以前虽然没有见过阮太太,上次打电话时却是聊过几句的。那时阮太太嘘寒问暖,叫曼云心里着实一暖。今天她过来,说是来找汪太太说话的,倒坐下来跟自己说了很多话。   阮太太实在是个体面温柔的人!这是曼云的想法,这样的贤淑,说话虽然语气淡淡的,但是却比那些整日对你陪着笑脸的人更加亲切。听她说话,也不是那种无趣或是自以为是的人。想来也是,她能教育出那样好的儿子,绝不是个没有见识的女人。   只是,她那样的喜欢自己,这喜欢倒叫曼云有些不安。她兴许是知道了自己和佩东的事情了,因为心疼佩东,连带着心疼自己。想到这里,曼云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也烧了起来。   阮太太看着,不由得微微皱起眉:“脸怎么红了?别又是发热了吧?”   曼云连忙摇头道:“没有,只是觉得有点闷热。”   阮太太看着曼云,知道她或许是有些羞涩,莹白的瓜子脸上,透出一抹粉红,实在是叫人喜欢得紧。自己的儿子,眼光果然是不错的,若是这一门亲事能成,倒是天作之合了。   她们又说了一会儿话,也没听说汪太太回来。阮太太见曼云虽然好转,到底还是有病在身,不肯多打扰,便起了身告辞。出来的时候,她的马车刚好和伯荪的汽车迎面碰上。   伯荪进了上房,汪太太迎了上来,笑说道:“今天回来的倒早些。”   伯荪说道:“这些日子都没什么事,再过一个月,就忙起来了。”   汪太太笑道:“那我也要忙起来了,忙着过年呢!今年正月,我们要不要叫孩子们去阮家拜年呢?好歹也算是亲戚,今天阮太太还送了些东西过来呢!”   伯荪一怔,想起刚才的马车,说道:“阮太太来过了?怎么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汪太太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今天我出去和陈太太,连太太去吃过午饭,回来的时候听说阮太太已经来了,我又不好去东院打搅人家,就吩咐罗发去传话,说我回来了,结果阮太太也没过来,许是家里又有什么事情吧!”   伯荪皱起了眉,汪太太不过去吃一顿午饭,竟也没见到阮太太,她这样知礼的人,来了竟没有见过女主人便走了,这样的拜访实在是奇怪!   伯荪说道:“阮太太送了什么来?我们也应该准备一份回礼,只能多,不能少的。”   汪太太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只是东西都放在东院,我还没见过呢。”   伯荪奇怪道:“怎么在东院?”   有个丫头端过来两杯茶,放在两个人手边。汪太太端起来,掀开茶杯盖,说道:“阮太太听说云儿病了,特意带的东西。”   伯荪越发的沉静,想着,曼云才病了这两天,也没有跟人说,何以她就知道了呢?就算知道了,来看看也无可厚非,这样特意的来看,总是有些问题。更何况,这次来了,连女主人都没见过就走了,可见她是特为曼云而来。前些日子积攒起来的疑虑层层叠加起来,只觉得曼云怕是背着自己和佩东来往着。   这可不行!他有一个这样身份的女婿,只怕将来冯司令失了势,不能轻易撇清。曼云也实在是不懂事,竟然瞒着父母,和一个男人来往,这怎么了得?   伯荪只觉得血气直往上冲,可是他实在不愿意这么想曼云。这个孩子从来都那么听话!他的同事,甚至他的上司,都会说他有一个好女儿。也许是误会,也许是阮家一厢情愿。总之,在他这头,是绝对不允许曼云和佩东有什么的。   汪太太见伯荪眼睛里精光一闪,不由得得意起来。这得意叫她暂时忘却了曼珺给她带来的烦恼。这得意过了头的时候,她也怔住了,她何必这样呢?曼云的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何必自己推波助澜呢?她也不想这么为难她的,实在是不由自主就这么做了。她只有儿女,恨不得他们最耀眼,可是儿女偏偏不肯争气,要她操心,她有什么办法?   再说,这也不算是冤枉,曼云确确实实是和阮家太过亲密,迟早是瞒不住人的事情,她没有错。   曼云对于汪太太的心思,一点也不知道。似乎因为佩东的出现,她似乎放松了警惕。不再像一个时时准备着反击的动物一般,女人一恋爱,尤其是她的爱人给她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她就会变得软弱起来。   曼云想着今天的阮太太,她是那样和气,那样温柔,她看自己的眼光,像极了母亲,闪烁着慈悲的爱。这种久违的目光,令曼云心里满是感动。她甚至想着,如果嫁到阮家,她就有了一位母亲了,那个时候,三个人,其乐融融,会不会很幸福?   幸福,宁静,多美好,多叫人向往。   想着想着,曼云忍不住用手捂住脸,觉得自己实在是大胆,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小璃和刘妈看着曼云时而微笑,时而又害羞的样子,隐隐觉得她有什么好事。她们也不问,只是跟着笑。   然而,何公馆里,却是一片压抑的气氛。   随缘   那一天回来,何家的几位女眷似乎都有了默契,不肯再像以往那样,随便拿出曼云来开玩笑。舜卿在车里冻了半夜,回去也病了。他要强,不肯让人看出来,自己吃药,时好时坏。他还是干净整洁,还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样子,只是眼神里不经意闪现的落寞,总是叫跟他一起工作的女职员心疼不已。   佩卿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舜卿了,他走得最早,佩卿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有回家。佩卿知道他许是为了忘却,她实在是心疼舜卿,她知道,曼云成了一颗刺,扎在舜卿心上,扎伤了他的心。她实在心疼舜卿,可是对于曼云,又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可是,曼云看不到舜卿对她的情意,总要后悔的。她可想不出谁还能像自己四哥哥一样爱着曼云。   舜卿这样不回家,慧瑛和梦卿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可是,慧瑛虽然是舜卿的嫂嫂,毕竟年轻,家里上人还在,没有她出面干涉的道理,可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叫公婆出面,实在又觉得不必。梦卿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不叫父母出面,她也未必有法子。舜卿是情场失意,而且是泡在公司,毕竟不是在外面浪荡,想想,竟找不出辖制他的理由。   这一天下午,慧瑛,梦卿,佩卿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便要打牌。慧瑛吩咐了自己的使女青儿去拿牌,梦卿特特的打电话到工厂,叫舜卿回来吃晚饭。刚挂掉电话,守在一旁的慧瑛便问道:“老四怎么说?”   梦卿叹了口气,说道:“还能怎么说?又是以前的借口,说是接了一个大单子,正在加班加点,不好回来。”   慧瑛说道:“这又是他的借口,工厂接了单子,何曾要他盯着生产了呢?不过是不想回来罢了。”   佩卿连忙辩解道:“家里父母又不要他天天陪在身边,便是不愿意回家,也没什么好说他不是的。况且他又不是出去胡闹,是正经的做生意,我们何必急成这样呢?”   梦卿不赞同地说道:“你这样说,就有些不妥了。我们又不是要找他麻烦,实在是经历这种事情以后,多日看不见他,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着急罢了。”   慧瑛摇了摇头,说道:“这个汪小姐,表面上这么温柔腼腆,竟是这么狠心,老四对她的情意,也是很感人的了,她竟然也不为所动。”摇了一阵头,慧瑛又想到:“会不会是因为汪家是旧式家庭,没有父母的首肯,她不好意思表态呢?”   梦卿和佩卿到底在国外长大,不能十分理解这种矜持。梦卿说道:“即便她不好意思,若她真的喜欢舜卿,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点表示也没有。”   何家虽然开明西化,慧瑛却是在旧式家庭中长大的标准闺秀。虽然受了何家几年的影响,到底没有把以前的规矩全然忘掉,便笑道:“你们新式小姐,真的不懂得这里的事情。古来中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人家的女孩,连男子都不能随便相见,更不可能互诉情意了。现在虽然社交公开,一些保守的家庭,也要教育小姐们矜持的道理。”   梦卿想了一想,只觉得曼云未必是出于这个原因。只是笑了笑,并没有附和,却听见佩卿说道:“依二嫂嫂的意思,竟是非要家长出面,才会让这个汪小姐表态吗?”   梦卿连忙摆手,说道:“不成,万一汪小姐就是没有这个意思,母亲去提了,不是去丢人了吗?”   佩卿笑道:“我只是提一下子,又没说现在就怂恿母亲去提亲。这一下子,竟提到了婚姻这一层,哪能我们三言两语就坐定了呢?总要两边的父母都觉得合适,他们又两情相悦,才能水到渠成,否则,我们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吗?”   慧瑛说道:“也不是我说,看遍了北京城,这一辈的青年里,能比得过咱们老四的,只怕是没几个。汪家为着女儿的前程,未必不愿意。汪小姐我们是见过的,人品也没什么可说的,家世也算清白,这样的好亲,我倒觉得做成了是件好事。”   梦卿思量了一番,说道:“二嫂说的虽然有道理,我总觉得,这种事情,还是当事人做主为好,父母那边,才是最后一层手续,并不必这样早提出来。”   佩卿又说道:“我们还是不要想那么多,四哥哥毕竟是个要面子的人,况且,男女之事,不通六耳,我们一大群人替他张罗,他也未必会领情,只怕还伤了他的体面。”   正说着,就听见慧瑛的使女青儿的声音:“太太好。”   众人一听是何太太过来了,便都起身迎接。何太太穿一身黑色驼绒长袍,只绾了个发髻,连发簪也没有插。她年纪已经不小,但是还很精神,既有大家庭主母的威严,又有平凡母亲的慈爱。   何太太拉着小善一进门,就说道:“哟,你们倒是齐全,都聚在这儿了1说着,只冲她们摆手,叫她们坐下,把小善牵到慧瑛跟前,笑说道:“睡了一晌午,刚起来就闹着要吃妈妈做的杏仁酪,我是哄不住了,就把孩子送过来了。”   慧瑛连忙拉着小善的手,说道:“你这个孩子,想吃什么,叫人告诉我就好了,自然做给你吃,何必麻烦奶奶亲自走一趟呢。”   何太太笑说道:“孩子分明是想念母亲了,不过找个借口来看看你罢了。天底下,母子之情是最贵重了,你叫他来陪我,自己忍了多少思念,就不要一见面就说他了。”   慧瑛连忙笑道:“母亲最是体谅我们的,也是我们疏忽了,应该常去请安的。”   何太太摆摆手道:“你们有你们的生活,并不需要日日来看我,我年纪大了,精神也乏了,怕也招呼不来。一会儿等极卿回来,你们一家三口,倒可以好好说说话。”说着,又指着梦卿佩卿说道:“你们可不要去你二哥那里蹭饭,打搅人家天伦之乐。”   佩卿一听,笑道:“三姐姐你看,母亲把咱们都当成馋猫了1   慧瑛笑了一阵,便起身去厨房做点心,小善被奶妈抱着去底下大厅玩。何太太便对两个姐妹说道:“我在后面,听说舜卿已经好些天不回家了,这是怎么回事?”   梦卿一怔,继而笑道:“母亲听哪个烂嚼舌根?老四并不是不回家,是回来的太晚,走得又太早,下人们总不见他的影子,便说他不回家罢了。”   何太太笑道:“他不是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吗?年轻人不腻在一起,倒这样发奋起来了,这倒奇了。”   佩卿睁大了眼睛,说道:“这母亲又是听谁说的?”   何太太说道:“你们也不必瞒我,我刚才很不君子,听了一会壁角,听见你们说什么婚姻,什么汪小姐呢。”   梦卿说道:“我们开着门说话,母亲听到了,也不是什么偷听这样的不光彩的行为。只是老四的事情,我们还不知道怎么跟您说,您就知道了,倒叫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何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我刚才听你们说话,真叫我意外。想不到佩卿平时只知道玩闹,真遇见了事情,却是极了解舜卿的。这件事情,我们出面实在不好。就像外国人,他的私事,你帮了他,竟是瞧不起他了。舜卿怕也会有这样的心思,我们还是不要多事。不过,叫舜卿这样上心的,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呢?”   梦卿说道:“我们也不过见了两三次,容貌性格是很好的,可是对舜卿,似乎不是很上心。”   何太太感慨道:“男女之间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你喜欢的人未必喜欢你,喜欢你的人呢,你又未必看得上。我最近读些外国小说,竟有很多这样的事情,真是叫人感慨。”   佩卿说道:“虽然有这样的人,也有像父亲母亲一样两情相悦,共度一生的人埃”   何太太笑道:“你当我们也是书上写的那样吗?不过是父母亲订了亲,说是许了何家的少爷,远远的看过两眼,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以后的相公了,心里自然而然就起了爱慕的意思。我们这一辈人,大多是这么过来的。”   梦卿不由得笑道:“这也简单省事,父亲母亲这一辈子这么过来,我看也是很好的。”   何太太说道:“强扭的瓜不甜,婚姻这种事情,最不能急功近利。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全看老四自己了。”   一席话,说得两姐妹凝眉深思,何太太又笑道:“瞧瞧,不过是最平常的一句话,看你们跟思考家似的,别再想了,一会儿等你们二嫂做好了点心,你们也打会儿牌,别老愁眉苦脸的,这怎么好呢?”想了想,何太太又说道:“慧瑛怕是忙着照顾小善,没时间跟你们玩,不如你们打扑克,加上青儿,三个人也差不多了。”   佩卿说道:“求之不得呢1正说着,青儿捧着一束鲜花过来,跟母女三个打了声招呼,就开始换原来花瓶里的花。   佩卿说道:“你来的正好,等你换完了花儿,请你去把牌桌支起来,再准备几个零钱,咱们一会儿要打牌呢。”   青儿哪里敢答应,只是笑着不敢说话。   何太太指着佩卿的额头说道:“你这个财迷,她赚钱不容易得很,你还想赢她的钱吗?”   佩卿说道:“我哪里有想那么多呢?况且我们只是玩玩,何尝想要赢她的钱呢?”说着,又对青儿说道:“你也不要拿钱了,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怎么样?”   何太太说道:“当着我的面,她也不好答应,算了,你们玩儿吧,我回去了。”   梦卿连忙说道:“母亲才来一会儿,怎么就走了呢?您这样走了,青儿还当是自己把您赶走的,她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   何太太笑道:“也不与她相关,是我没精力跟你们闹了,我回去歇着罢了,你们也不要虚留了。”说着就往外走,梦卿佩卿见何太太真的要走,就起身送了一段。   刚送走了何太太,青儿问道:“五小姐,您刚才说,输了算您的,赢了就是我的,这话还算数吗?”   佩卿笑道:“你个促狭鬼,刚才这话怎么不说呢?”   青儿吐吐舌头,说道:“当着上人的面,我哪能瞎说呢?三小姐五小姐心疼我,我才敢这么说呢1   梦卿说道:“五小姐的话自然当真,难道我们真的会惦记你那几个钱吗?”   青儿笑道:“知道了,我这就去摆桌子。”说着,一甩她的大辫子,就往外跑。正遇上慧瑛,慧瑛说道:“死丫头,莽莽撞撞的做什么呢?”   青儿缩了缩脖子,笑了两声就跑不见了。慧瑛进来,梦卿说道:“二嫂嫂不要见怪,是我们支使她干活呢!一会儿嫂嫂只顾着陪小善了,我们也要凑到一起打一会儿牌呢1   慧瑛说道:“你们也忒惯着她了,再怎么平等,她也不过是个丫头,现在她这样,将来到了普通人家,也这个样子?”   佩卿说道:“我也是瞧她怪可怜的,不肯轻看了她。她离乡背井,卖了身伺候人,多可怜。”   梦卿听见这话,看了佩卿两眼,便对着慧瑛笑说道:“毕竟她是嫂嫂的使女,我们总要客气些的。”   慧瑛听梦卿这样说,心里很受用,便笑道:“道理虽然如此,大可不必这样。一会儿极卿就要回来了,我先回去,留下一半点心,你们且闹吧,我也不要管了。”一边说着,一边出去叫奶妈,牵着小善就回了二楼。   梦卿说道:“母亲刚说了你懂事,怎么刚才说话,又不注意了?”   佩卿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我说什么了呀?”   梦卿说道:“你说什么青儿卖了身伺候人这样的话,二嫂嫂听了不会多心吗?你想想,咱们家从来都是雇佣,只有二嫂嫂从家里带来的丫鬟,你这样说,她万一觉得你是在说她封建呢?你这意思,青儿可怜,倒有一半是她的责任了。”   佩卿有些着急,说道:“老天!不过一句话,哪那么多道理呢?我可没有这个心思1   梦卿见她急了,便安慰道:“你是没有这个意思,二嫂嫂也未必真的走了心。只是你以后说话可要小心,别不知不觉的,就得罪了人1   佩卿冲梦卿吐了吐舌头,说道:“都是你,一句话而已,想出这么事情来1   正说着,见青儿过来,两个人便止住了说笑,携着青儿去打牌了。   倔强   下午,极卿回来,就看见娇妻幼子正在说话。儿子说话奶声奶气,嘴里吃着点心,渣子粘在嘴角。不由得会心一笑,说道:“小善来了!”   慧瑛听他的语气,心里不大高兴,自己的儿子,竟像是来串门的了。说道:“可不是回来了?再不回来,只怕自己的亲爸爸都要忘了他呢。”   极卿脱下外套,顺手交给伺候他们夫妻的赵妈,说道:“怎么?跟谁吵架了吗?我听你的语气,倒像是不高兴呢?”   慧瑛看着赵妈走远,说道:“我怎么敢在这里吵架呢?这里只有我是个外人。”   极卿听了,觉得好笑,说道:“你好好的女主人,怎么就成了外人?”   慧瑛说道:“你们都是受过教育,上过洋学堂的人们,我是个封建小姐,不能跟你们比。你的两个妹妹,平时我待她们,自认不薄了,可是她们姐妹说起话来,竟不大理我。”   极卿拉过慧瑛的手,笑道:“许是你见地跟她们有些不同,她们不肯否定你,驳了你的面子,才不说话的。你何必多心呢?你看着她们长大,平时都跟她们很亲热的,不过一两句不走心,你也不要做斤斤计较的事情了。”   慧瑛一听,他这话,多少是护着自己妹妹的,倒显得自己成了搬弄是非的小人了。不由得说道:“我又不是说你妹妹的不是,总是我自己没有见识,和她们说不到一起去。你这话,倒说得我多小人似的。”慧瑛面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有些委屈,可怜自己不好跟丈夫诉苦,也没有个妯娌可以倾诉。原来在美国,还有大嫂可以说说话,如今只剩下她一个没有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慧瑛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小善听见,只拿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妈妈,慧瑛看着儿子,心里就高兴了一些,说道:“你看咱们小善,真是乖。”   极卿走过来,擦干净小善嘴边的点心渣子,把他抱起来,说道:“又沉了不少!”   慧瑛微笑着,脸上有一种庄重的神采,相夫,教子,只这两件事就罢了,谁还管小姑子如何呢?   极卿逗了一会儿小善,把小善放在沙发上,说道:“许久没看见舜卿了,他又闹什么呢?”   慧瑛一听,连忙摆手,说道:“不要再提了,他最近怕是心烦得很呢!”   极卿一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慧瑛接过孩子,搂在怀里,说道:“赵妈,先带小少爷洗洗脸去!”   赵妈答应着过来,又从慧瑛手里接过孩子,抱着小善就出去了。慧瑛坐到沙发上,说道:“老四前一阵子喜欢上一位小姐,天天不回家。可惜人家小姐一点表示也没有,一番殷勤打了水漂,他正心烦呢。”   极卿一听,笑道:“真是稀奇,他也有为情所困的时候,我见他这么多年女朋友交了不少,没几个真正上心的,这个是认真的了?”   慧瑛说道:“说你们家人感情好,又不像个样子。你兄弟正心烦呢,你倒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哪里像一位兄长?父亲母亲现在精神不济,什么都不愿意管的,你是国内最大的兄长,就应该但其这件事情。”   极卿觉得好笑,故意逗她说道:“你平时很明理的,怎么这个时候糊涂起来?弟弟交女朋友,何必非要哥哥操心呢?”   慧瑛笑道:“你又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让你劝他回来,他这样废寝忘食也不是好办法,还要伤身,这总是你这个哥哥该操心的事情吧?”   极卿笑道:“我是想逗一逗你,可惜你不上当。”   慧瑛说道:“你这个人,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又开我玩笑。这事你可要记得,他不回来,让别人说起闲话,这个家里总是不好看。”   极卿揽着慧瑛说道:“我的贤妻,我记住了。”   他们七八年的夫妻,感情本就不错,加之小善的到来,更是欣喜非常。晚上三个人就挤在一张床上,倒也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汪府里一如往日一般宁静,一大早,曼云洗漱完毕,正要吃早饭,就听见听差在外面,说是贺公馆的大少奶奶来了电话。曼云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及至想到新嫁入贺家的月出,顿时扔了勺子就往花厅来。   拿起电话,曼云便说道:“给大少奶奶请安。”   那边月出笑出了声,说道:“你这个促狭鬼,我一回来就开我的玩笑!”   曼云笑道:“你可冤枉我了,我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你如今成了新嫁娘,我当然要用你在夫家的地位称呼你了,难道我还要称呼你密斯凌吗?”   月出说道:“真是难得,你也有这样调皮的时候。我前天才回来,今天中午请你到六国饭店吃大餐,怎么样?”   曼云转过身,靠在墙上,笑道:“那自然是是极好的,上午的课一完我就过去,你可要等着我啊!”   挂了电话,曼云一脸笑容,回去的路上正遇见罗发,便叫住罗发道:“罗管家!”   罗发停住脚步,问道:“三小姐什么吩咐?”   曼云说道:“中午我要用车,去趟六国饭店。”   罗发一怔,说道:“三小姐去六国饭店做什么?您跟我说,我好跟老爷言语一声。”   曼云说道:“也没什么事情,月出姐姐刚从上海回来,想起我,请我吃饭叙叙旧而已。”   罗发一听是贺家大少奶奶请,立刻笑道:“知道了,十一点您下了课,就在校门口接您。”   曼云点点头,只管往自己院里走。罗发到上房等着听伯荪和汪太太的吩咐。   伯荪这时已经起来收拾了一番,看了看钟点,问道:“怎么这个时候也不见曼珺闹腾呢?”   汪太太笑道:“这两天学校布置了什么作业,正忙着呢!”说罢,她又嗔怪道:“再说,她平时也不闹啊,老爷怎么能这么说她?!”   伯荪笑道:“她平时老来我们这里吃饭,今天这个时候还不见影子,我想她罢了。”   说笑着,厨子并一个老妈子已经端着食盒进来,不一会儿摆了一桌早饭。   汪太太心里存着心事,总在想怎么解决曼珺的事情才好。以她的意思,这个残废的仲秋实在配不上自己女儿,这件事干脆都不要叫伯荪知道,她自己悄悄断了曼珺的念头才好。她认识的官太太那么多,还愁找不到一个比唐仲秋更好的?   打定了主意,汪太太脸上有了笑意。   伯荪问旁边站着的罗发道:“曼云和世番都起来了吗?”   罗发弓着腰笑道:“回老爷的话,都起来了。今天中午三小姐要用车,早上何家大少奶奶来了电话,请小姐去六国饭店吃饭呢。”   伯荪一听,很高兴,对汪太太说道:“昨天才听说他们回来,今天就请曼云吃饭,可见还是很看重她的。”   汪太太心里不大舒服,脸上也笑道:“可不是吗?她们是顶要好的朋友,当然看重些。”   伯荪说道:“要说我的职位,虽然比不上凌司长显赫紧要,但是也不算差。曼云跟凌小姐比起来,更是毫不逊色,她可以嫁的这样好,曼云的终身只怕更好的。”   汪太太笑道:“是啊,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儿,你我都要享儿女福呢!”   伯荪一听,很是高兴,这欣慰的笑容看在汪太太眼里,却很不舒服。   打发走了伯荪,汪太太就到曼珺的院子里。一进屋,看见摆在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曼珺坐在床上,绷着脸。   汪太太走进屋,支走了老妈子,说道:“小珺,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唐仲秋的腿是怎么回事?”   曼珺一怔,抬起头看着汪太太,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他右腿有点不方便。”   汪太太一听,心中的火气更大了,说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往里面跳?”   曼珺有些不服气,说道:“唐先生不过是腿脚不方便,他又不是火坑,说什么跳不跳呢?”   汪太太坐到床边,拉着曼珺的手,说道:“我看,这个唐仲秋就算了吧,他哪里配得上你呢?”   曼珺正是崇拜喜欢唐仲秋的时候,听不得这样的话,立刻挣脱汪太太的手,说道:“母亲凭什么这么说话?唐先生怎么了呢?我又怎么了呢?他又不是残废,他自食其力,博学多才,我又不是天下第一的尊贵小姐,他怎么就配不起我了呢?”   汪太太听她这么说,只觉得曼珺无可救药,说道:“好歹你也是官家小姐,你这么说也太轻贱你自己了!”   曼珺忍耐不住,眼泪似滚珠一般落下,说道:“母亲,那就成全了我吧。他什么都好,要是因为一个残疾就把我们拆散,我们心里多苦呢?”曼珺慢慢低下头,呜呜咽咽哭个不止。   曼珺从小受尽宠爱,何曾这样伤心难过?汪太太见她哭成这样,也是心疼,顿时没了主意。   汪太太不由得感叹:“你竟然这样的倔强!”   曼珺拉着汪太太的胳膊,说道:“母亲,你要是嫌女婿是个残疾,失了面子,大可不必。他平时走得很稳的,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他脾气很好,对我也很好,你不要嫌我没出息,我就是认准他了。别人再优秀,也未必真心待我好……”说着,曼珺又哽咽起来。   汪太太长叹一声:“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真要为你操碎了心!”说着,汪太太将曼珺的手撸下来,就出了屋,和上门的时候,还能听见曼珺哽咽的声音,心里便一阵阵的疼。   她们的事情,曼云一点也不知道,只怀着兴奋期待的心情等着下课。中午到达六国饭店的时候,看见月出,竟有些认不出来。她穿了一件孔雀蓝旗袍,下摆印着火红明艳的花团,坐在大厅里,竟是很引人注目的。曼云走过去,笑说道:“好呀,这么时髦,我都认不出来了!”   月出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透着些粉红,越发显得明艳动人:“怎么,电话里还没有说够,还要当着我的面打趣我吗?”   曼云坐下来,说道:“这我可万万不敢,我是吃人家嘴软呢。”   月出看着曼云,笑道:“这些年你活泼了许多。”   曼云笑道:“其实还是那个胆怯的性子,只有对着你们,我才敢这样。”   月出想起康氏夫妇,不由得黯然:“康爷爷的事情我已经知道,当初在上海本来希望能见一面的,最终还是未能如愿。”   曼云一听,触动心事,笑容也淡了下来,说道:“知道他们平安就好。”   月出看着曼云,知道没有了康氏夫妇,只怕她的处境越发的不好过,但又不便说出来,只是顺着曼云的话说道:“是啊,平安是福。”   曼云看了看月出,笑道:“我看,你倒是很好,比走的时候还胖了一些。”   月出笑道:“胖了吗?天天在跳舞场里跳舞玩乐,竟也胖了。”   曼云道:“贺先生倒真惯着你,这样闹也不管。”   月出喝了一口开胃酒,说道:“他对我也算是不错了。”说这话时,月出眼睛里总有些许轻易捕捉不到的没落。   曼云没来由的心里一紧,问道:“怎么,出了什么问题吗?”   月出笑了笑,说道:“他是一个很务实的人,终究觉得不够浪漫。不过也没什么,这才是要生活在一起的人。比起那些一辈子不顺心的女人,我总要幸运得多的。”   曼云不由得感慨,似月出这样的女人,也有不如意的时候。那个时候月出毕业,还想出国留学,却被家里一催再催,嫁给了贺乔雄。这门亲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否则,去哪里找这门两情相悦又门当户对的婚姻呢?   菜已经摆了上来,曼云却因为感慨发愣,迟迟不动。月出看的奇怪,问道:“真成了思考家了吗?我这样一句话,你也要想这么久?”   曼云脸一红,说道:“我哪里是在想这个呢?”   月出笑道:“不对,你想的一定是这个,说,你都想到了什么?难道你也恨嫁了不成?还是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了?”   曼云脸红得发烧,只说道:“都成家的人了,还这样不正经。”   月出何等的冰雪聪明,见曼云这副样子,又没有否认,便笑道:“定然是有了!快告诉我是谁?怎么这几个月不见,我错过了很多故事不成?”   曼云拿起刀叉,说道:“你清净些吧!大庭广众的,被人认出来,我可不跟着你丢人。”   月出见她不肯说,捉弄了几句,便也作罢。她们一边吃一边聊天,倒也不亦乐乎。   曼云正聊着,却看见一对男女正往大厅里走来,曼云看得惊了。月出见曼云这幅表情,觉得奇怪,正要转身看看究竟,被曼云拦住:“别回头!”   曼云此时紧皱着眉头,咬着下唇,只觉得一番风雨,就要到来。   淤泥   月出见曼云脸色凝重,也不敢说话。过了一会儿,曼云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还是寻常样子。   月出有些迟疑,道:“刚才怎么回事?”   曼云笑道:“没有什么事情,我看错了。”   月出也明白,曼云现在的笑容里还有一丝遮掩的意思,便也不追究,只是笑道:“你也忒大惊小怪了,好端端的,也会认错人。”   曼云笑了一下,便扯开话题,说些其他的趣事。她们说话间,六国饭店外面也来了两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正是极卿和舜卿。   舜卿笑道:“我是很奇怪的,好好的跑来请我来吃饭做什么呢?”   极卿一听,直摇头,说道:“你这样说,很不妥当,仿佛我一毛不拔似的。我最近投资债券小赚了一笔,心情大好,请自家兄弟来吃顿大餐,有什么奇怪的呢?”   舜卿不以为然,说道:“那又有些说不过去,你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兄弟,还有两个妹妹,怎么不一并请来?难道也学那些封建的家庭,重男轻女不成?”   极卿笑道:“我与那两个妹妹,每天都能见面,要请她们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你就不同了,我是很久没有见过你了!”   舜卿听出他的意思,笑道:“二哥也学会拐弯抹角说话了,我就知道这顿饭总不会那么简单。”   两个人进了大厅,舜卿便看见了曼云,顿时觉得为难。这个时候,她见到自己不会有什么,可是自己见到她,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这些天没日没夜的工作,心情犹不能平静,更何况见到她本人,怕又是一番心绪纠结。他本来想悄悄走过去,极卿却已经看见了月出。   “密斯凌!”极卿一说话,月出和曼云一起看了过来,舜卿见躲藏不住,便也硬着头皮过去。   极卿笑道:“我失言了,应该称呼一声贺太太的。密斯汪也在?真是巧!”   月出站起身,与极卿握了握手说道:“原来密斯特何跟曼云是认识的。”   极卿笑道:“前不久寒舍有一个舞会,密斯汪有赏脸过来。”   曼云笑了笑,冲极卿点点头,又对舜卿也点点头。   舜卿苦笑一下也点头致意,她倒是坦坦荡荡,不晓得自己心里受的苦。   极卿笑道:“你们闺中密友谈话,我们就不打搅了,失陪了。”   月出笑道:“有空还请到寒舍来,我先生和我都很欢迎两位何先生。”   极卿点点头,便和舜卿走到了先预定好的包厢里。   月出坐下来,说道:“这位何四爷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   曼云往事被她说中,不由得一怔,说道:“胡说,你又看见什么了?”   月出笑道:“我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怎么看不见?自打进来,这个何四爷的眼睛就一直胶着你,还说不一样?”   曼云说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与我不相干。”   月出收了笑脸,说道:“这话说的,这样无情。他这么时髦英俊的青年,一直深情款款的看着你,你竟然也不为所动,那就只有两个可能了。一是,你还是不知情事,二就是……”   月出停了下来,见曼云也没有接她的话的意思,便自己说道:“你有了比他更好的情人呢!”   曼云只顾吃饭,也不回答。月出想起刚才她捉弄曼云时曼云的反应,不由得惊呼:“怎么?我不过才两个多月不在,难道就有了什么大事情了吗?”   曼云只顾低着头,睫毛的影子投射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月出见她的样子,只顾盯着她。许久,曼云才说道:“月出姐姐,你要帮我。”   月出心里一动,知道此事不好玩笑,便轻声说道:“什么事情?”   曼云抬起头,目光流转,刚想开口,却看着月出身后怔了一下,随即笑着打招呼道:“大哥,丁小姐,这么巧。”   月出转过身,看见曼云的大哥汪世番正和丁子茗坐在一起。她虽然并不认识丁子茗,多少也在电影银幕上看见过,知道这个人是谁。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多少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也站起身笑道:“密斯特汪,你好。”   世番脸色变了几次,终于勉强笑道:“贺太太,你好。”   曼云走了过去,笑说道:“丁小姐,你好。”   丁子茗咬咬下唇,笑说道:“汪小姐,好久不见了,听说你病了,现在看来是很好了。”   曼云笑说道:“不是什么大事,肯定是大哥大惊小怪了。我和月出姐姐正说着话,我们两便把!”   世番说道:“也好,你去吧。”   曼云点点头,转身又回来。月出见她脸色不太好,料想刚才也是为着这两个人,便问道:“你刚才说,让我帮你,到底是什么事情?”   曼云叹息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过些日子,我们家只怕要乱作一团了。”   月出知道曼云家庭复杂,她也不是危言耸听之人,但还是劝说道:“这有什么呢?世家子弟认识些明星名角,也是常有的,你何必在意?”   曼云说道:“我哥哥对于男女感情的态度,是很严肃的。他也决计不会和什么明星暧昧不清,既然走得这样近,怕是下了决心了。”   月出也知道此时不小,曼云的父母恐怕是容不下一个电影明星做儿媳的,别说是他们家庭,就是社会,也不大看得起这种演员。世番这样的世家子弟,这要是娶了丁子茗,只怕是一场大大的是非。   月出笑道:“许是他们无意中碰见了,在一起吃顿饭而已,不必想这么多。”   曼云摇着头说道:“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是很亲密的,我原想装作没看见,可是刚才何先生一叫我,被我大哥看到了。”   月出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了,便说道:“若是真的,也未必会波及到你,你只撒手不管就好了。”   曼云说道:“你不知道,现在我哪怕是撒手不管,躲得远远的,只怕也逃不出了。我们家那位太太,如今正眼睁睁的盯着我的错缝呢!在她眼里,我终究不是那两位的亲妹妹,他们出了什么不顺的事情,人家只怕还要说是我在捣鬼呢!我若是一时不察,只怕连后路也没有了。”   月出也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但是一个世番,未必到此。便问道:“难道,你们家还有别的事情?”   曼云想了一想,说道:“我……我……”   月出看着曼云,说道:“如今,你还有什么话不能与我说的吗?康爷爷康奶奶如今都不在北京,吕先生虽然回国,目前还在上海,你要是连我也不肯说……”   曼云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有了喜欢的人,可是我父亲未必喜欢。”   月出问道:“是什么人?”   曼云想了一下,说道:“冯司令的警卫团长,阮佩东。”   月出想了想,道:“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但既然是你选择的人,人品必然不错,世伯为什么会反对?”   曼云说道:“我父亲在官场上一向小心,我虽然不能十分清楚,也知道一二。佩东在冯司令面前是很受器重的,他的性子,也是要誓死追随冯司令的,只怕政治上的事情,未必帮得上我父亲。而且,军人最不能安定,不好做盟友的。”   月出说道:“你也忒多心了,为人父母者,总是希望儿女生活顺心,你要是真的喜欢佩东,你父亲怕也会成全。他想那么多,也是为着你的前程。”   曼云眉间微蹙,说道:“你不晓得,我父亲……”说着,眸子里闪着些无助的神情。她的顾虑月出何尝不懂,她与贺乔雄的婚姻,也不像外人想的那么甜蜜幸福,总有父母的考虑,可是若说汪伯荪能够为着政治葬送女儿的幸福,她还是不敢相信。   月出看着曼云,许久才说道:“若是你父亲坚决不同意,难道你要对抗到底不成?”   曼云道:“若真的有这一天,就是与家庭决裂,我也在所不惜。”   月出浑身一震,望着曼云。相交四年,竟不知道她骨子里是这样刚烈决绝。   曼云看了月出一眼,说道:“我的情况,月出姐姐你是知道的。就算离开了家庭,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街上去,大不了回陈家祖宅。我决计不会像孙家大少爷一样,只这件事情,一步也不能退。”   月出还是不能安定自己深受震撼的心,这样一个世家小姐,做出这样的选择,她的立场,应该劝曼云不要冲动的,可是曼云这样的精神,倒让月出不想这么做了。   月出说道:“若真有那一天,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曼云看着月出,那种微笑,看得月出愣了神。   曼云和月出吃晚饭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和世番打招呼,只是默默走了,倒是极卿舜卿出来的时候,遇见了这两个人。极卿是认识丁子茗的,和世番也有一面之缘,因此很热情的上前打了招呼。   舜卿极卿是极为西化的,早就习惯了男女公开社交,因此也没看出他们两个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舜卿虽然没了心情,他的二哥既然跟人家打了招呼,他却也没有不理睬的道理,但是言语之间,多多少少有些冷淡。   何氏两兄弟刚走,世番说道:“真是奇怪,这个何舜卿先生仿佛有心事一般,我与他见过两次,每次都是极和蔼的,这次倒有些敷衍的意思。”   丁子茗绞着手帕,低头想着什么。   世番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笑道:“你又想什么呢?”   丁子茗抬起头,看着世番的时候,眼睛似一汪秋水,说道:“这个四爷,怕是在恼我呢。”   世番一皱眉,说道:“怎么,你得罪过他?”   丁子茗颇踌躇了一阵,便说道:“我曾经与他见过几面,见他也没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因此对他也很敬重。谁知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他竟然提出……”说着,丁子茗眉头皱在一起,眼泪似要掉下来。   世番心里一痛,说道:“他说了什么?”   丁子茗说道:“他说要在北京给我买一间公馆,要我住在那里,等他……”   世番一听,怒火中烧,双手攥成拳头,经络都爆了起来,说道:“他这不是把你当情人外室了吗?实在是欺人太甚!”   丁子茗连忙握住世番的手说道:“我并没有答应!自从他说了这话,我便不再与他往来,所以他见了我,才一副冷淡的样子。”   世番看着丁子茗,满眼的心疼:“你受委屈了,他们这种世家纨绔子弟,都是这么龌龊无耻!”   丁子茗勉强露出笑脸,说道:“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这种人……”   世番抓住丁子茗的手,说道:“你别再说这种话,我知道你是出淤泥而不染,洁身自好的人。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一定明媒正娶,让你做我的太太。”   丁子茗看着世番,眼神明亮,一会儿又变得黯然,说道:“我……我……你家老爷太太不会同意的,就是府上的小姐,也未必肯认可我,娶了我,怕委屈了你。我没有这个命。”   世番犹豫了一下,继而坚定地说道:“我答应过你,决不食言。”   丁子茗低着头,嘴角漾出一抹幸福的微笑。   提亲   曼云和月出话别之后,回到学校,又上了两堂课,家里汽车便接着回了家。   回到家里一会儿,孙家便派了裁缝来量尺寸。鹏展年前就要结婚,鹏清家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孙家开了口,请曼云做女傧相,因此今天派了裁缝来,过几天便要把礼服做好。   提起孙家,曼云便想起鹏展。前些日子还闹得轰轰烈烈,如今却要令娶了,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有这样一个例子摆在面前,大哥还敢和丁子茗走得这样近,不知又要经历怎么样的波折。家里一层阻碍,社会一层阻碍,世番又不是个强势的人,只怕最后的下场,未必比鹏展好。   正想着,裁缝量好了尺寸,收拾东西就告辞了。曼云本想给鹏清打个电话,便走到了花厅,却听见曼珺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事只有我母亲知道……并不是这个原因,她是嫌我私自就定了终身,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你去找个有声望的媒人来,直接跟我父亲提,他若是同意了,我母亲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曼云停住脚步,站在外面。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你说过的,你总会等我,我就不怕。”   曼云浑身一震,耳朵便似聋了一般,再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你说过的,你总会等我。”   曼珺和自己,虽然是姐妹,感情却并不深厚,可是遇到这样的事情,竟然是出奇的一致。曼云愣着神,靠在柱子边上,听见曼珺挂断电话的声音,知道自己走也走不了,藏也没有地方藏,干脆不动,就靠在柱子上。   曼珺一出来,眼圈还是红的,看见曼云,先吓了一跳,继而小心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曼云笑道:“刚来,听见里面有声音,就没进去。”   曼珺有些不安,问道“那你……”   曼云见她说了两个字便说不下去,便笑道:“你可打完了?那我要用了!家里只有两部电话实在是不方便,要是每个院里都安一部就好了。”说着曼云就进了花厅。曼珺见她一副坦荡的样子,也就觉得她没听见什么,将信将疑地回了自己院子。   曼云听见曼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没了,才松了口气,刚想拿起话筒,电话却响了。曼云拿了话筒说话:“喂,这里是汪府。”   “咦?难得难得,难道你一直守着电话不成?”那边是鹏清的声音。   曼云笑道:“真是巧,你家派来的裁缝刚走,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鹏清说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曼云说道:“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见是个洋装裁缝,有些意外。原本以为世伯会喜欢办一个中式婚礼的。”   鹏清语气透着些烦恼,说道:“快不要提,若是没有前一阵子的事情,自然是中式的。可是办中式的婚礼,没有不请戏班子的道理。我父亲现在对于戏子,可是一万个厌恶,提也不能提,更别说请他们来家里唱堂会了。”   曼云听见她这样说,想起世番的事情,说道:“戏子,也是生活所迫,没有办法。再说,像梅博士那样的人物,谁敢轻看了他呢?”   鹏清说道:“我们学到的教育,总是告诉你要人人平等,这一点我也是很赞同的,并没有不把他们当人看。但是在我父亲那里,这种话是说不通的,就是放到社会上,你可曾听说,哪个伶人做了世家公子的太太呢?”   曼云一听,叹气道:“鹏展哥哥,心里一定很苦吧?”   鹏清说道:“全家上下,只有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喜气,说是经此一事,觉得人生实在乏味的很,跟谁不是一样呢?”   曼云似乎也看到这个样子的世番,不禁黯然。那边鹏清感到气氛不对,便笑说道:“怎么回事?本来很喜庆的事情,越聊越沉重了。”   曼云也发觉自己的不对,笑道:“是我又做无谓的感叹了,实在对不住。”   鹏清哈哈一笑,说道:“我从来不知道,你也是多愁善感的一个人物。过些日子礼服怕就做好了,对了,你知道这次的男傧相都是谁吗?”   曼云并不十分感兴趣,说道:“不过是你的亲戚同学里,长得漂亮的青年罢了,不都一样吗?”孙老爷子是很爱面子,讲门第的,这些青年必然是出身世家,但凡跟世家沾上,十有八九是无趣的纨绔子弟。   鹏清故作神秘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鹏清挂了电话,她的母亲恰巧路过,笑说道:“你这个丫头,男傧相有什么不能跟人家说的呢?要故意卖官司。”   鹏清说道:“母亲你不知道,今年秋天贺家的婚礼上,有一对男女傧相成了情侣,可见这事情是很撮合人的。这次的何先生与曼云是认识的,依我这两次看来,他对曼云也是很倾心的。要是能够通过这次机会,两个人走到一起,这岂不是大哥的功德?”   孙太太笑道:“你呀,年纪轻轻的,净想这些事情。干脆你把另一个女傧相的位子也让出来,给一个没许人家的大小姐,再为你哥哥积一件功德呢?”   鹏清挑挑眉毛,说道:“既然下了决心要找齐四个最俊俏的男女,那就不能随便叫人了。我的朋友里,还是数曼云和我了。”   孙太太搂着鹏清说道:“你这个鬼丫头,这话小心叫你父亲听见,又要训斥你的!”   鹏清说道:“我也是趁着父亲不在,只说给母亲听的。家里再不多些笑声,哪里像是办喜事的样子呢?就是嫂嫂过了门,见这个样子,心里也会不受用。”   孙太太叹息一声:“都是那个庞艳秋,搅得我们合家不宁!”   鹏清知道母亲对于这一类人,是存着深深的鄙视和厌恶的,她也不好为这件事情和母亲争论。但她又停不住地想到:如果此时家里要迎娶的是庞艳秋,大哥是不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的颓废呢?如果庞艳秋真是那种宜室宜家的女子,又何必为她的出身,生生将一对有情人拆散呢?   可是,这些事情,她终究只能想一想,想罢了,以后就不能想了。他的哥哥被抓了回来,娶的是门当户对的大小姐,想那些,也是没有用的事情。   突然间,鹏清也有些叹惋了。   黄昏时分,伯荪从部里回来,神色就有些不太一样。汪太太每日里都看丈夫的脸色,见他这样,知道是有事情,又不敢多问,只得小心照顾。谁知伯荪倒先说了出来,他辅一坐下,便说道:“真是奇怪,原来财政部的乔部长乔公今天下午来了电话,说明天要来家里拜访。”   汪太太一怔,说道:“这是什么意思?既非年节,以前又没有什么往来。”   伯荪道:“我也奇怪得很,不过既然是乔公来访,自然要好好招待,万万不能怠慢的。我已经吩咐了秘书,明天也不要去部里了,留在家里等候他吧!”   虽然两个人都一副从容的样子,但没有一个心里不诧异不安的。到了第二天,终于颇为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罗发等在门口,听见汽车声音响起,便跑着来禀报伯荪。伯荪出来的时候,乔公已经站在了门口。伯荪连忙拱手作揖,嘴里说着失敬失敬的话。   乔公笑着拱手,说道:“原是我来的仓促,叫汪次长费心了!”   伯荪连忙将乔公迎进家里,说道:“乔公能造访寒舍,真是学生之荣幸了。快请进!”   进了后院,汪太太正站在会客厅前面迎接,将乔公迎进了大厅。   三个人谦让了一番,便坐了下来。丫头端上茶来,乔公端起茶碗,掀开盖子,闻见清香,知道是西湖龙井,但见茶叶光扁平直,色翠略黄,品了一口,滋味甘鲜醇和,香气幽雅清高,汤色碧绿黄莹,不由得赞道:“好茶!汪次长是个雅人。”   伯荪笑道:“乔公博学多闻,我辈见笑了。”   乔公说道:“汪次长不要谦虚,贵府这样的门第,别说是品茶饮酒,就是穿衣吃饭,也不是俗人可想。我倒羡慕贵府的公子小姐,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定然个个都是清秀人物了!”   伯荪听乔公这样一说,心里一惊,知道许是跟儿女亲事有关。又觉得这样有名望的人能够亲自来说亲的话,那必定也是为了十分不凡的人物而来。便收了惊讶,笑道:“小儿无知,都不是什么出众的人才。”   乔公不以为然地笑道:“汪次长实在是谦虚。前几日我听说大学生们有个戏剧演出,令千金反串扮演了男主人公,我真是后悔,竟没能看到令千金的风采。”   伯荪一听,心里有七分明白,他竟是为了曼珺而来。见乔公没有表明来意,也就没有说明,只是笑道:“有什么风采?贻笑于大方之家罢了。”   乔公说道:“听你这样说,必然是没有见过了。有一位公子见过之后,日日思慕,专程托我来提亲,就算是代为介绍,能得见小姐一面,他也满足了。”   汪太太一听,心里越发的不安,如今的曼珺知道了这事情,必然闹着不能答应,她生怕出事,并没有告诉伯荪,伯荪要是贸贸然答应了,只怕不好收场。   伯荪一听,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请得乔公的大驾?”   乔公捻着胡须说道:“我确实不肯管这样保媒的事情,只是这一家的公子实在是难得的人才,我起了惜才之心,况且人品家世都还算出众,应该配得上令千金,才斗胆厚着脸皮过来的。我一说,只怕汪次长也是很乐意的,正是城南唐家的大公子唐仲秋。”   汪太太一怔,没有想到,唐仲秋竟叫了媒人来!这只怕又是曼珺私下想的主意!   伯荪面露难色,说道:“城南唐家的大名总是听说过的,但是两家交情不深,不能十分清楚。”   乔公笑道:“这唐家的家世我是不用赘述的,汪次长去唐家的饭店公司转上一转自然就知道了。这个唐公子也实在是人中龙凤,二十六岁,留美归来。经营生意是很有能力的。他们也不是寻常商贾之家,几代经营,唐夫人的祖父还做过翰林,也算是书香门第,与那些根底浅薄,一日乍富的人相比,好的许多。”   伯荪连连点头,说道:“乔公既然肯为他出面,自然是极好的人物。可是小女也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这事我们总要问过她的意思。”   乔公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如今都是民国了,哪还有包办婚姻的道理呢?我的意思,是让两个孩子见上几次面,有了感情,自然是水到渠成。就是不愿意,只当这两个孩子没有缘分罢了,汪次长完全不用顾忌我的面子。”   伯荪见乔公说得真诚,也不像是反语,便笑道:“乔公果然开明,若真能觅得佳婿,我们自然是感谢乔公的!”   乔公摆着手说道:“那也不必,若此事能成,只消叫我喝杯喜酒,便是最好的了!”   汪太太在一边,见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只得闭口不言,可是心里却极为混乱。她虽然知道伯荪的脾气,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管太多事情,但是为着女儿的幸福,她总要说一说的。便开口问道:“这位唐公子既然这样好,说媒的自然很多,怎么还不成家?”   伯荪没有想到汪太太会开口,挑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乔公笑道:“汪太太问的极是,也难怪你有这样的疑心。这个唐公子腿脚有些不方便,但是外人轻易绝看不出来,提亲说媒的还是大有人在。只是这个唐公子,对妻室很看重,说,必然要找到喜欢的女子,共度一生。只怕别人家的小姐看不入眼,也实在是缘分使然,就是死心塌地地思慕着令千金呢!”      求婚   伯荪问道:“即是外人看不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碍。古来有多少身患残疾的贤人呢?女子择婿,还是看他是否能干,是否懂礼,既然乔公亲自来介绍,就让他们认识一下,不过,成与不成……”   乔公连忙说道:“成与不成,自是他们的造化,就不与我这个老头子相干了。话已带到,我就不叨扰了。”   说罢,乔公便起身要走,伯荪少不得一番挽留,终于还是送他出了门。回来,汪太太有些担忧,面上还是笑道:“你怎么这样就答应了呢?他毕竟是个残废。”   伯荪听罢,有些不悦,说道:“你这个妇道人家,果然看不清楚事情。这唐家的家世,还不足以弥补唐公子的缺陷么?男子汉最重要的还是事业,再说,如果他是在太差,小珺也断然不会喜欢。这事我自有分寸,定然不会让小珺受委屈就是了。”   汪太太满心的委屈,虽然伯荪是一家之主,可是曼珺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自己女儿的婚姻大事,自己竟然也没有说话的权力了么?一个男人,腿脚有残废,这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乔公才是大事,唐家的财力才是大事,只有自己女儿的体面不是大事!   汪太太知道跟伯荪说也没有用,便装作认同的样子,勉强对着伯荪微笑。   何公馆里,舜卿望着窗外,竟已许久,指间的香烟快要燃尽,烫了手。舜卿一惊,烟头掉在地毯上,地毯登时冒起了一缕烟。舜卿愣愣地看着,才伸出脚踩灭了烟头,附身捡起,扔进了旁边的烟灰缸里。等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发现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正是自己的母亲,端端正正地站在门口,只是冲着他微笑。   舜卿顿时站直了身子,迎上前去,说道:“母亲什么时候来的?”   何太太进了屋,坐在沙发上说道:“刚路过你这里,就看见你发呆,叫烟头烧了手也不知道,我看看。”   舜卿把手藏在裤兜里,说道:“并没有什么,母亲这样,倒显得我还是个小孩子一样。”   何太太笑道:“你哪里知道,在天下父母眼里,儿女哪怕到了五六十岁,也终究是孩子。”   舜卿走过来,坐在何太太旁边的沙发上说道:“母亲今天怎么过来了?”   何太太笑道:“我听下人说,你难得在一次家,这次不见你一面,怕又要等好些日子了。”   舜卿心里有些歉疚,说道:“叫母亲费心了。”   何太太望着舜卿说道:“我并不费心,费心的是你,我知道你许是遇见了什么难题,正踟蹰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舜卿凝着眉,并不答话。   何太太叹了口气,说道:“我虽然心里把你当孩子,可是你的事情,既不愿意与我说,我自然不会干涉。你要怎么做是你自己的选择,可你要记住,想要的,就放手去追求,求不到,就从容放弃。母亲这一世就是这样活过来,错不了。”   舜卿想起曼云望着佩东时的样子,想起她对自己的冷淡。自己为了她,再看不见纷繁世界的莺莺燕燕;她为了别人,亦看不见自己。自己是痴人,她又何尝不是呢?到了这一步,要是坚持,也未必能等来曼云的心,要是放弃,又实在不舍。   何太太见他发愣,停了一会儿,说道:“你有你自己的主见,是我多事了,凡事你自己拿主意吧!”说着,何太太起身就要走。舜卿也没有阻拦,由着何太太走了出去,脑子里一片混乱,便又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   曼云站在学校门口,总觉得有什么眼光落在自己身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就看见远处的佩东,顿时笑逐颜开。佩东的车停在远处,两个人并肩走了一阵,才上了车。   佩东说道:“不回去,家里不问吗?”   曼云摇摇头,说道:“最近家里事情多,还是不要回去的好,免得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佩东叹了口气,开始发动,一边又笑道:“你先不要沮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很有意思。”   曼云一怔,笑道:“什么有趣的地方?你也有时间出去玩儿么?”   佩东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不大玩,跟人家打听来的。也不是玩的地方,是吃饭的地方,很能体会到北京特色。你从小深宅大户,估计不常去的。”   曼云带着几分憧憬,一路上气氛并不很热闹,但却叫曼云极为安心。正想着,汽车停了下来,曼云一看,正是前门极为繁华的地方。   佩东说道:“就是这里了。”   说着,他带曼云下车,走了一段,指着一座古香古色的酒楼笑道:“你闻见香味儿了没有?”   曼云在外面多少能看见大堂里的热闹景象,现在还早,竟已经半满。羊肉的香味飘了出来,仿佛还混着蒸腾的热气。   曼云问道:“你带我来吃涮锅子?”   佩东笑道:“进去吧!这可是北京城一绝呢!”   两个人刚进大厅,就有伙计迎上来,穿着蓝布棉褂,黑色扎脚裤,带着一顶瓜皮帽,肩上搭着一条雪白手巾,脸上笑得仿佛见了亲人一般。一过来洪亮的嗓门就说道:“这位先生这位小姐,楼上请!”   曼云见他的样子,先忍住微笑了起来,跟着伙计上了楼,进了屏风后面,就看见伙计快走一步,在本来就干净光亮的椅子上擦了两下,才请曼云坐下。   伙计把一张单子递过来,问道:“先生小姐,想涮什么?”   曼云并不接,说道:“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你点吧。”   佩东想了想,拿起菜单,说道:“我也没有来过,只是听说这里的好吃而已。干脆,伙计,你推荐两样来。”   伙计陪着笑脸,说道:“您二位竟然都没来过?那真可惜了。我们正阳楼的涮羊肉和蒸螃蟹,在咱北京城可是响当当的!我们的羊肉,锡林郭勒盟运过来的肥羊,一来,先在羊圈里养膘,养肥了才杀,那正是肉嫩的时候。切肉的师傅是专职的,一斤羊肉一百片,别家儿可都没有这刀工。还有我们的羊腰子,宫里大阿哥指点过切法,一口咬下去,啧啧!”   伙计自己一脸享受的样子,曼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忍不住笑了出来。伙计一睁眼,看见眼前这位仙女一样的大小姐捂着嘴笑,顿时脸红了,说道:“小姐没见过我这样的粗人?我……我对不住了。”   曼云连忙摆手道:“没事,我只是觉得好奇,你们家羊肉真那么好吗?”   伙计一听,自然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何止是好啊!好肉,好刀法,好汤底,能不好吗?小姐您是来晚了,您要是入秋来,大大的螃蟹等着您,那叫一个香!”   佩东说道:“算了,不要说你那螃蟹了。”他叫伙计过去,指着菜单点了几样。曼云见伙计也不记下来,只是盯着菜单点头,心里很是奇怪。一会儿,伙计笑道:“得了,就这些,您二位先坐,小的去去就来。”说着伙计便走了。   曼云问道:“怎么他也没有记下来就走了呢?”   佩东笑道:“你是去惯了西式的饭店,不知道北京城里的老饭庄,伙计们都有绝活呢!这个伙计能把几个桌子点的菜都记下来,回头说出来,一个菜也不差。”   曼云眨着眼睛,只觉得神奇,说道:“这么厉害?脑子这么好用,去读书多好呢?”   佩东笑道:“去读书,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记性了。”   正说着,有伙计把铜锅端上来,不一会儿,羊肉,各式蘸料,芫荽,酸菜,粉丝,冻豆腐便摆了一桌子。曼云看着花花绿绿一片,很是好奇。看肉片,果然是薄得透明,可见纹理。屋里已经有些热了,曼云便脱了大衣,只穿一件雨过天青色夹袍。佩东见水一滚,便开始涮肉。一边涮着东西,一边招呼曼云。   曼云食量不大,但是心情不错,便多吃了些。蒸腾的雾气熏得她脸颊泛红,眉眼间的微笑更是别有一番风情。佩东见她吃得开心,不由得笑道:“怎么吃一顿涮肉,就这样开心?”   曼云接过佩东递过来的一碟子羊肉,笑道:“实在是没有这么痛快吃过饭。家里总是各人开伙,哪有自己一个人涮锅子的道理?就是出去吃,也不及现在这样自在。”   佩东见她说得亲密,心里漾开一阵柔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曼云,也忘了吃饭。曼云吃了几口,才意识到佩东在看自己,不由得脸红道:“你看,我吃了这么多。”   佩东笑道:“那有什么?冬天里多吃些东西,否则哪里扛得住这天寒地冻。你要是喜欢这样吃饭,我还带你去别的地方。明年秋天我们再来这里吃蒸螃蟹好不好?”   曼云一怔,听出另一层意思,脸颊更红了,只是低着头,筷子放在一边,也不吃了。   佩东连忙问道:“怎么了?你不愿意?”   曼云抬起头时,只是微笑,也不说话。佩东知道她不好意思,便也没有追问,见羊肉已经不多,说道:“还要不要再来一些?”   曼云连忙摇头,说道:“我是吃饱了,不要浪费,切得这么精细,我实在是不敢作孽。”   佩东笑了笑,下了几片白菜,说道:“这两年才兴的,吃完肉涮两片白菜,解腻。”   曼云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都没吃什么……”   佩东笑道:“怎么没有吃呢?你也忒小心了,为女士服务,不是应该的么?”   曼云见他说得认真,只觉得自己眼力不错,他是这样一个和气有担当的人,也没有一点唯我独尊瞧不起女性的毛病。曼云相信他的决心和自己是一样的,他的家庭,却不会像自己一样有那么大的压力。她只要他一句话,为了这句话,她做好了一切准备。   曼云和佩东吃罢饭出来,只觉得神清气爽,外面天已经有些黑,佩东带曼云走了一程。路上,佩东说道:“高兴了么?”   曼云想着刚才的美味,不由得笑着点头:“嗯。”   佩东说道:“以后我带你去全聚德吃烤鸭,喝茶汤,吃雪花酪,还有爆肚冯,麻记饺子,年糕虎。还要去别的地方,去天津,山西,山东,上海。”   曼云笑道:“没想到你也是个老饕,我怎么早不知道呢?”   佩东说道:“我哪是什么老饕,我来北京才两个月,也不十分清楚,都是跟人家问来的。以前在学校,更加顾不上这些了。我是觉得,这些民间的老字号吃起来很有意思的,你太辛苦了,总要开心一下。你要是觉得闷了,我们还可以去公园,戏院,秋天去香山,冬天去后海滑冰。我怕你跟我在一起会闷,我会想办法,想很多好玩的东西,逗你笑。”   曼云听着,顿时觉得鼻子一酸,心里又是很喜悦的。她渐渐停了脚步,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尖。   佩东也停了下来,轻声问道:“曼云,我娶你好不好?”   曼云终于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她只等他一句话,他没有叫她等太久,他说了出来。只为着这一句话,曼云就再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佩东见她低着头,便继续说道:“我母亲那里,是没有问题的,只是不知道你父亲那边怎么样。”   曼云擦了擦眼泪,抬起头说道:“如果,我答应嫁给你,我父亲却不愿意呢?如果我和家里脱离了关系,名声不好了,你还肯娶我吗?”   佩东皱着眉头,见她一脸郑重,不由得一阵沉默。曼云急了,问道:“你不愿意了?”   佩东说道:“要你牺牲那么多,我不忍心,我不能做什么吗?如果我开口求司令,请他……”   曼云没等他说完,便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父亲是绝不敢驳了冯司令的面子的,可是……”曼云想了一想,说道:“他未必会安心。现在我家里事情多,大哥二姐只怕还有的闹,等过了这一阵子……”   佩东心里一滞,牵起了曼云的手,握在手心里,说道:“你不要为难,我……”   曼云说道:“我并不为难,我自有我的主意,你要等我。”曼云将佩东的手翻过来,细细的看他手上的纹理,笑道:“好厚的茧子,你看,你想保家卫国,要经历这么多的磨练。万事万物,其实都是这个道理。”   曼云能闻见佩东身上呢子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感到佩东是真真正正守在她身边的一个人,她就感到踏实。这份踏实,自母亲去世之日起,就不再有了。是眼前这个人,让她又有了这种感觉。这些年来她退让了太多,现在,她一步也不能让。   闫氏,也许还能帮得上她的忙。   曼云笑了,以后,再不要过这种步步为营的生活;以后,她也不用佩东想尽了办法逗她开心,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一切都是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写得啊~~   前半段口水直流,后半段眼泪差点冒出来了……   很多亲们询问最后女主是跟舜卿还是佩东……   这个……我说出来算不算剧透?肯定算……   我只能说,他们都有可能,但最后只能剩一个,本文不是NP   = =|||||   拒绝   曼云刚回到汪府,就听见刘妈说起今天府里的事情。现在阖府上下都知道有个德高望重的前部长给曼珺介绍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少爷,他们对于这门亲事,总觉得是很有希望的。   刘妈一边整理曼云的房间,一边说道:“要说这事,太太应该是最上心的一个,可是到现在,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别的人家,此时怕是正忙着打新首饰,晒皮衣呢!”   曼云问道:“那位少爷是谁?”   刘妈想了想,说道:“说是姓唐。”   曼云想起昨天曼珺还哭着给那边打电话,如今事情已经办成。父亲那边既然允许他们来往,自然不会持反对态度,曼珺是更加不会反对的了。难怪汪太太不上心,她恐怕正憋着火呢。   曼珺实在是了不起,这一份勇气,真叫人赞叹。曼云虽然赞叹,又想到,这件事不同意的毕竟是汪太太,如果换做伯荪的话,成功的指望几乎是没有的。那么,自己的前景,只怕并没有曼珺这样轻松。   曼云不由得叹了口气,刘妈听见,以为曼云是见曼珺有了着落,自己难过了。便笑说道:“二小姐这事能成,之后就是姑娘了。”   曼云微微一笑,说道:“我并不稀罕他们为我张罗。”   最好的,不是已经在身边了么?   鹏展的婚礼,多多少少有点仓促,但是那份气派,与孙家平日的排场,也算相符。因为两家无论是老爷之间还是小姐之间,都有些交情,所以汪家一家都要去拜会。伯荪和汪太太自恃身份,一来便在客厅坐下,而曼云一来就进了傧相的休息室。一进去,才发现舜卿已经坐在里面,看见她进来,忙站起身示意。曼云不由得觉得尴尬,也只是笑笑了事。   此时鹏清正与她的未婚夫孟继宗说话,曼云一进来便说道:“你们倒是会找地方,跑到这里来聊天。”   鹏清虽然新式,这种事情自然还有一些羞涩,便站起身说道:“就是你会打趣人,这里本来就是休息室,难道还不许我们说话吗?”   说着,鹏清拉曼云坐下,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舜卿就在曼云的身边。鹏清说道:“我们这四个人里,你和何先生是熟识的,一会儿你们自然是一对。”   她这样说着,继宗倒在旁边先红了脸,舜卿连忙说道:“我并没有做傧相的经验,还要麻烦曼云小姐多指点了。”   曼云笑说道:“并不需要指点,只消跟着新人走就行了。这几年喜酒也吃了不少,婚礼大多是一样的。”   鹏清笑道:“虽说革新,但是婚礼无非就是新式和旧式,最多比一比排场,实在无聊。但是,毕竟是新人一生中极重要的事情,我们总要怀着敬重的心意才好。”  曼云笑道:“我可从来没有抱怨,你这样说,我刚才的话算是什么意思呢?”   舜卿和继宗见她们两个只顾自己说话,一时也觉得尴尬。继宗插了句话说道:“何先生在国外住得久,你可曾见过这两年国才也有的文明婚礼吗?”   舜卿说道:“我刚回国的时候,有幸参加了贺乔雄先生的婚礼。”   继宗拊掌道:“那是极热闹的,对了,汪小姐是那一次的女傧相吧?”   曼云笑道:“是的。”   鹏清打趣道:“你长得漂亮,也难怪人家总是叫你做傧相,可是这个做得多了,就不大好了。”   曼云问道:“这又有什么道理?”   鹏清笑道:“你不曾听过一句话,叫: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曼云想到佩东,只是微笑,并不说话。   舜卿一直苦于找不到说话的机会,过了一会儿,外面说要迎新人了,几个人便一起出去,迎接新人。之后无外乎是主婚人,证婚人发言,说得久了,人们的掌声和笑声也就不那么热烈了。直到新人在结婚证书上用了印,才是又一轮□,因为好玩的人知道,快要开始跳舞了。   礼成,就是照相的时间。舜卿特特的吩咐了照相师,相片洗出来后要多留一张给自己。因为有些倦怠,也因为新郎面上颓废的表情,照片上表现出来的气氛并不十分的喜悦。但是,宾朋是来凑热闹的,他们才不管主人翁心里有什么苦衷,尽管自己尽兴。年纪大一些的,则庄重地站在一边,或者有太太们领着自己的女儿,想办法接近早就看好的有为青年。   舜卿自然是太太小姐们极感兴趣的目标,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曼云,只想找机会接近曼云。   另一边,极卿和慧瑛也来了,看着舜卿在太太们那里想办法突围,极卿觉得煞是好笑。   慧瑛见他一脸饶有趣味的样子,不由得嗔怪道:“你看你,哪还有兄长的样子,仿佛很高兴看见弟弟为难似的。”   极卿笑道:“这哪里是为难呢?这不是好事吗?”   慧瑛说道:“老四早就有中意的小姐了,他心里正苦恼着,哪还有什么好事?上次叫你请他回来,倒没什么成效,也不知你怎么说的。”   极卿说道:“我怎么好直说呢?不过是旁敲侧击罢了,那天他也心不在焉,估计也没有听进去。我倒好奇了,到底是哪家的小姐,这么牵扯着他的心呢?”   慧瑛讶异道:“怎么,难道我都没有说过吗?是汪次长家的三小姐。”   极卿一听,恍然大悟道:“啊呀,原来是她!难怪老四见了她就心不在焉的,我竟没想到!”   慧瑛说道:“你们见过?什么时候?”   极卿说道:“还不是那天请客时见的,那时她和贺家的新夫人在一起,也没有一点尴尬的样子,我就没有多想。”   慧瑛摇摇头,说道:“她会有什么不安呢?她心里是一丝一毫也没把老四当回事的。这真是想不到,老四这样的人物都不入眼,还会瞧上谁呢?”   极卿说道:“到底还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们外人又不能清楚,何必白替他们担心呢?”   慧瑛笑道:“你看,替你们家的人操心,还要说我多管闲事。”   两个人说笑着,却不知道伯荪就站在不远处,听了个一清二楚。伯荪对于自己听到的事情,显然是十分的诧异。何家的四少爷钟情曼云,自然是最好不过,正合了他的心思。可是,听人家的说法,曼云竟是极为冷淡的。这到底是她性子本来就清冷呢,还是她另有了喜欢的人,所以对何四少冷淡呢?   想起这些日子闫氏无意说起的曼云和佩东及佩东母亲的来往,伯荪眯起了眼睛。要是有何四少这样的人物,他怎么能容得下佩东来搅局呢?   曼云,曼云,他最看重的孩子,最乖巧懂事的,怎么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糊涂起来呢?现在的政局乱成这样,奉系已经开入关内,冯司令在北京城只怕连一两个月都待不下去了。她平时念书读报的,连这个也不晓得吗?   汪太太见伯荪正发愣,便走过来,笑说道:“一会儿就要看新人跳舞了。”   伯荪回过神来,说道:“孙先生邀我去和几位同僚谈话,我先走了,你带着曼珺,一会儿先走也不要紧。”   汪太太不喜欢他们这个样子,平时凑在一起就要谈论些家国大事,现在是儿女结亲的大事,也要谈!可是,面上依然是一副贤妻的样子,说道:“我知道了。”   这时,新人已经步入舞池,大家将新人围住,看他们跳舞。跳罢了一曲,便渐渐的有其他人进了舞池跳舞。鹏清有心撮合曼云和舜卿,便笑道:“男女傧相也要跳舞的,总不好站在一边吧!”   曼云笑道:“站了好久,有点累了。”   鹏清笑道:“你就是这样无趣,难道你比新人还累吗?跳两支舞还是可以的。”   曼云也觉得这样推辞下去,总是不好,舜卿会意,忙伸出手说道:“不知我今天有没有这个荣幸,请曼云小姐跳一曲呢?”   曼云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以前拒绝过他一次,再拒绝下去,多少有点刻意了。便说道:“我跳舞并不太好,请何先生多担待些吧。”说着把手搭在他手上,便下了舞池。   舜卿也算是花丛中的老手了,可是这次和曼云亲密的接触,实在让他心动不已。曼云的手有些凉,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清香,不是寻常女人用的熏香,香水,而是鲜花的香,透着春日清晨的朝气。   舜卿忍不住,说道:“曼云小姐,我以前说过,我是有心和曼云小姐结成倾盖之交的,如今,我竟是错了。”   曼云也不抬头,只是说道:“何先生有什么话,一会儿我们到旁边说去好吗?”   舜卿不知她的心意,带着对前途的未卜跳完了这支舞,便陪着曼云在舞池外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曼云说道:“何先生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舜卿理了理思路,说道:“我很后悔以前唐突了曼云小姐,你不敢拿真心待我,这是我的过错造成的。总是我不够好,才让你不敢信任。”   曼云没有说话,只是听着。   舜卿说道:“我以前的话,总是含蓄了些,我怕我的心意没有表达出来。”   曼云摆摆手,说道:“何先生也不必多说了,我明白,可是……”   舜卿因为她这一句可是变得发白,曼云有些歉疚,继而说道:“何先生这样的人物,大可不必继续垂青于我,我生受不起。我和我表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何先生再也不要提这些事情了。”   舜卿牙关紧咬着,仿佛置身于寒风之中。曼云看他的脸色,又想想佩东,便一咬牙继续说道:“总是我对不住,必然要拒绝何先生了。”   说罢,曼云便起身离开,只剩下舜卿一个人。他脸色苍白,耳边一直回响着曼云的声音,“生受不起”、“谈婚论嫁”、“拒绝”,一个个词语,像刀子一样戳着舜卿的心。早知道的结果,原来面对起来又是一番滋味,他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   鹏清不是往这边看,见这副情景,知道事情进展不妙,心下也是慌张,又不敢上前。见舜卿突然起身,默默地离开了大厅,便摇头说道:“遭了,做了件惹人嫌的事情了!”   继宗不知道什么原因,问道:“你又做了什么?”   鹏清也想说明原因,又怕继宗笑自己多事,便笑着找了个别的借口。好在此时也没有傧相什么事情,即使走了也没什么关系。   曼云总算和舜卿说了个清楚,她也知道,像舜卿这样的大少爷,经此一事后,必然不在纠缠了,心里也算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天色刚变黑的时候,曼云本打算回去,却发现汪太太早就领着曼珺先回去了。给家里挂电话,又说马车坏了,一会儿正好要接老爷,说不如曼云再等一等,和老爷一起回来。   曼云心里一惊,平时马车都不常用,好好的怎么就坏了呢?难道伯荪听了什么话,要借这个机会和她说什么不成?   曼云一时也觉得紧张,可是转念一想,自己总要面对这一天的,趁这个机会探探口风也好。而且,兴许就只是巧合呢?   于是曼云便乖乖回去等着,到了七点钟左右,伯荪也从孙老爷的会客厅里走出来,看见曼云,笑道:“怎么你还没有走吗?”   曼云说道:“玩得开心,也不知道竟这么晚了。”   伯荪笑道:“那正好,我们一起回去吧!”   曼云见他也不问汪太太和那一对兄妹,知道他心里清楚,便笑道:“也好,我错过了和太太一起回去的机会,倒能和父亲一起回去呢。”   两个人走出来,上了汽车,伯荪便笑道:“这孙家也奇怪,大少爷的婚事,这样的急。”   曼云说道:“孙老爷的意思,先立业在成家,所以鹏展哥哥一毕业便要结婚,以后就是他大战拳脚的时候了。”   伯荪说道:“鹏展到底也没有完全毕业嘛!”   曼云笑道:“说是没毕业,也跟毕业差不多了。”   伯荪顿了顿,说道:“你要毕业,总要再过两年。”   曼云见他突然提起自己的学业,虽然诧异,也没敢多问,只是笑道:“是啊,一转眼,入学都快两年了。”   伯荪说道:“曼珺对于唐先生,并没有什么不满,我对他也还算满意,他们的事情,不过就在明年了,之后就是你了。”      查账   曼云心里一惊,说道:“二姐不是还在上学么?”   伯荪不以为然地说道:“上学不也是为了嫁个好人家么?况且都二十岁了,也差不多了。”   曼云心里一凉,没有继续答话。   伯荪笑道:“云儿,我想,这些年北京城里追求你的公子也不少了,可有喜欢的?”   曼云不清楚他的用意,不敢随便乱说,只是笑道:“我怎么好自己做主?父亲喜欢什么样的呢?”   伯荪说道:“照理这也不是一个做父亲的人跟女儿说的话,可是你母亲去得早,不能给你做主,我只好揽过来了。我只要你安安稳稳生活就好,你从小娇生惯养,过不得漂泊无依的生活。”   曼云心里越发不安起来,听来听去,伯荪只怕已经知道了自己和佩东的事情!   曼云低着头,故作羞涩道:“父亲说的很是。”   伯荪见她这个样子,不禁有些怀疑闫氏说过的话,便笑道:“你明白就好,现在局势很不稳定,今天冯司令已经去西山隐居,这只是个由头,他虽然手握重兵,看来也不是个能长久得势的人。其实人生跟这政局一样,一个把握不好,葬送的就是一辈子。你那么聪明,和世番曼珺都不一样,我才会跟你说这些,你明白吗?”   曼云咬着牙,低着头笑说道:“我知道,父亲待我犹亲,我怎么会不明白呢?”   伯荪笑道:“素日觉得你最乖巧,果真不错。今天的男傧相竟是何先生,难为孙家怎么请得来!”   曼云不愿意提及他,只是随声附和,道:“是啊。”   伯荪笑道:“这位何先生,我很是欣赏,年轻有为,不似其他的纨绔子弟,世番若像他一般,我要省心不少了。”   曼云连忙就着话题说道:“大哥虽然不会赚钱,不懂经商,可是学问做的是很好的,教授也很赞赏呢。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伯荪笑道:“你又夸他,我家学问最好的,不是你吗?”   车厢外是天寒地冻,车厢里似是父女情深,曼云知道,虽然消了伯荪的疑心,他的意思也再明确不过了,佩东在伯荪眼里并不是良配,如果舜卿对自己有意的事情被伯荪知道,只怕佩东更加没有机会了。   曼云不由得黯然,真要走到那一步吗?外面渐渐飘起雪花,似鹅毛一般,估计明天一早起来,又是一片白茫茫大地。   年关将至,北京城里无论是深宅大院,公馆别墅,还是蓬门荜户,都开始忙碌起来。汪家虽然为宦,但是毕竟有闫氏一门的产业,因此比一般官家要阔绰一些。虽然如此,汪太太也感到一年一年入不敷出,伯荪对于经商,并没有十分的天才,世番对此更加不感兴趣。她一介女流 ,丈夫又介意她主持商务,因此也只能眼看着闫氏的家业一点一点衰败下去。   眼看快到了旧历新年,伯荪抽出一个星期天的功夫,通知老家铺子派人来结账。他算过了,才肯入账。这家里的账目,才是汪太太管辖。第二天,汪太太吃过早饭,送走伯荪,就往账房里来。   其实账目早就被伯荪结算好,自己只要裁夺着支取过年罢了。汪太太翻了翻账目,说道:“这两年掌柜都偷懒了不成?这点东西,还叫人怎么过年呢?”   账房先生笑道:“太太不了解外面时局,能有这个成绩,也是不易了。”   汪太太冷笑一声:“我虽然日日在府里,难道这世道怎样,我竟一点不知么?何至于艰难至此呢?”   汪太太一边翻着账目,这些年的规矩排场,要坚持下来总不是难事,可是如果进项再这样惨淡,只怕也有拮据的时候。   汪太太道:“看这些有什么用呢?还是得按往年的旧例来罢了。你把少爷小姐们的帐拿来我看看。”   账房先生连连点头,从底下柜子里掏出一本簿子,递给汪太太。汪太太翻了两页,说道:“我哪有功夫看这细账,把总账拿来我看看。”   账房忙又翻出一本账簿来,打开,放在汪太太眼前。汪太太一看,上面写着:   太太项下,共八百九十块。   大少爷项下,共一千七百六十块。   二小姐项下,共七百四十块。   三小姐项下,共五十块。   汪太太不由吸了一口冷气,说道:“二小姐最近添首饰衣服,这我是知道的,大少爷整日除了读书,连应酬都甚少,哪来这一笔烂账?!”   账房连忙说道:“这里有账单,是大少爷这一个月的收支。”   汪太太说道:“什么收支?家里哪有能赚钱的?都是讨债鬼。”说着,她把账簿接过来,细细地看。看了两眼,又看不下去,说道:“胡说!你不要做这种面上的假账敷衍我,到底这亏空是怎么来的,我不信你是不知道的。”   账房抹着冷汗说道:“少爷的行动,哪有我过问的道理呢?”   汪太太一听,也知道自己发火找错了对象,便沉下心,看着账簿,说道:“三小姐也是奇怪,从来不见她闹什么亏空。前两天赴宴的时候,她穿的那件旱獭皮的披风,我就没见过,许是最近新买的,那也要好几百块吧?她哪来这些钱?”   账房笑道:“这是三小姐自己赚的,是何家请客那天回来,三小姐打牌赢来的。说先放在账上,过了些日子,就买了这件大衣。”   汪太太冷哼一声,说道:“她玩的倒挺大。”   看了一会儿,汪太太便说道:“今年过年,还照往常一样的办,你把钱备好。大少爷再来,你绝对不许帮他!”   账房忙陪笑道:“小的哪敢呢?”   汪太太不理他,径直出了账房。这种人的伎俩,她哪里不晓得。两千多块,世番花的绝对还不止,只怕有一部分都挪到公账上去了。   好好的一位少爷,忽然流水一般地花钱,能有什么原因?汪太太攥紧了拳头,不要让她发现哪个狐媚子勾引了世番,她唯一的儿子。女儿已然不听自己的话了,儿子要再这样……   汪太太想着,只觉得浑身颤抖,火气直往上冲。便快步到了上房,一坐下来,便叫丫头喊罗发过来。罗发见上面叫得急,怕有大事,便赶着跑过来。汪太太想了想,觉得此时不宜张扬,对于罗发,她到底不能有十二分的信任。便说道:“现在没事了,你先忙你的去吧。”   罗发虽然奇怪,但也不好多问,刚要走,就听见汪太太叫住他说道:“这两天大少爷都在忙些什么?”   罗发一愣,继而说道:“大少爷,自然是忙着研究学问,小的也不太清楚。”   汪太太眼神凌厉,说道:“你成天守在家里,少爷小姐们的起居也照顾不到!”   罗发吓得不轻,说道:“小的疏忽了,但是少爷一个成年公子,去往何处也不会跟小的商量。小的知道错了,以后一定问清楚。”   汪太太凝眉看着罗发,说道:“我也不是怪你,这些年你也算尽心了。我且交给你一件事情,办得好,人财两得,办不好,我叫你人财两空!”   罗发不敢轻易答话,说道:“小的不敢居功,太太吩咐就是。”   汪太太说道:“这两天大少爷要出去,你只安安静静跟在后面就好,他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回来报告给我。”   罗发一阵冷汗冒出来,说道:“知道了。”   汪太太见他也不多话,满意道:“这事,跟谁也不能说。”   罗发连连点头:“小的明白。”   汪太太打发走了罗发,只顾自己坐着。查出那个人来,也只是刚开始,要怎么解决,还是个问题。走一步算一步吧,她自己的儿子,她来守。   一大早,曼云就去了学校,上午的课上完,她给家里挂电话,却说车不能来接她。这倒又是个出去玩不回家的借口,可是这些日子佩东忙得不可开交,也没有可以见面的机会。正踌躇着,便给月出打了电话。月出倒是清闲,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曼云学校附近。   曼云笑道:“你一个新少奶奶,时间倒多得很。”   月出笑道:“还不是为了出来陪你这个大小姐么?外面实在冷得很,上车来,我们慢慢说。”   到了车上,月出便迫不及待说道: “过完旧历新年,吕先生就要往天津来了。”   曼云一惊,一脸欣喜说道:“我是好久不见她了,先生游历欧洲,不是前不久才回来吗?我以为她以后要在上海定居了呢,怎么又来天津了呢?”   月出说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天津有先生曾经主编的大公报,又有先生创办的学校,感情总会很深吧!我也说不准,也许也是为着生意,吕先生果然是天下间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曼云笑道:“月出姐姐这样敬佩,以后也要周游列国,接济天下吗?”   月出脸色黯然,说道:“我已经为人妻了,哪有这个资格。”   曼云止住了笑,贺家多多少少有点保守,这她知道些,月出嫁入贺家,原来的天性难免受到打压。念及此,不由得感叹:像月出这样的女子,也要受婚姻所累,难怪吕先生要终身不嫁了。   曼云正暗自感慨着,就听见月出笑道:“对了,我新近学会了开车,你可敢坐?”   曼云这才发现车厢里没有司机,不由得说道:“我有什么不敢呢?谁说女人不能做司机呢?你既然敢开出来,必然技术不错,我是信任的。”   月出笑道:“你既然敢,我就开了,我们去哪里好呢?”   曼云笑道:“能去哪里呢?转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了,不如找个安静的地方,我们聊天,不也很好吗?”   月出点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说罢便开动汽车,过了两条街。   曼云见外面的雪化了一半,虽然行人很少,路恐怕不太好走,便说道:“你可小心一点。”   月出笑道:“刚才还说信任我,这会儿难道怕了不成?”她正说笑,就看见眼前突然闪过一个人影,月出连忙刹车,人还是扑倒在汽车前,摔到地上。   月出吓了一跳,连忙开了车门往外走,曼云也跟着下来,见一个人趴在地上,看身形是一个年轻男子。月出走上前去,小心说道:“先生,你还好吗?”   那男子呜呜咽咽,嘴里喃喃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曼云说道:“我看他是醉糊涂了,我们找个人把他带医院里去检查一下吧。”   月出点点头,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馆,借了电话,叫了医院的人来,把这个醉汉带到了医院。醉汉躺在床上,嘴里还是不停地嘟囔,却叫曼云听进去一个名字,不由得一惊,仔细看看那个人,又不知道是谁。   月出在一旁说道:“这个人也怪可怜的,快过年了,一个人醉成这样在街上逛。他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不好就这么走了,可是一直留在这,又不大合适。”   曼云说道:“他也未必一点意识也没有,我问问。”   曼云凑到 醉汉跟前,说道:“你是谁?你要找谁吗?”   醉汉抓住曼云的袖子,说道:“子茗,子茗,你回头吧!回头吧!”   曼云一惊,又继续问道:“这个子铭怎么联系?我们帮你找她好不好?”   那个醉汉睁开眼睛,说了一串数字,曼云听了,出去找来电话,犹豫了一下,请来一个看护打了过去。她回来的时候月出还坐在醉汉病床边,见她进来,便说道:“联系上了吗?”   曼云点点头,说道:“我想他只是醉了,也没什么事,等他的朋友来了,我们就走吧。”   月出说道:“一会儿检查单子就出来了,真没有事情,就按你说的办。”   过了一会儿,看护来通知拿检查单子,曼云陪着月出过去,知道这个人确实没有撞出病来,便缴了费,往病房里来。才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曼云连忙拦住月出,退了两步。   月出听出是丁子茗的声音,也察觉出两个人关系不寻常,便也停了下来。   “师兄,你何必这样作践你自己呢?我是不能再回头的,这样难得的机会,往后是再寻不到的。”   “子茗,你真是糊涂,他是次长家的少爷,能容得下你吗?我们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你还是回头吧!”   “师兄,我要是回头,我要怎么办呢?嫁了你,倒是门当户对,可是你是戏子,我是电影演员,我们的孩子还是下九流,我生下来就比别人低一等,难道子子孙孙也要受我这样的苦吗?”   “子茗,你嫁过去,难道就不受苦吗?那个公子,也不是什么做得了主的人,他真的就能护你周全吗?”   “你不要小看他,他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师兄,你成全我吧,万不要再纠缠,我实在经不起,此时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你要真心疼我,求你少生些事端吧!”   盘算   里面是丁子茗哽咽的声音,曼云却在外面听的脸色发白。   “算了,你执意如此,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以后你成功了,就是豪门大户的少奶奶,就算不成功,还是电影明星,我算什么呢?唱了十几年,也没成什么角儿,还妄想着娶你。是我自己没出息,你走吧。”   里面沉默了一阵,只听丁子茗说道:“理应如此,往后,各人死活,互不相干,以往种种,就当做了个梦吧!”   曼云听见她这样说,立刻拉着月出转过身往回走,走了一阵拐了弯,才靠在墙边。   月出说道:“我看她已经走了,你要怎么办?”   曼云拧着眉,说道:“大哥正把她当终身伴侣一般的看待,我能怎么办?说了,大哥未必相信,一腔柔情错付,叫他情何以堪呢?不说,看着他被人这样玩弄了感情,我又怎么面对他呢?”   月出看曼云这副样子,心里也一阵难过,不由得说道:“我们也不过是听了几句话而已,她兴许是已经不喜欢那位师兄了,才开始和你哥哥要好的。”   曼云知道她在安慰自己,刚才丁子茗话里说的明白,她又怎么会听不懂?正踟蹰着,就听见丁子茗的声音,说道:“汪小姐,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曼云一惊,原来不知不觉间丁子茗已经站在身后。见她一脸肃然,自己低着头想了想。此时如果真的惹祸上身,或许……   曼云抬起头,说道:“我们出去谈。”说着,她转身对月出说道:“把你叫出来,却要叫你先回去了。是我对不住,改天请你吃饭。”   月出有些担忧,看看理直气壮的丁子茗,有些不满:“你和她有什么好说的呢?”   曼云说道:“我自有主张,你先回去吧!”   送走了月出,曼云找到一家饭店,和丁子茗在雅间坐了,便说道:“丁小姐要和我说什么呢?”   丁子茗看着曼云的脸,丝毫没有鄙视愤怒的神色,便说道:“汪小姐不会瞧不起我吗?”   曼云正色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外人不好说。”   丁子茗一怔继而问道:“汪小姐是个聪明人,既然不好说,为什么又跟我出来呢?”   曼云说道:“刚才不是丁小姐把我叫出来的吗?你到底要说什么呢?”   丁子茗见她这样的态度,自己也觉得无趣,但还是说道:“我今天说的话,你会不会告诉世番呢?”   曼云说道:“我不知道,丁小姐对我大哥,到底是什么心思呢?”   丁子茗说道:“我是有想要高攀的意思,可是一个女子,有这样的心思,也不为过。那一天你算是帮过我,也该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曼云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丁子茗说道:“世番是真心待我,我很感激,对他也不是没有情意,我是下了决心,可以做保证,要是有这个福分嫁入汪家,我一定做一个贤惠本分的好太太。”   曼云说道:“你没有必要跟我表决心。”   丁子茗顿了顿,说道:“我不只是对你说,就算你告诉了世番,他来质问我,我也是这一番话。刚才那个人,是我以前学戏的师兄,很照顾我,但是我对他没有男女私情,以后也绝对不会见他了。汪小姐觉得我绝情也好,矫情也罢,我就是这个态度。”   曼云抬起头来,说道:“男女之事,外人也不了解。就算是的大哥,我既然不清楚内情,也没有说话的权利。”   丁子茗没有回过神来,愣在那里,一会儿才问道:“汪小姐果然是个聪明的人,你和世番毕竟不是一母所生,也不好多事。”   曼云抬起头,看得丁子茗有些心虚,只是发愣。曼云说道:“我就不奉陪了,你也该回去看看你的师兄了,到底相识一场,把他一个人丢在医院,终归不好。”   丁子茗听见她这样说,忙叫了西崽,付了账单,便和曼云一道出来。曼云自顾回去,丁子茗则回了医院。   坐在电车上,曼云有些感慨。偏偏就有人,感情了夹杂了太多东西,其实,自己以前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上天眷顾,叫她遇见佩东,看过了这么多人的离合悲欢,才愈发感到佩东的珍贵。   上天保佑,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曼云心里念着,看着眼前的雪,昨晚才下的,那么晶莹,今天就已经变成了灰黑的颜色。   罗发站在上房里,弓着身子更跟汪太太汇报:“今天早上九点钟,大少爷去了莲花胡同一座宅子里,十点多钟出来,坐上汽车……”罗发顿了一下,说道:“像是汽车行租来的……然后就去了电影厂,到了中午十二点半,出来在长安街同春园饭庄吃了饭,之后就去了后海。到了下午又回了莲花胡同,六点钟才回来。”   汪太太脸上看不出喜怒,问道:“跟谁去的?”   罗发说道:“跟人打听了,说是一个顶有名的电影明星,叫丁子茗。”   汪太太问道:“房子是买的还是赁的?丁子茗是什么时候住进去的?大少爷是什么时候开始去那里的?”   汪太太这一连串的发问叫罗发很是不安,说道:“我该死,没问清楚。”   汪太太板着脸,刚要发作,想到还要用到罗发,便忍了下来,说道:“你再去查查清楚,最好能打听出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都有谁知道这事,去吧。今儿这事,不许跟人说。”   罗发连连点头,说道:“晓得的,晓得的。”说着,便退了出 去。   唐仲秋就算是个瘸子,到底家里根基雄厚,这是个什么东西,也赶来算计世番!汪太太心里有气,情绪也不能平复,盘算着要怎么把这个女人赶走。   这事还不能让世番知道,找个由头,把那个女人打发了才好!   汪太太正盘算着,曼珺已经回来,见汪太太坐在屋里,笑说道:“母亲也不嫌闷得慌,在这里闲坐着有什么意思呢?”   汪太太见是曼珺,自从公开和唐仲秋交了朋友,她便总是一脸容光焕发的样子。汪太太没本事,拦不住,也只能由着她去,曼珺见汪太太也不再明确反对,干脆就没了心结,也不忌讳,整日里高高兴兴的。   汪太太道:“你还真是,为什么非要把这笑脸挂在脸上呢?就像你顶稀罕嫁人似的。”   曼珺看看汪太太,并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便笑道:“我就觉得这样的规矩太过侨情,难道我高兴就是不矜持了么?难道我要整天哭哭啼啼才好么?”说着,曼珺在汪太太身边坐下。   汪太太说道:“这是面子的问题,你向来不注意这些,我也管不了你。你且高兴去吧,我一个当家的老太婆,是没你那么会找乐子的。”   曼珺笑道:“是母亲不会寻乐子罢了,母亲就不会邀几位太太一起看戏,看电影,逛公园不成?”   汪太太听见电影,便接着说道:“电影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一男一女搂搂抱抱的,要我说,结婚成家是多么简单的事情,非要遍出那么多是非来。既出了这么多是非,最后又要结婚,真是奇怪。”   曼珺笑道:“据说,不结婚,大家不爱看呢!中国人就是这样,喜欢大团圆,只要不是坏人,总要安排个好结局的。”   汪太太叹道:“我是想看两场电影,却不知道看什么好呢!你说,现如今顶好的演员都有谁呢?”   曼珺一听,笑道:“母亲竟也会问这个,要说现在最有名的,应该是丁子茗吧,也说不上多有名,比起那些唱戏的名角是差了很多,电影终归是新鲜东西。”   汪太太问道:“这个丁子茗演的电影,我能看么?不会也是光着肩膀的戏吧?”   曼珺大笑起来:“母亲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拍的都是正正经经的人,可是都是悲剧。”   汪太太一抬眉毛,问道:“什么悲剧?”   曼珺想了想,说道:“像是被抛弃的女佣啊,不受公婆喜欢的儿媳妇啊,总之一看见她,就觉得怪可怜的。我还认识她呢!”   汪太太一惊,问道:“你一个大小姐,怎么认识这样的人?”   曼珺一愣,说道:“这有什么呢?人人都是平等的,她也不是不知检点坏了名声的女人,我怎么不能认识 她呢?”   汪太太也觉得自己有些过激,便笑说道:“我是觉得奇怪,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曼珺心思粗,也没放在心上,便说道:“那次何家办跳舞会,我们都见过她了。”   汪太太问道:“你们?还有谁?”   曼珺说道:“还有世番和曼云啊。”   汪太太紧接着问道:“你们就见过这一次?”   曼珺说道:“我和世番都是第一次见到她本人,曼云似乎早就认识她的。后来我的戏剧公演的时候,她好像也来了。”   汪太太顿时明白过来,那天公演完了找不到世番,原来是跟那个狐狸精走了!可惜自己只顾着女儿,忘了儿子!   曼珺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便问道:“母亲怎么这么关心丁子茗呢?难道你也想认识她?”   汪太太勉强笑道:“我认识这样的人做什么呢?你也要注意,她这样的人,随便就能跟哪个男明星搂搂抱抱的,不是正经女人,以后离她远些。”   曼珺一听,撇着嘴说道:“母亲真是封建。”说罢她站起身,说道:“我回去了,母亲要真想看电影,我可以做参谋,我那里有不少电影画报呢!”   汪太太摆摆手,打发曼珺离开,自己琢磨着曼珺刚才的话。曼珺直爽,要是真的知道世番和这个电影明星的事情,是不可能这么跟自己说话的,可是曼云知道不知道呢?她竟是最先认识丁子茗的!她心眼那么多,就算不知道,迟早也要看出来的,最怕的就是,丁子茗根本就是她撺掇着和世番好的。   汪太太攥紧了拳头:要真是那样,可真的容不下曼云了!   雪后两天,北京城区的街道上已经是干干净净,一点也看不出下过雪的痕迹。汪太太从汽车里下来,看着眼前的宅院,冷哼一声:“狐狸精,也配住这样的宅子!”说着便往里走。   里面门房早通知了丁子茗,丁子茗虽然惊讶,更晓得不能得罪,便急急的迎出来。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披着哔叽斗篷的贵太太正往里走,知道是世番的母亲,快走了两步,想要搀着汪太太。汪太太一缩手,叫子铭扑了个空。丁子茗心里一紧,只得跟在后面。   汪太太刚进大屋,环顾一下便笑说道:“世番也真是的,一个人偶尔过来,也要租这么大的房子。”   丁子茗脸色发青,听见她说世番一个人,竟是不把自己当人了。世番说过他母亲也是个温和的人,今天看来,简直是盛气凌人,全然不是他形容的那副样子!   汪太太一回头,看见丁子茗的脸色,笑说道:“丁小姐也坐啊。”   丁子茗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在旁边坐了。   汪太太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说 道:“丁小姐是什么身份,我想你心里明白得很,也不用我多说。”   丁子茗只觉得脊背发凉,心里又热得似有一团火在烧一般,只是紧咬着牙不说话。   汪太太笑道:“我们虽然不是多么富贵显赫的家庭,可也是体面人家。将来世番就是娶一个贫寒女子也没有关系,只要家世清白就好,丁小姐……”   丁子茗白了脸,说道:“太太,我……”   汪太太说道:“对丁小姐是真心喜欢我们世番吗?”   丁子茗见她这么说,连忙说道:“我对世番是真心的,我不求名分,只求能够伴在他身边。我知道我配不上他,跟了他,也是叫他为难。可是,现在社会,就是娶了戏子做妾,旁人也没什么可说的。我自认,总是比戏子要好一些,我愿意没名没分地跟着他。”丁子茗说着说着,留下了眼泪,实在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汪太太一怔,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可是一转念,汪太太便说道:“丁小姐不知道外面的潮流吗?现在正闹着追求新式生活,一夫一妻。世番是立志做一个大学教授的,一个学者,倒三妻四妾,叫外人怎么说呢?”   丁子茗没想到汪太太口风这么紧,一时愣在那里,继而又说道:“太太……”   汪太太轻声说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惜了。你就算为着世番好,也得走了。不过,我不会亏待你。”汪太太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推到丁子茗面前,说道:“这是一张空白支票,丁小姐自己填。是我们对不住你,赔你也是应该的。只求丁小姐,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   丁子茗直直的看着眼前的支票,说道:“太太不怕世番会伤心吗?”   汪太太说道:“伤心总比毁了前程要好,丁小姐真的心疼他,就得走,至于为什么要走,最好不要告诉世番。我们老爷官职虽不大,也是有一些势力的,民不与官斗,丁小姐今天不收这钱,将来只怕就什么都没有了。你是个明白人,自然晓得的。”   丁子茗说道:“太太,你的意思,我明白的很,您放心吧。”   汪太太也没想到,一出钱,事情竟然这样好办。她对于丁子茗,又多了一份轻视,也就不说什么,起身就走。丁子茗也不送,只是坐着,看着眼前的支票。这样一张支票,能拿到多少钱呢?汪家少爷小姐们的吃穿用度,汪府的气派,这一张支票,和汪家大少奶奶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还有,汪曼云,真是有心生嫌隙的人,前天见面,才保证不会说,今天汪太太就过了来,还能是谁告的密呢?她是觉得自己不配做她的嫂嫂么?   丁子茗想起曼云前天的样子,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个女人!   执着   世番进来的时候,丁子茗正歪在榻上,面色微红,像是喝了酒睡下了。世番摇摇头,笑道:“大白天,竟喝成这样!”他叫老妈子拿了一条毛毯,盖在丁子茗身上。   出了里间,世番对老妈子说道:“你怎么也不留意一下呢?大白天醉成这样。”   老妈子连忙说道:“我哪里管得了呢?太太来过之后就是这样了,她心里不爽快,一个人喝酒就没了管制,才喝成这样。”   世番一听太太,便问道:“哪家的太太?”   老妈子看看里间并没有动静,才低声说:“还是哪个太太?就是您的母亲。”   世番一听,冷汗直冒,忙问道:“什么时候来的?都说了些什么?”   老妈子说道:“我也不在跟前伺候,并不能知道,送走了太太,小姐就哭了一场,然后就一直喝酒。”   世番叹了口气,支开老妈子,自己又进了里屋。细细地看着丁子茗的脸,可不是挂着泪痕?母亲到底说了些什么伤人的话呢?世番想着,越发心疼起来,用手抚着丁子茗的脸。   丁子茗慢慢睁开眼睛,见世番就蹲在自己面前,笑道:“好好地蹲在地上做什么呢?快坐下来吧。”说着她坐起来,给世番腾了个地方。   世番在榻上坐下来,问道:“怎么喝起闷酒来了呢?”   丁子茗捂着发烫的脸笑道:“天冷,喝点酒暖暖身子,谁知道贪杯就醉了。”   世番拉着丁子茗的手说道:“你何必瞒我呢?我都知道了,我母亲来过你才心烦的,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丁子茗一听,眼圈瞬间红了,说道:“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些家常罢了。”说着丁子茗站起身,走到桌子边上倒了杯茶,自己尝了一口,发现已经凉了,皱了皱眉。   “我要回上海去了。”丁子茗坐在桌边说道。   世番一听,连忙走到她跟前问道:“好好的刚从上海过来,为什么又走呢?”   丁子茗笑道:“北京虽好,电影业终究不发达,我还是去上海,有更多戏拍。”   世番问道:“你不是说,现在这部电影拍完了之后,再不当演员了吗?”   丁子茗脸上的笑消了一半,说道:“我以前是觉得,要嫁人了,总不好再做这一行,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又没有亲人,又没有学问,也只好继续拍电影了。”   世番坐到丁子茗跟前,说道:“我以前说的你都忘了吗?我可以申请早一点毕业,就可以谋一份差事,到时候经济独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娶你过门。”世番突然想到汪太太,便问道:“我母亲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呢?”   丁子茗眼泪再忍不住,落了下来,说道:“你对我的心意,我已经不能报答了,难道还要连累你吗?”   世番看见她落泪,也着急起来:“好好的怎么就连累我了呢?这话从哪里说来!”   丁子茗说道:“我自认清白做人,可是别人却瞧我不起,你娶了我,他们也会连带着瞧不起你。我既然有心报答你的情意,又怎么能让你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呢?”说着,丁子茗便哽咽起来。   世番摇头说道:“你竟然也有糊涂的时候!既然我们彼此喜欢,又何必在乎这些呢?况且现在社会是讲究平等的,我对你没有半分轻视之心,我想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我母亲定然告诉你我会受你所累,那不过是旧人的想法罢了,我不能赞同,现实也非如此。”   丁子茗垂着头,说道:“不,在你母亲眼里,我给你作妾也是不配的,就连没名没分跟在你身边,也是不行的。我才知道,事情并没有你说的那样简单……”   世番连忙握住丁子茗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说道:“我怎么会叫你作妾呢?我是坚持一夫一妻的,一定娶你做我合法的妻子!”   丁子茗抬起头,说道:“太太已经知道了这事,她是不能赞同的,她还给了我一张支票,叫我离开。她态度这样坚决,我们怎么办呢?”   世番低着头,犹豫着。丁子茗看着他为难的表情,心里有些不安,一会儿,就听见世番说道:“现在婚姻绝对自由,就算他们反对,我也是不能屈服的。我要娶的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谁也不能拦着我的。”   丁子茗眼泪又掉下来,世番笑道:“你看你,怎么又哭了呢?”   丁子茗哽咽道:“我叫你为难了。”   世番正色道:“我是个男子汉,这点担当都没有的话,你怎么把终身托付给我呢?”   丁子茗淡淡一笑,世番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哄她睡了,才匆匆回家。   世番一进汪府,罗发就陪着笑脸说道:“大少爷可回来了!老爷太太,两位小姐都在大厅里吃饭,就等您了!”   世番一怔,问道:“今儿怎么一起吃饭了?”   罗发笑道:“您忘了?今儿可是小年节啊!”   世番一拍脑袋,笑道:“我是真的忘了。”说着,就往大厅走。   一进大厅,就看见伯荪,世番低着头,说道:“父亲,母亲,我来晚了。”   汪太太护短,明知道是在狐狸精那里给绊住了,嘴上还是笑道:“你也真是的,放了年假就四处玩,忘了时间,快坐吧!”   世番答应着,坐下。伯荪问道:“我看你这些日子很少在家里,都做些什么呢?”   世番望着伯荪,想到自己和丁子茗的事情,总有一天要说的。父母亲同意还是不同意,也不会因为说话的时机不同而有改变,不如现在就说了。想到这里,世番说道:“我交了一个女朋友,所以常在外面。”   汪太太一听,顿时脸色煞白,忙冲着世番使眼色,曼云知道内情,也惊得说不出话来,曼珺倒兴奋地说道:“怎么?你竟然也交了女朋友了么?真是奇事,看来我也快有嫂嫂了!”   汪太太连忙喝住曼珺道:“胡说什么?你不要添乱。”   伯荪微笑道:“是哪家的闺秀让我们世番动了心呢?”   世番说道:“她并不是大家闺秀,是一个寒门女子。”   伯荪的笑容便僵了一下,又问道:“那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   世番正色道:“叫丁子茗。”   汪太太怒视着世番,一脸的恨意。   伯荪想了想,说道:“这个名字,倒像是听说过……”   世番咬咬牙,说道:“她是电影公司的演员。”   伯荪一听,脸拉了下来,说道:“混账!这样的人,也敢来招惹你!”   世番连忙说道:“并不是她来招惹我,是我先追求的她。”   伯荪想了一想,说道:“算了,交个明星朋友也不算什么,只要别太认真就好。”   世番说道:“我并不是玩弄女性感情的纨绔子弟,我是想娶她的。”   伯荪看着世番,眼神有些寒意,说道:“娶她?明媒正娶?”   汪太太连忙说道:“你真是糊涂!这种人放在旧时,就是个妓女戏子,凭她也配嫁到我们家里来做少奶奶!”   世番深吸一口气,道:“母亲,现在也不是旧时了,况且她也不是妓女戏子,她的职业光明正大,靠自己吃饭,我敬佩得很。”   伯荪一拍桌子,说道:“简直胡闹!你敬佩她是你的事,娶她进门是汪家的事情。云儿和小珺是决计不能喊这样的人做嫂嫂的!”   曼珺瞪着眼睛,其实也想替世番辩解两句,见汪太太等着自己,也就不敢多嘴。曼云更是坐在一边,一句话也不说。   世番说道:“那我就以独立的身份娶她。”   伯荪一皱眉:“什么?你还要闹决裂吗?哼,你看上的是什么好人?好人能容着你和家庭闹分裂吗?!”   世番说道:“她并没有这个意思,都是我的决定,我是一定要娶她的,父亲,母亲,你们去问一问,就知道她的口碑是很好的,她绝不是一个放荡的女人。进门以后,她也不会再拍电影了,会安心相夫教子,父亲母亲到底嫌弃她什么呢?”   伯荪说道:“你是冲昏了头脑,一时想不到,过一阵子,你就知道后悔了,我毕竟还是这一家的主人翁,我是不会同意的!”说罢,伯荪起身离开。   汪太太指着世番道:“你这个糊涂东西!为着一个女人,这样伤你父母的心吗?”说着,她捂着心口坐下来,嘴里念着:“我真是白养了你二十年,竟然比不上人家几个月!”   曼珺见母亲这样,连忙凑过去扶着汪太太,一边为难的看着世番。   世番见母亲这样,也十分难过,但想到丁子茗,也觉得自己万万不能退步,便说道:“母亲若是能答应我们,不就两全了吗?”   说罢,世番转身就走。曼云望着世番的背影,他真的站在了全家的对立面,只为着一个女人。不是,是一段爱情,一份希望,不仅仅是因为丁子茗。这份心情她能够理解,可是她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世番,竟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这真的是世番?曼云有些恍惚。   夜晚,曼云回到东院,却迟迟不愿意进去。看向前面世番的院子,忍不住多走了两步,就看见世番的影子投在窗户上。他有些清瘦,他很腼腆,这是自己的大哥,却总是被家人忽略,他也会不服气吧。曼云停在院子里,不知道该进该退。   世番推开窗户,笑道:“云儿,你怎么来了。”   曼云走了两步,进了屋,说道:“你应当知道的。”   世番关上窗户,说道:“你从来都是很懂事的,我想你十有八九是来劝我听父亲的话的。”   曼云摇摇头,说道:“你们的事情,我不了解,不会多事的。”   世番有些意外,说道:“那你过来做什么?不怕这个时候惹麻烦吗?”   曼云见他关心自己,心里一热,说道:“你的事情最是麻烦了,还有心思管我吗?”   世番笑道:“这里面的艰难,我早就知道了。”   曼云问道:“大哥,你这么做值得吗?你从来没有违逆过父亲太太的意思,今天这样……”   世番笑道:“你是吓到了吗?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世番脸上没了笑容,肃然道:“值得的,这辈子,我就活了这么一次。”   曼云顿时眼圈就红了,这位大哥,虽然不是一母所生,平时忌讳着闫氏,也不敢多么亲密,可是心里却真真正正把他当大哥的。他不讨伯荪欢心,不如曼珺扎眼,就这么平平淡淡活了二十年。他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思,厌烦了现在的生活,因为一个人的出现燃起了新的希望,鼓足了新的勇气。   这辈子,救活了这么一次。   可是那个人呢?她是什么心意呢?她没有他这么认真,世番迟早要受苦。   曼云忍住心酸,说道:“你若觉得值得,旁人又能说什么呢?我只盼着你能平安。”说罢,曼云就往外走。世番也不拦着,目送她离开。   曼云刚回到东院,就听见刘妈责怪说道:“姑娘这个时候实在是不该去大少爷那里的,太太的心眼多着呢,您是光明正大去看哥哥,谁知道她怎么想呢?”   曼云坐下来,说道:“一时顾不了那么多了,抬脚就进去了。”   刘妈叹口气吗,说道:“姑娘重情分,大少爷也是个可怜的人,可是下次万万不敢了,谁知道又出什么事情呢?”   曼云想了一想,说道:“刘妈,要是我不在这个家里了,你还会跟我出去吗?”   刘妈一怔,连忙问道:“姑娘这是什么话?怎么就不在这个家里了呢?”   小璃听这话意思不对,也走过来。   曼云说道:“我只问你,如果我不在汪家了,你还会跟着我吗?”   刘妈看着曼云,说道:“姑娘去哪,我就跟到哪。”   小璃急了,说道:“那我呢?”   曼云知道小璃是早年卖进汪家的,她的卖身契在汪太太手里,自己走了,小璃怕也要留在汪府。她一个人,罗发必然不能放手。   曼云说道:“我想想办法。”   一辈子就活了这么一次,就这么一次。   上房里,伯荪正和汪太太计划着世番的事情。   汪太太说道:“世番是被那个女演员迷了心智,他那样听话的孩子,怎么可能这样顶撞我们呢?”   伯荪道:“不管那个女人是好是坏,她这个身份,我是不能认同的。为今之计,只好把她赶出北京了。”   汪太太问道:“怎么赶呢?”   伯荪说道:“她一个女演员,有什么势力?我只要想办法叫她在北京拍不成电影,过不下去就好。”   汪太太道:“这样很好,可是万一世番周济她呢?”   伯荪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他自身都还难保,哪有钱给别人呢?”   汪太太想到自己给丁子茗的那张支票,不由得为难:“遭了,我给了丁子茗一张支票,也够她在北京过几年了。”   伯荪一皱眉,说道:“你见过她?”   汪太太不安道:“不过就是今天上午,我是希望她能够离开的,还叫她保密,哪里知道还是这个结果。”   伯荪道:“糊涂!这种人,给她一笔钱,她还要下一笔,哪有够的时候!你签的是哪一家的支票?”   汪太太道:“渣打银行,只签了名,没有填数据。”   伯荪说道:“你倒阔绰!要我的意思,打出北京,一分钱也不要给。”   汪太太顿时脸通红,又羞又气。伯荪见状,说道:“你也不要着急,我们给渣打银行打个电话过去,凡是你签名的支票,不叫他们兑换就好。”   汪太太勉强笑笑,点点头。   伯荪揉着太阳穴叹道:“家也乱,国也乱,竟连一个安生新年也过不得了!”   决心   这天早上,丁子茗早早起床,老妈子见状,笑道:“小姐今儿起得早啊,怎么不多睡会儿?”   丁子茗说道:“看看大爷来了没有。”   老妈子笑道:“这个功夫街上还没人呢。我给您看看去。”   老妈子出去,又回来,说是没过来。   丁子茗斜倚在榻上,心里思量着:若是世番回去就跟老爷太太摊牌了,只怕要被拦住。他要是过不了这关,那能娶自己做太太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他要是过得了这关,自己把赌注全押在他身上,就是明智之举了。这样想着,心里越发乱起来,干脆自己往外走。   刚走到前院,就看见老妈子笑着过来:“小姐,来了来了。”   丁子茗心下一喜,快走几步,看见世番已经进了大门,便飞奔过去,倚在世番怀里。   世番脸有些微红,说道:“怎么在外面?”   丁子茗说道:“我想你会来。”   世番心里一暖,握着丁子茗的手说道:“真是不会照顾自己,手都凉了。”说着,便拉着丁子茗往屋里走。   丁子茗刚坐下,就说道:“吃了饭没有?”   世番笑道:“还没。”   丁子茗看着世番的脸,问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世番说道:“老爷太太都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丁子茗连忙说道:“你何必说出来呢,我……”   世番将手放在丁子茗嘴边,说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利地位,可你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委屈了你。反正迟早要说,不如现就挑明了。我的决心是天地可鉴的,我的父母也不能阻拦我。况且,如今婚姻自由,他们又怎么阻拦呢?”   丁子茗说道:“虽然这样,你违逆了父母的意思,他们怎么会原谅你呢?况且你又没有进项,老爷一旦断了你的经济,我们又怎么生活呢?”   世番一听,皱起了眉头,说道:“就算不能原谅,父母还是父母,总有一天会体谅的。你说到经济问题,我有一些朋友,总可以周济一下。”   丁子茗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有一年就能毕业,不如我们就假装分手,等你毕业某了差事,到时候经济独立,自然可以做主自己的婚事。而我,一年多不拍戏,谁还记得我呢?到时候我们在一起,就不会面临现在这么多阻碍了。”   世番牵着丁子茗的手说道:“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但是怕你委屈,你竟然这样深明大义!”   丁子茗说道:“我本想留在你身边,就像杜十娘说的,归见父母,或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如今看来,竟这样艰难!”   世番心里一阵难过,说道:“日久见人心 ,我父母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将来我娶了你,日日和睦,他们一定也会很欣慰,最后接受你。”   丁子茗望着世番,眼神明亮,说道:“我愿意等。”   倚在世番怀里,丁子茗想着:此事一成,嫁入汪家成了明媒正娶的少奶奶,也算是飞黄腾达了,若是不成,什么都没了。   丁子茗喃喃的说道:“世番,你不能负我。”   “大少爷今儿早上又和老爷闹了一场,老爷不让他出门,叫了几个听差拦着,大少爷愣是出去了,还说,留得住人留不住心,迟早是要和……”刘妈想了想,说道:“和那个丁小姐?反正是要和那个电影明星结婚的。”一边说,一边收拾着床铺。   曼云洗了脸,接过小璃递来的手巾,说道:“大哥真是下了决心了,老爷又怎么拦呢?大门开着,又没有装地牢密室,怎么能把一个大活人关起来呢?传出去不给人笑话死。”   小璃说道:“老爷要把少爷关起来,也不是关不住,但凡少爷稍听一听话,就不敢出去了。咱们大少爷可真是倔强,平时这样谦和,如今竟反叛成这样!”   刘妈道:“就像戏文里唱的,只要男的下了决心,这事十有八九能成,男的但凡有一点动摇,这女的就成了杜十娘了。”   曼云有些触动,沉吟了一阵,说道:“这话再不要说了,多说无益。”   两个人答应一声,小璃就要出去倒水,曼云说道:“你去叫门房看看有没有新的报纸,给我拿一份过来。”   小璃答应着走出去,过了一阵,她回来说道:“是昨天的晚报,小姐要看吗?”   曼云说道:“给我看看吧。”   接过报纸,曼云本想随手翻一番,目光却停滞在头条的题目上:冯司令有心请辞,段执政坚决挽留。   曼云心不由得提了起来,仔细看过报道,不过是双方说过的话而已,也看不出内幕。想到近些日子总不得见佩东,怕他有什么事情。便起身往花厅里走,拿起话筒,拨通了佩东家里的电话。   “喂?”   曼云一听是阮太太,先就红了脸:这样一大早打过去找人家,怎么说呢?犹豫了一下,曼云说道:“太太,我是曼云。”   阮太太忙说道:“曼云啊,这么早什么事?”   曼云说道:“我……我有不明白的事情,想问问表哥……”   汪太太也不问是什么事情,便说道:“啊,那你等等。”说着,那边就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佩东的声音,声音不稳,似乎是跑了一阵。   曼云问道:“我的电话,打的不是时候了吗?”   佩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说道:“没有,正是时候,再晚一点我就走了。”   曼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问道:“我看了报纸,说冯司令要请辞……”曼云停了下来,也不见那边回答,便说道:“佩东,我想见你。”   那边似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傍晚六点在中和戏院门口,你能出来吗?”   曼云连忙答应:“我能。”   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佩东说道:“我要走了。”   曼云一愣,忙问道:“去哪?”   佩东知道她会错了意,连忙解释道:“去军部。”   曼云舒了一口气,说道:“你去吧,那……我挂电话了。”曼云虽这样说,却不愿意挂断,直到一会儿以后,佩东那边先挂断了电话。   挂了电话,曼云心里乱了起来。   傍晚,中和戏院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曼云站在门口,不停地张望,到了七点左右,才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过来。   曼云连忙招手:“佩东!”   佩东看见,往这边走过来,拉住曼云的手说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曼云点点头,跟着佩东上了车。车里,曼云想要问话,却问不出来。犹豫着坐在佩东身边。佩东也没有说话,只是开车,过了一会儿,佩东把车停了下来。   佩东叹了口气,说道:“你在怕?”   曼云低头看自己放在腿上的手,说道:“我怕,怕你走。”   佩东看着曼云,凝视了许久,才说道:“如果我要离开北京了,怎么办?”   曼云抬起头,说道:“我跟你一起走!”   佩东摇摇头,说道:“你受不了那种苦的。”   曼云连忙说道:“我听说军部也有女性的,人家能吃苦,我为什么不能?”   佩东说道:“是我不能,我不能让你吃苦,而且不是吃苦的问题,还可能会丧命。”   曼云摇头说道:“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你不是在军中好好地活下来了吗?”曼云心里着急,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   佩东看着她的样子,心里一阵疼,掏出手绢,给曼云擦眼泪,曼云握住他的手,说道:“我知道你怕我吃苦,你怕我受连累,你知不知道我也有怕的,我最怕你不知道我的决心,我最怕你先动摇。你真忍心丢下我吗?那比让我吃苦,让我死还难受……”   佩东看着曼云,却说不出话来,手抚着曼云的脸,摩挲着。   曼云喘了口气,自顾自说着:“你就这么丢下我走了,你心里就不会难受吗?我今天回去就和他们说,我要嫁给你,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跟着……”   佩东再听不下去,将曼云揽进怀里,说道:“我可能要跟司令去察哈尔,国内革命远没有结束,我们还会回来,可是我不愿意再做司令的亲卫团长,我想上前线,我想参加国民革命。我不想只躲在司令的身边。可是这么做,我随时可能……”   曼云抱紧佩东,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有抱负,我不会拖你后腿,我只留在你身边,我也会参加革命,我会站在你身边,你不要顾虑我……”   佩东闭上眼睛,觉得胸前已经有些湿热,曼云呜呜咽咽的哭声竟让他的心像绞在一起一般难受,可是他又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曼云早就安静下来,佩东轻轻问道:“曼云?”   曼云并不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佩东说道:“你这份情,我怎么生受得起。”   曼云离开佩东的怀抱,问道:“你还是要抛下我?”   佩东说道:“我娶你好不好?”   曼云顿时笑了起来,说道:“好,我嫁给你!”笑了一阵,眼泪又掉了下来。   佩东连忙替她擦眼泪,说道:“你看你都哭成什么样子了!回去家里人问起来,怎么说呢?”   曼云说道:“我就说有人向我求婚了,我高兴的。”   佩东说道:“你的父亲,十有八九是不会同意的。”   曼云连忙说道:“他要是不同意,我就偷偷跑出来,没有人说结婚非要父母同意的,我们找一个主婚人,一个证婚人,一张协议,就好了。”   佩东一皱眉,说道:“那你的名声怎么办呢?”   曼云看着佩东,说道:“名声是给别人说的,只要你不嫌弃我名声不好,我就不怕。”   佩东感慨道:“曼云,我欠你的太多了。”   曼云看着佩东,眼神里露出了笑意:“那你用一辈子来还我?”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佩东说道:“今天回去,不要跟你父亲说。”   曼云问道:“为什么?”   佩东想了想,说道:“也许局势还有缓和的可能,你先说了,未必有利。如果可以光明正大的娶你,我自然愿意试一试。”   曼云低头沉思一阵,说道:“好吧,可是不管最后局势怎么样,我的决心是不会变的。”   佩东点点头,说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说着,佩东便启动了汽车,将曼云送到了汪府的胡同口,曼云别了佩东,便往家里走去。门房也不敢多问,便迎着曼云进来。曼云一径走到东院,一进门,刘妈便迎了上来,说道:“快过年了,姑娘还要和同学研究学问到这么晚……”刘妈看见曼云肿得跟桃子一般的眼睛,不由得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哭过了?”   说着,她把曼云拉进屋,自己跑去煮鸡蛋,小璃也皱着眉头,问道:“姑娘是怎么了?和孙小姐吵架了?”   曼云出去的时候只说是和鹏清等一群同学去诗社,现在回来,小璃自然这么想。   曼云笑道:“没有吵架,打起来了。”   小璃看她这样,知道是玩笑话,便说道:“我们担心小姐,您倒拿我们开心!”   曼云说道:“我先静一静,你出去吧。”   小璃一愣,继而点点头,便出去了。曼云走到绣床前坐下,想起刚才的种种,有些唏嘘。   她不过是想找一个良人共度一生,怎么会这么艰难?察哈尔,那又怎么样?塞北朔风,茫茫草原,多好。   曼云是下定了决心的,除非佩东不要她,否则她绝对不会放弃。   此时,伯荪才回家不久,刚坐下,汪太太就端了杯热茶过来,问道:“不是已经快过年了吗?怎么部里还要你过去呢?”   伯荪说道:“临时有一些事情,往山东发了一批军资。我见过了何家四少爷。”   汪太太一怔,继而想到他说的是舜卿,便说道:“那又怎么样呢?”   伯荪笑道:“这个四少爷跟我们家的关系可不简单呢!      偏见   汪太太听伯荪这样说,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我想起来了,他与世番关系还不错,嚷着要世番教他国文呢。”   伯荪摇摇头,说道:“不止如此,一比起来,这都不算什么关系了。”   汪太太问道:“那又是什么关系呢?你倒会卖关子!”   伯荪笑道:“那我就直接告诉你了,这位何四爷,竟是看上了我们家曼云,你说是不是关系匪浅呢?”   汪太太笑容有些僵,说道:“竟还有这样的事情,曼云真是的,平时闷声不语,私下里竟也交了男朋友。”   伯荪一听,不大欢喜,说道:“怎么能这么说呢?明明是何四爷喜欢我们曼云,曼云却是很矜持的。”   汪太太听见他这样维护曼云,又一口一个何四爷,心里不大舒服,说道:“那……老爷的意思是……”   伯荪说道:“也不清楚曼云是为了什么不肯跟何四爷交朋友,不过,要是能跟何家结了亲,那是最好不过的。何四爷那样的年轻有为,配我们曼云,总是可以了。”   汪太太问道:“老爷有心撮合?”   伯荪点头道:“若真能有这样的女婿,自然是好的。”   汪太太一挑眉毛,说道:“这么好的女婿,曼云怎么就看不上呢?怕不是心里有人了吧?”   伯荪一皱眉头,汪太太见状,连忙解释道:“我也不是诋毁曼云,现如今一个女学生有男朋友是再正常不过了。曼云心里要是有了别人,只怕这亲真不好结呢。”   伯荪说道:“这也不好说,何四爷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说曼云要嫁给阮佩东了,还要恭喜我。我问他从哪里听来,我竟不知道,他顿时脸色就变了,却也不肯说。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账东西这样胡说!”   汪太太一听,心里直念伯荪糊涂,平白无故的,谁会这样编排曼云的事情呢?说起来,恐怕只有自己跟他提过曼云和佩东的事情。汪太太连忙撇清道:“佩东倒是很关心曼云的,哪里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呢?这话……难道是曼云为了拒绝何先生说的吧!”   伯荪说道:“曼云怎么会这么糊涂呢?要真是她说的,那真是容不得了,她虽然是新式学生,可是这样的大事,还是要听从父母之命。她这样年轻,知道谁好谁不好么?”   汪太太笑道:“我自然也是赞同这个道理的,那么,这事怎么跟曼云说呢?”   伯荪笑道:“今天这笔生意,就是何家跟政府做的,我早知道何四爷对曼云有心。正月里咱们请四爷一起去饭店吃顿饭,这意思再明了不过了,到时候叫他们处上几个月,总可以把大事定下来了。现如今不都是这样介绍的吗?”   汪太太见伯荪说得这样轻松, 想起曼云和佩东似乎有些说不清的事情,便笑道:“这样做顺理成章,再合适不过了!”   伯荪点点头,仿佛一桩好姻缘已经成了,不由得想到世番,又皱紧了眉头:“家里两个女儿,都是很贴心的,唯独这个儿子,这样的混账!”   汪太太心里一紧,连忙辩解道:“世番他从小忠厚,哪里顶撞过我们呢?必然是受了蛊惑。”   伯荪说道:“也是,如今我们断了他的经济,他难道还要赖在外面吗?要真是赖在外面,能赖几天呢?他总会回头的。”   正说着,罗发进来,说道:“老爷,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汪太太问道:“怎么回来的?你看他精神怎么样?”   罗发说道:“门口没有停车,总不能知道,不过大少爷倒是很沮丧的样子。”   伯荪说道:“你且不要管他,他现在最没钱,知道艰难,自然就明白了。”   汪太太口里称佛,说道:“真要是能明白过来,那真是造化了。”   隆冬时节,富有人家无事可做,对于新年,总有一种狂热。汪家历来不肯忽略这样的节日的,汪太太主持着打扫了庭院,回廊的柱子上都缠上了彩绸,挂了五彩灯泡,一到黄昏的时候,便开了灯,照的整座宅子灯火辉煌。家里从上到下忙活起来,也就忽略了世番的颓丧。   到底世番也不是真的颓丧,到底也是为了瞒住他的父母,装出来的样子。这些日子伯荪和汪太太也不甚逼迫他,他也不常出门,加上曼珺整日喜气盈腮,倒真有些过年时该有的快活热闹了。   不过,这些热闹在明眼人眼里,到底有些矫情做作。除夕夜里,曼云随着家人祭了祖,上了供,便自己回院里歇着,世番惦记丁子茗一个人在那边过年,难免孤独凄凉,心下不忍,却也无法,只得回了自己住处。唯独曼珺,吵着叫听差在院子里放炮仗,一个人玩儿得高兴。   正月初三一大早,曼云刚起来洗漱,刘妈就进来传话,说伯荪叫她。曼云顾不上细问,便急忙到了上房,见伯荪一脸喜气,也松了一口气,问道:“父亲叫我什么事呢?”   伯荪笑道:“大年初三,正是拜会朋友的时候,我在六国饭店订了酒席,要请人吃饭。”   曼云一怔,不知道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继而问道:“那我……”   伯荪笑道:“总是你认识的人,就是何四爷啊!”   曼云笑容僵在脸上,说道:“既然是何先生,自然应该叫大哥去。”   伯荪笑道:“你真是腼腆孩子,这还不懂么?这是要介绍你和四爷呢!”   曼云再笑不出来,说道:“这是万万不能的!我对何先生,是从来没什么非分之想的!”   汪太太说道:“我们自然知道,你是守礼的大家闺秀,自然不会对什么男子起了不该起的心思。所以还要老爷和我点化你。曼珺的事情已经定下来了,总要考虑你的事情了。你且放心,这个何先生,自然是处处都比你的准二姐夫强的,断不会委屈了你。”   伯荪见她说话,竟把曼珺置于低处,她对于曼云的心思,倒叫伯荪很是欣慰。   曼云一听,只觉得汪太太可恶,这样两句话一出,她再说自己心里已经有了人,那岂不是成了不正经了?曼云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随便拿出一些借口,说道:“我年纪还小,书也没有读完,到底是早了些。”   伯荪不以为然,说道:“都已经读了两年大学堂了,还不够么?况且何家姐妹都是美国名校的学生,她们做你的先生,只怕比学校里还好!再者说,我们也没有催你,请何先生不过是名义上一顿饭而已,也不是什么相亲酒。你们也可以做朋友交往,过两年感情就更加好了。”   曼云此时是进退两难,自己跟舜卿说明过心意,他又怎么会答应吃这顿饭呢?若说出来自己和佩东的事情,伯荪又会怎么做呢?   曼云犹豫了一下,说道:“父亲,我……”   伯荪冷下脸来说道:“曼云,你要听话,尤其是这样的大事,父亲总不会害你。”   曼云心里先凉了半截,想起佩东叫她先不声张的嘱咐,又想到见了舜卿,也许可以请他放弃。   伯荪见曼云低着头,以为她是有了些畏惧,便说道:“你去换衣服吧,十点半我们就出发。”   曼云只觉得心里乱作一团,自顾自走出来,走到东院,正看见世番。   世番见到曼云,便笑道:“倒省了我几步路,你怎么在这里?”   曼云问道:“去见过父亲了,什么事?”   世番说道:“我也不能出去,问你借两本书。”   曼云勉强说道:“那你得跟我进来挑一挑了,到底还是没有省下这几步路。”说着就进了院子,到了里屋,曼云说道:“你自己看吧,这两天我是不大看得,随你拿了。”   世番说道:“奇怪,你这个书虫,也有不看书的时候。”   曼云见他这副样子,也不像是失了爱人的模样,但也不愿多想,便也不回话。只对小璃说道:“替我把衣服拿出来,十点半我要出去。”   小璃答应一声,世番问道:“你要去会鹏清吗?”   世番的心思,是想了解一下鹏展的近况,到底是同命相怜。却看见曼云摇了摇头,说道:“和老爷太太一起去吃饭。”曼云皱着眉,突然说道:“大哥,父亲一心想撮合我和何先生,我不愿意,怎么办呢?你当初说为了丁小姐怎么做都值得,现在你怎么想呢?”   世番听她这样说,不由得问道:“哪个何先生?难道是何舜卿?”   曼云点点头。   世番连忙放下手里的书,说道:“你万万不能跟了这个何舜卿,他实在是纨绔恶劣得很!还没有成家,就四处招惹包养女子,最是不能托付!”   曼云一愣,说道:“大哥从哪里知道这些?”   世番不肯说出子铭,又不愿看着曼云走错,便说道:“我也是误打误撞知道的,但必然是真的。父亲知道了,也必然不会同意的。”   曼云想到舜卿以前的种种行为,确实有些浪荡,难道之后的规矩恭谨都是装的?那么,他又为什么非要装出这副样子来骗自己呢?   曼云说道:“父亲不会相信的。”   世番说道:“我去说,父亲也是被他蒙骗了。”说着,世番便拉着曼云出来,刚出了东院,就看见曼珺拉着汪太太,撒娇一样的往自己院子里去。汪太太眼尖,看见曼云和世番,连忙问道:“你们兄妹两个,倒时常在一处。”   世番见是汪太太,连忙说道:“母亲,我有话要告诉你。”   曼云连忙拉住世番,谁知道这个汪太太会出什么主意呢?可惜到底晚了,汪太太说道:“什么事情?”   世番觉得事关重大,曼珺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不肯让她听见,便有些为难。   汪太太说道:“你跟我过来。”   曼云连忙轻声对世番说道:“这事你别说了。”世番正要过去,听得也不真切,以为曼云是为自己着想,更加坚定了决心。   汪太太领着世番到花厅坐下,说道:“什么事?”   世番说道:“母亲要撮合曼云跟何先生?”   汪太太说道:“不是我,是你父亲。”   世番忙说道:“这是万万不行的,何舜卿实在是个登徒浪子,四处招惹女子,还差点包养外室。曼云嫁给他,只怕要受委屈!”   汪太太问道:“众人都说他是个翩翩公子,你这话从哪里来?”   世番说道:“我是不敢乱说话的,这话自有它的来源。”   汪太太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曼珺这个亲妹妹,都不似曼云这么上心。”   世番说道:“母亲糊涂了,曼云不也是我的妹妹吗?”   汪太太说道:“曼云聪明得很,她既然知道何先生是这么个人,必然不肯嫁他。你就放心吧,不过是一顿饭,顺眼了就合,不顺眼了就散,哪那么多事情呢!”   世番问道:“真是这样?”   汪太太说道:“你也别多管闲事,你自己还一身腥呢!我问你,你怎么不去找你的丁子茗了?”   世番顿时红了脸,说道:“我……我现在这么窘迫……才知道自己这么没用。”   汪太太倒是有些意外,说道:“那么,你预备怎么做呢?”   世番说道:“子铭……丁小姐已经预备回上海了,我们……”   汪太太说道:“你可别骗我!”   世番说道:“我……我还不愿意放弃。”   汪太太说道:“这倒像是真的了,若说你已然死心了,我却不信。你且等着吧,你没有钱,谁还愿意跟你呢?世道人心,多认识些人,你总会明白。”说罢,汪太太便起身,说道:“我也要回去了,你可给我安生一点!”   汪太太回了上房,心里想着,若何舜卿真是那样的人,那曼云嫁谁不是倒霉呢?想到这里,她竟生出一丝不忍来,到底是女人,总要同情一番的。同情过后,知道自己还有些慈悲心,便起身打扮了。   中午,伯荪,汪太太和曼云到了饭店,由西崽领着进了包间,坐下等了一会儿,就看见舜卿过来。他穿了一件白色西装,越发显得俊逸脱俗,伯荪见了,很是高兴,连忙站起身迎接,说道:“何先生不愧是久经商场的人,讲信用,守时!”   舜卿说道:“小侄来晚了。”说着,便由伯荪领着,坐到了曼云的对面。   几个人坐在一起,说了些家常,舜卿的眼睛偶尔落到曼云身上,又被曼云周身的冷淡折回去。曼云只不说话,众人维持着表面上的体面,终于吃罢了这一餐饭。   伯荪说道:“我看下面那个大舞池子里正有舞会,我们去看看如何?”曼云知道下面的座位都是两个一桌,这分明是给她和舜卿制造机会。而她正好也有话要和舜卿说,便答应了,跟着往一楼去。   到了下面,伯荪和汪太太捡个地方坐了,舜卿则带着曼云找了个偏僻地方坐下。   曼云说道:“何先生是什么意思呢?”   舜卿连忙说道:“曼云小姐千万不要误会,这次并不是我主动邀请的。”   曼云知道十有八九是伯荪主动相邀,舜卿似乎没有什么过错,又问道:“何先生完全可以拒绝,何必答应呢?”   舜卿见曼云冷淡中还透着些愠怒,便说道:“我想见你。”   舜卿这话竟说得这样艰难!是的,他很想见她,本来已经收拾好东西要去天津的,可是听见汪伯荪邀请,又不由自主地答应了。自己真是中了魔,这个女孩子到底哪里好呢?漂亮有才气的大家闺秀,北京城不知几何,可是自己就是惦记着她。表面温婉,内心这样倔强,这样固执。   曼云听过世番的话,已经认定舜卿是极为无耻的人,她心里又只有佩东,听见舜卿这样说,只觉得恶心,说道:“我是一丁点也不愿意见到何先生,何先生不要再自找没趣,我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绝对不会嫁给你!”   想到伯荪也许正看着,便一脸镇定地要离开,却被舜卿拉住了手。曼云一回头,见舜卿缓缓起来,脸色难看得吓人。   舜卿一字一句说道:“汪小姐,怎么偏偏对我,你就能这么过分呢?”   曼云心里一凛,竟有些害怕,只听见舜卿继续说道:“我这样喜欢你,真是像犯贱一样。”说罢,便甩开曼云的手,说道:“汪小姐请自便。”   决裂   曼云看着舜卿走开,不知道怎么,心里颇不是滋味。不过也不及多想,见他走开,自己也不用借口离开,便又坐下。才坐下,就看见伯荪过来,问道:“怎么回事?四爷这样生气就走了?”   曼云平静说道:“我们言语不和,吵了两句。”   伯荪见曼云如此,知道她是成心,待要责备,又不好当着外人,便说道:“都去穿衣服回去吧!弄成这个样子,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呢!”说罢就往男储衣室走。   汪太太见状,心里颇为痛快,也不理会曼云,自己往女储衣室走去。曼云叹了口气,也起了身。   曼云走到储衣室门口,却听见一个声音,极为耳熟。   “怎么?你看我不拍戏了,怕我没钱来不起这里吗?”   曼云一惊,竟然是丁子茗的声音,便停住脚步。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是你自己说以后再不与我们厮混的,现在又不算数。”   丁子茗叹了口气道:“我总要找些乐子,要不然大过年一个人冷冷清清,日子太苦了……”丁子茗刚出来,就看见曼云站在门口,顿时把话收住。   曼云见她从储衣室出来,不知汪太太有没有遇上,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丁子茗想起曼云向汪太太告密的事情,心里有恨,现在听曼云这样说,她自然以为不怀好意。便冷笑一声,说道:“怎么,你是大家小姐,我是平民戏子,你来得,我就来不得?”   曼云听她语气不善,加之自己还有些麻烦要解决,便说道:“那丁小姐请自便。”说着就要往储衣室走,却被丁子茗截住。   丁子茗说道:“汪小姐,我知道你心里是瞧我不起的,但求今天在这里遇见我的事情你再不要说出去,我就感激你了。”   曼云见她说得奇怪,说道:“我说过你们的事情我不会问也不会管的。”   丁子茗与她一起进了储衣室,说道:“虽然你是世番的妹妹,我却要对你以礼相待,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认识世番?你也算半个媒人,当初你待我也是再好不过的,以后也万万不要为难我。我和世番已经没有缘分了,我也不想让他误会我,你一定不能说见过我。”   曼云想起汪太太似乎进去就没有再出来,心里不安,便说道:“虽然太太知道你们的事情,但不是我说的,今天的事我也不会提,你尽管放心。我真的要走了。”   丁子茗想起上次她也是这么说,转身就告诉了汪太太,心里不由得恶心,觉得曼云实在两面三刀令人生厌,便也不多说,和自己朋友走了出去。   曼云穿上自己的大衣,走出来,见伯荪已经出来,却不见汪太太。过了一会儿,汪太太才从女储衣室出来,曼云心道不好,不敢多说。伯荪在气头上,也不肯多说,三个人上了车一直拉着脸,直到进了汪府。   一进门,伯荪便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四爷是最文雅客气不过,你平时也是最和顺,怎么会吵起来!”   曼云进屋,说道:“父亲也该想想,吵架总是两个人的事情,也未必就都是我的错。”   伯荪说道:“那你们到底为了什么闹得这样不愉快!”   曼云站在大厅里,说道:“父亲,女儿本来就表了态度,绝对不会嫁给何先生的。”   伯荪说道:“你还年轻,不知道好坏,父母给你挑的,绝对是最好的。”   曼云说道:“何舜卿生活放浪,女儿真嫁给他,只怕一世受苦。父亲你心疼我一下,让我自己做主吧!”   伯荪叹口气,说道:“你也太刚烈了。你去北京城里转一转,但凡房子不错,又是一个人呼奴唤婢住下的,都是有钱人的外室,这种事情实在是常见得很。你非要人家一心一意,别人还要说你不贤惠。况且,他真的浪荡,有我们给你做主,他也不敢娶回家来,决计不会委屈了你!再者说,我看舜卿对你实在上心,也未必会这样。”   曼云说道:“女儿心意已决,是不会妥协的。”   伯荪气得无计可施,说道:“简直是冥顽不灵!早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蠢笨的人!四爷再不好,嫁给他轰轰烈烈,一辈子吃穿不愁,还求什么呢?”   曼云说道:“我只要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好。”   伯荪说道:“跟着四爷不能好好过日子,难道阮佩东能给你这种日子吗?”   曼云见他这样说,知道自己和佩东的事情伯荪已经知晓,便说道:“我喜欢他,我愿意嫁给他。”   伯荪本来只是试探,没想到试出了曼云的心意,顿时觉得急火攻心,没想到最器重的女儿竟是这样无能。指着曼云,却说不出话来。   汪太太连忙抚着伯荪的胸口说道:“老爷别急,云儿是一时糊涂,一定是被阮佩东花言巧语蒙蔽了……”   曼云见她这样说,打断道:“佩东从来没说过什么花言巧语,是我自己喜欢上他的。”   伯荪更是气得无法可施,便说道:“你母亲说话,哪有你打断的道理!”   曼云瞪大眼睛说道:“她并不是我的母亲。”   汪太太连忙接着曼云的话说道:“我不是你的亲妈,这些年怎么巴结你,你也不正眼瞧我,我也认了。老爷总是你的父亲吧,你这样气他,世番也是你的亲哥哥吧?你撺掇着丁子茗那个狐狸精勾引他,他身败名裂于你有什么好处,要这样算计!”   曼云一惊,说道:“你不要胡说,我没这么做过!”   汪太太说道:“怎么?你和丁子茗刚才在饭店时说的那些话,你全不记得了?丁子茗说,要不是你,世番也不会认识她,你竟还算他们的媒人了!你还说要替她保守秘密,原来你早知道,竟瞒着我们!”   伯荪听说,站起身来,问道:“这是真的?简直是黑心烂肺。”   曼云见伯荪这样相信汪太太,便说道:“父亲认定了,我说有什么用呢?”   汪太太说道:“我不敢求你把我当母亲,世番待你总是很好吧?你怎么狠得下心。”说着,汪太太捂着心口坐下。   曼云冷笑一声,说道:“还有什么帐,尽管算到我头上来,我是不能反驳也不能反抗的。”   汪太太说道:“你若是曼珺,我且不跟你算账,先打死算。”   曼云说道:“幸亏我不是曼珺才逃过了这一劫,你没生我没养我,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打我?”   这话刚出口,曼云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声,脸就偏到了一边,面颊上立刻火辣辣地疼,耳边也嗡嗡作响,竟是挨了伯荪一巴掌。   伯荪气得一边喘气一边说道:“我生你养你,总能打这一巴掌吧!我真是认不出你来了,真恨不得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曼云终于等到这句话,便说道:“我没有出息,有辱门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吧!”   说着,曼云跪了下来,朝伯荪磕了个头,起身就走。伯荪怔住,等到曼云推开门要走,才察觉她竟是有心跟这个家决裂。顿时火气更盛,说道:“你且站住!你走可以,这家里的东西,你一样也不能带走!”   伯荪这样说,只是为了拦住曼云,曼云缓缓回头,说道:“我既然与家庭决裂,自然不会拿汪家一样东西。”   汪太太说道:“这旱獭皮的披风,也要好几百块呢。”   曼云听见,将衣服解开,只穿一身驼绒长袍走了出去。伯荪瞪了汪太太一眼,说道:“你混说什么!这大冷天,岂不要冻死她?”   汪太太一脸委屈:“我总以为说了这话,她会害怕犹豫一下,谁知道她竟是铁了心不认家人了。”   伯荪听见“不认家人”这四个字,不由得寒了心,说道:“养了二十年的女儿,竟比不上人家几个月!”   汪太太说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她是下定了决心了,今天这些话,仔细想想,竟是引着我们这么说的。”   伯荪越发不愿意回想,说道:“由她去吧!这样的女儿,就当没养过。”   汪太太心里难得的畅快,说道:“老爷消消气,过些日子她知道外面艰难,就回来了。”   伯荪说道:“哼!难道我不知道她会投奔那个阮佩东吗?啊呀,我该拦着她的,这样   出去,不是丢汪家的人么!”   汪太太说道:“她哪里敢这样明目张胆呢?”   伯荪说道:“你看她刚才那副样子,竟是什么都不顾了,她还顾什么名节廉耻!快叫人,去追她回来。”说着,便一迭声地唤罗发。   罗发急急地跑过来,说道:“老爷什么事?”   伯荪道:“三小姐呢?”   罗发说道:“三小姐刚才出去了。”   伯荪怒道:“她那副样子你也由着她出去?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   罗发吓了一跳,说道:“我看三小姐脸色实在下吓人……我这就给您找去!”说着,罗发就往外跑。   伯荪连忙叫住是,说道:“别闹的太大,叫人看见。”   罗发答应一声,跑了出去。   伯荪揉着太阳穴说道:“原来害怕世番丢人,结果竟是曼云做出这种事情。”   过了一会儿,罗发回来,说道:“老爷太太,三小姐走得快,没追上,估计是上电车走了……”   伯荪对汪太太说道:“一会儿你打电话去阮家问问曼云的下落。唉,真是家门不幸!”   另一边,舜卿正拉着一只箱子往外走。梦卿佩卿本来看见阴着脸回来,就有些担心,见他竟拎着行李往外走,更是诧异。梦卿说道:“这是怎么了?上午出去时还好好的,现在你是要离家么?”   舜卿说道:“父亲母亲若起来,就跟他们说我先去天津了。”   佩卿站起身,说道:“什么大事,正月里也不能缓一缓,非要你亲自过去呢?你还带着行李,难道要长住在那里不成?”   舜卿说道:“我已经与母亲说过了,她是知道的。”   梦卿说道:“母亲不是劝你年后走吗?后来你做了那笔军资的生意回来,就不愿意走了不是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舜卿此时心烦意乱,再不想说话,只是拎着行李往外走。佩卿见他脸色实在阴沉得可怕,便推一推梦卿说道:“快去叫母亲吧!”   梦卿说道:“我看他又是为汪小姐生气,也不会出什么事情,叫二哥帮忙安排吧……”   佩卿气得直跺脚,说道:“这个汪小姐,真是……唉!”   曼云冻得鼻子发酸,她上了电车,到了银行时,四肢已经冻得没了知觉。康先生曾经把自己儿子工厂的股份分给曼云,这笔钱就存在这家银行,数目很是不小,这家银行的大班也很熟悉曼云,见她进来,虽然诧异,也不敢多问。曼云一进来,先借了电话,一口气打到军部,听见佩东的声音,竟是百感交集:“佩东,你快过来,我这里一切都解决了!”   说着,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嫁祸   汪家大厅上,伯荪和汪太太在上面坐着,听着罗发回话。   伯荪说道:“她倒有些廉耻,没有去投奔阮家,否则我们家的颜面算是扫地了!”   汪太太笑道:“我看云儿就快回来了。”   伯荪一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汪太太说道:“她空着手出去的,能有几个钱?阮少爷能供她一直住在六国饭店不成?不消几天,过不下去了,也就回来了。”   伯荪说道:“你怎么知道是佩东负担她的住宿呢?她存着几个私房钱也不一定,哪有还没嫁过去,就花起人家钱来的呢?”   汪太太笑道:“云儿已经把人家当成天一样了,花他几个钱又怎么了呢?只怕阮少爷也很乐意呢。”她看伯荪面色不快,便不敢多说。   曼珺坐在一边,说道:“我看曼云不是这样的人,她东西一向分得清楚,就是没有也不肯跟人要,哪里就肯白花别人钱了呢?”   汪太太说道:“有你什么事情?要你来嚼舌?”   曼珺不服气道:“我怎么嚼舌了呀……”她见汪太太瞪着眼睛,也不敢多说话,闭了嘴玩自己头发。   汪太太说道:“一个说定了人家的大姑娘,这个样子像什么话!”突然,汪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老爷,小珺的事情,不能再耽搁了,总要找个合适的时候办了。免得云儿的事情闹出来,耽误了小珺。”   伯荪叹了口气,说道:“这两天我消了气,也觉得云儿也不是非要和家里决裂的,她是怕我们不肯答应她和佩东的事情。我看她也做不出有辱家门的事情来,小珺的事情也不必急,哪有女家求着人家早点办事的呢!”   汪太太连忙说道:“也是,我真是个急性子。”   伯荪问道:“世番最近,老实些了吧?”   汪太太说道:“我看世番跟那个女明星是断了,也不见他往那边跑了。”   伯荪说道:“年轻人,老觉得爱情才最重要,须知他无钱无势,就算寻了个红颜知己又能怎么样呢?”   汪太太听见他这样说,不免又对自己的经历感慨一番,面上还是笑着称是。伯荪对曼珺说道:“我有些事情要与你母亲说,你先回去。”   曼珺本来就懒得听他们说话,起身走了。汪太太正猜想什么事情,就听伯荪说道:“小珺的事情虽然不急,我们也要做些准备。”   汪太太笑道:“正是如此,虽说是暮春办喜事,算一算,也不过就三四个月的事情。”   伯荪说道:“唐家这样的家世,小珺的嫁妆也不能俭省,我们这边,该出的还是要出,少说也要七八千块吧!”   汪太太笑道:“咱们家虽然很多年没办过这嫁娶的事情了,我不能十分清楚,但是这笔数目我想总是够了。”   伯荪说道:“哪怕多些,万万不能少,让人家小看了我们。”   汪太太见他这样看重曼珺,心里很是高兴,说道:“我也是这样想呢。”   伯荪想了一想,说:“你陪我去一趟账房,我看看账上能挪出多少现钱来。”   汪太太心里一惊,说道:“公账上总是预备出这几笔大钱了,有什么好看的呢?”   伯荪说道:“我不是说了吗?总要看看,心里有底,才好办事。”说着,伯荪便起身往账房走。汪太太却吓出一身冷汗,原来前些日子,她挪了一万五千块钱托陈太太去买公债,账上正亏了一万多块。伯荪翻帐也不过每年年尾,竟不料还有今天这意外。   汪太太跟着伯荪走着,心里直盘算着怎么开脱才好。虽说这些生意都是闫家以前的产业,但是伯荪最不喜她过问的,如今私自挪了一万多块,必然要闹出一场大风波的。   到了账房,伯荪翻了两页账本,眉头便拧了起来,当着先生,也不好发作,说道:“这账本我回去细看看!”说着就拿起账本往里院走。汪太太要撇清关系,自然装作不知道,说道:“老爷怎么生气了?想必是先生不中用,账记得不清楚?”   伯荪怒道:“何止是不清楚,简直是糊涂!”说着,就翻开账本,指着说道:“我才一个多月没有看账,平白无故没了一万多块,我竟不知,家里有什么大事,这么大的开销!”   汪太太一副诧异的样子说道:“这怎么会?再看看吧,怕是看漏了……”   伯荪说道:“哪里会看漏?你倒说说,家里最近有什么开销,这么大?”   汪太太连忙说道:“天地良心,我哪里知道呢?”   伯荪说道:“世番在外面和一个女明星胡闹,难道不要钱吗?”   汪太太见伯荪怀疑世番,连忙说道:“他是在外面置了宅子,那也是赁的,总共不过一百多块一个月,他们交情也浅,能花多少钱呢?不瞒你说,世番年前闹了一千多块的亏空,我给他补了,再没有了。”   伯荪皱着眉头说道:“那会是谁呢?账房是用了几十年的人了,总不会动手脚。”   汪太太知道这样大的事情伯荪绝不会轻易干休,要她把这笔钱补上也实在困难。唯有趁着曼云不在,把这脏污账算在她头上,自己好开脱,便想了想,说道:“你说,会不会是云儿?”   伯荪说道:“平白无故的,怎么扯上她?”   汪太太说道:“怎么就平白无故了呢?你想想,小珺天天和仲秋在一处,她也没有那个手段从家里拿钱,又不是世番,我也不知道这个事情,那还有谁呢?”   伯荪看了汪太太一眼,汪太太虽然不安,也强打着精神说道:“云儿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着阮少爷了,提早弄出点钱来,也不是不可能。再说,她不花阮少爷的钱,自己哪里住得起六国饭店呢?那里可是花钱如流水的地方。再说,她有心嫁给佩东,我们不同意,谁给她办嫁妆?都是自己做!”   伯荪低下头,似是觉得这话有些道理,汪太太见状,继续说道:“云儿从小有算计,恐怕早得了一套法子。你说,平时每到年节,就连曼珺也要闹些亏空的,曼云何时有过?可她的用度却从来没短过。”汪太太见伯荪的眉头越拧越紧,便说道:“这也是我瞎猜,不如把账房叫来,我们问一问。”   伯荪说道:“你真是糊涂了,账房出了这问题,哪里肯说?我看从老家铺子里叫一个账房过来替他吧!”   汪太太不知此事算不算作罢,便说道:“也不过一万多块,不至于耽误小珺的婚事。”   伯荪叹息道:“虽然有家产,手里能动用的活钱不过几万而已,如今还少了一万多,实在难办。”   汪太太见他这副样子,猜到他还有用钱的地方,便问道:“怎么,老爷手头紧吗?”   伯荪说道:“我有什么手头紧不紧的呢?”想了想,伯荪又说道:“我看时局太不稳,据说段执政已经答应冯司令的辞呈了,奉系怕是也要在北京有一番作为了,我总要些钱……”伯荪顿了顿,说道:“总有用处。”   汪太太说道:“这样大的事情,总不能耽搁的!过完年,铺子里总有些进项了,叫他们拿来。”   伯荪说道:“我再想办法,你也歇着吧。”   汪太太点点头,就往上房走,遇见罗发,便朝着他招手。罗发见状,连忙跑过来,弓着腰说道:“太太什么吩咐?”   汪太太看看四下无人,说道:“三小姐这一走,你和小璃的事情可怎么办呢?”   罗发一愣,笑道:“太太别打趣我了,我们有什么……”   汪太太说道:“小璃原本是打算做三小姐的陪嫁丫头的,这么一闹,她的归宿到成问题了。要是老爷还惦着三小姐,小璃是动不得的,你也别痴心妄想了。”   罗发脸上僵了一下,说道:“小的哪敢乱想呢?”   汪太太看了他一眼,说道:“当初我虽然没说清楚,到底是答应过你的,这事儿我得给你办了,不过,要你帮个忙。”   罗发见汪太太这话有些深意,忙说道:“太太说这话不就折杀我了吗?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的不就是给太太办事的吗?”   汪太太说道:“你有意无意的,跟老爷提一提,就说三小姐年前去过两次银行。”   罗发一愣,继而问道:“哪家银行啊?”   汪太太想了想,说道:“就花旗银行吧,与我们家也不来往的。”   罗发点点头:“诶,知道了。”   汪太太说道:“这事儿办妥了,你跟小璃的好事就近了。”说罢汪太太就往上房走,罗发喜得眉开眼笑,说道:“托太太洪福,小的永远记着。”   目送了汪太太,一个听差跑过来说道:“罗管家,老爷正在里院大厅叫您呢!”   罗发心想:来着这么快!这夫妻两个耍心眼我也不用管,只消能叫我娶到小璃,那才好呢!想着,他就往伯荪那里去了。   伯荪已经把账本收了起来,见罗发过来,说道:“你倒越发疏懒了,还要人找!”   罗发陪着笑说道:“前边有个听差办事不牢靠,训了两句,疏忽了这里了。”   伯荪说道:“算了,你一个人,还要你一直跟着我左右吗?我问你,这两个月,大少爷都去过哪里?”   罗发说道:“大少爷平时不大出去,年前去过几次莲花胡同……”罗发见伯荪脸上没什么变化,便继续说道:“自从老爷太太知道了以后,到现在也没去过了,连门也不出的。”   伯荪继续问道:“那二小姐呢?”   罗发说道:“二小姐不过是去公园,饭店,戏园子。有一次是唐少爷来接的,剩下的都是家里汽车送去的。”   伯荪垂下眼皮,说道:“那三小姐呢?”   罗发心里一紧,说道:“三小姐……自从学里放了假,三小姐就很少出门了,一次说是去孙小姐家里做功课,一次去过银行。”   伯荪抬起头,问道:“哪一家银行?她去银行做什么了?去了多久?”   罗发说道:“这个……小的也没问司机,听说是花旗银行,送到就让司机回来了,并没有跟着。”   伯荪叹一口气,说道:“你下去吧。”   罗发答应着走了,伯荪想着他的话,竟是一阵心寒。要说论曼云的心计,偷偷弄出一笔钱也未必不可能,但是这样紧要的关头,少了一万多总是件大事,难道要他去找曼云要?若曼云真是吞了这笔钱,在饭店里挥霍,只怕最后也要不到多少,就算要回来了,曼云又怎么办呢?直接住进阮家?这脸真是丢大了,叫他汪家上下出去怎么做人?   伯荪连连叹气,自己去找她,实在拉不下这个脸面,叫闫氏去,只怕才叫不回来。伯荪又拿出账本,翻了两页又合上,冲着外面喊道:“罗发!罗发!”   罗发不敢走远,就在外面候着,听见叫他,连忙进来,问道:“老爷什么事儿?”   伯荪说道:“备车。”   罗发答应一声就往外跑,又被伯荪叫住。伯荪很是踌躇了一番,说道:“先缓一缓。”   伯荪想着,曼云真有这个心思,必定不会承认,更不会把钱还来,换了钱她吃什么去?可是若没了钱,必然耽误正事。找人借钱的话,官场上的那些朋友恐怕也都为着钱着急,只怕少有人能借他。忽然,伯荪眼前灵光一闪,想到仲秋,他对曼珺的心意看来是很郑重的,就算自己向他借贷几个钱疏通一下,他也不敢不借。何况他这样雄厚的家世,手头总有不少活钱。   打定了主意,伯荪往唐家挂了一通电话,说要过去。仲秋一听,很是郑重,便推了手上的事情答应着出来。伯荪自然想好了说辞,仲秋不敢得罪未来的岳丈,当即恭恭敬敬地奉上三万块的支票。伯荪也算卸了心上的大石头,松了口气,很是赞赏仲秋。回来的路上,正经过六国饭店,便问道:“三小姐住在哪间房?你可知道?”   罗发回过头,答应着说道:“小的知道,已经打听来了,老爷要去看看三小姐?”   伯荪叫司机停住,望着六国饭店的大门,心里想着:冯司令眼看就要失势,这个时候曼云跟着姓阮的绝没有什么好结果,可是她决心那样坚定,仿佛是劝不回来了。若真跟了佩东,还是如今这样撇清了关系是好。想起那一万多块钱,伯荪又忍不住心疼,就算当曼云的嫁妆,也还是多了些。   许久,伯荪说道:“开车吧!”   这时曼云刚起来,昨天穿着单衣在外面走了那么久,早上起来实在头晕。她住在饭店,也没有人照应,竟昏昏沉沉睡到了快中午。略吃了些点心,又浑浑噩噩倚着沙发愣神,竟就这样到了下午。佩东过来时,见曼云靠着沙发,面颊发红,眼神却有些呆,不由得心里一紧,快走两步凑过去说道:“怎么这么没有精神?”   摸着曼云的额头,说道:“有些烫手。”说着,拿起暖水瓶,却是轻的,便说道:“我去叫西崽拿热水来。”刚要出去,曼云拦住他说道:“佩东,我们结婚好不好?”   佩东放下水瓶,坐在曼云身边说道:“好啊,当然好,我一直盼着呢。”   曼云说道:“我们去天津,投奔吕先生去。吕先生跟我母亲是旧交,很照顾我,她会愿意做我们的证婚人的。我们去天津,这里也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也算少给汪家丢脸。”   佩东心里一疼,揽住曼云,也不说话。   曼云突然又说道:“错了,我错了,你那么忙,最近事情又多,你有没有时间陪我去呢?”   佩东说道:“你为我做到这一步,我难道连几天的假都请不来吗?”   曼云说道:“不是说,军令如山吗?”   佩东不说话,只是搂着曼云。曼云说道:“我今天就动身去天津,等我们成了合法夫妻,我就可以名正言顺跟你去察哈尔了。”   佩东问道:“你听说什么了?”   曼云起身,看着佩东说道:“我猜到的,我知道冯司令不太顺……”   佩东看着曼云,说道:“明天我绝对不能走的,你先去天津等我,也许两天,也许三天,我总会去那里找你。”   曼云点点头:“你一定要来。”   佩东看着曼云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曼云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情不放心,我家的管家一直打小璃的主意,我怕我不在的时候,没人替她做主。”   佩东虽不知道小璃是谁,也猜得出是她的使女,见她还惦记着旧仆,便说道:“你也不用担心,你才走几天,他们也不会把小璃怎么样。”   曼云想了想,说道:“这也难说,不如……我给闫氏一笔钱,叫她把小璃的卖身契给我?她会答应的,我知道她比谁都想有一笔私房钱的,可惜一直没有机会得到。”   佩东说道:“你有那个钱吗?你预备给她多少呢?”   曼云说道:“一万,你放心,康先生给过我一笔钱,我并不需要那么多钱,可是,小璃应该有那个价钱,我不能看轻了她。”   佩东说道:“你为什么不肯叫我承担呢?就连住店的钱也不肯让我出。”   曼云说道:“我还没嫁给你,先花你那么多钱,我不就真成了轻佻的女人了吗?”   佩东面色郑重,说道:“曼云,你这样好,我怎么回报你呢?”   曼云说道:“明天我就动身去天津,你千万要来找我,如果真的不能来,一定叫人告诉我。”   佩东说道:“我知道,就算违了军令,我也会去。天快黑了,我要走了。”   曼云知道他为着自己名声着想,便点点头,送佩东到门口。   送走了佩东,曼云便叫西崽拿来纸笔,想了很久,写了一封信,把一张支票放进去,摇铃叫了西崽来。付了五块钱消小费,叫他把信送到汪府,西崽见小费给得阔绰,很是欢喜,连连点头,跑着走了。   汪太太见伯荪借来钱,心里松了口气,正喝茶的功夫,听罗发说门房有一封自己的信,忙接了信来看,竟是曼云写来,再看见那一张支票,不由得笑道:“真是该我走运,这样的好事!”   说着,便拿了信来找伯荪,什么都不说,只把信放在伯荪面前。   伯荪抬起头,见汪太太一脸肃然,心下奇怪,拆开信一看,不由怒道:“她也有脸!从家里偷来的钱,还回来,还要附加条件吗!”   汪太太连忙劝解道:“总算她肯把钱送回来,虽然少了些,到底可以解燃眉之急,她自己拿着几千块钱度日,也难为了。”   伯荪说道:“几千块钱还少吗?既然是赶出去的,要我说,一分钱都不该给她!”   汪太太笑道:“老爷又说气话,真的不给,怕又要心疼了。”   伯荪说道:“亲生父亲,亲哥哥,亲姐姐都不提,只提一个丫头,哼,感情倒好!”   汪太太说道:“老爷打算怎么办呢?”   伯荪想了想,说道:“这个小璃,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人,这种事情难道她会不知道么?刘妈也闹着要辞工,想必一院子的人都是明白的,撺掇着小姐不干正事。统统打发出去,就当是把她赶出去吧!”   汪太太一听,心道不好。虽然落实了曼云的罪名,自己再无后顾之忧,可是小璃是自己答应给罗发的,这样一来,倒是自己言而无信了。便说道:“若是放她走,又要蛊惑云儿了。”   伯荪说道:“云儿已经脱离了家庭,留着她的丫头做什么呢?”   汪太太说道:“不如许给家里的听差?罗发鳏居也有几年了。”   伯荪说道:“这样的妖精还不赶快送走,留着再蛊惑罗发不成?!”伯荪一向是打定了主意就不问人的,说着一边唤了罗发过来,叫他把小璃找来,一边叫汪太太找小璃的卖身契。   小璃战战兢兢过来,朝着伯荪和汪太太磕了头。   伯荪说道:“你也不必这样小心,你主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们也容不得你,拿着你的卖身契走吧。”   小璃一听,正是天大的好事,连忙对着伯荪和汪太太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   伯荪说道:“我们也不是刻薄的家庭,你服侍了这么多年,虽然是这个结果,到底不能亏待你,你收拾几件你自己的东西,去六国饭店找你主子去吧。”   小璃嘴里谢着,见罗发要跟着自己去收拾东西,连忙说道:“不牢管家费心!”   罗发说道:“我是怕你拿了主人家的东西,你当我是送你呐!”   小璃连忙跪下说道:“老爷,太太,我什么都不拿,这就走。”   汪太太冷笑一声:“倒有你主子的风采了。”   伯荪看了汪太太一眼,再看小璃,她竟吓得不敢看罗发一眼,跪在地上抖得筛糠一样,心下也猜到几分。只是说道:“罗发,给她坐车的钱,让她走吧。”   失约   小璃到六国饭店的时候,曼云已经在下面等着,见小璃到来,连忙过去拉着小璃的手说道:“这些天没有为难你吧?”   小璃一见到曼云,眼泪便落了下来,说道:“谁会为难我呢?倒是小姐,在外面受苦……”   曼云说道:“你快跟我上来,这些天我还有大事。”   小璃一惊,跟着曼云做电梯上了楼,进了曼云的套房,曼云说道:“刘妈怎么样?”   小璃说道:“小姐一走,刘妈就说要辞工,太太不答应,今天老爷放我走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他说我们都是撺掇小姐不学好的人,要一并打发出去,看来不过这两天,就要出来了。”   曼云说道:“那我可等不到了。”   小璃问道:“小姐到底什么事情,这样的急?”   曼云说道:“我要结婚了。”   小璃知道曼云看不上何家是因为佩东,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结婚,便说道:“这样大的事情,小姐自己哪做得了主呢?”   曼云说道:“那谁又能给我做这个主呢?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自然是要嫁给他的。”   小璃看着曼云绯红含笑的脸颊,说道:“小姐若觉得表少爷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小璃愿意替小姐做事。”   曼云走到抽屉边,拿出一份文件,说道:“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宅子,这些年一直有人看着,你就去那里,等刘妈出来,你们都能住在那。我还有一笔钱要给你,以后你去中学堂念书也好,去哪里也好,总要有钱傍身。”   小璃一听便急了:“小姐这是什么意思?是不要我了吗?”   曼云说道:“我要去天津结婚了,之后就要去察哈尔。”   小璃一愣,说道:“察哈尔在哪?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曼云笑道:“就在北方啊,有草原,有牧场的一个地方。佩东再过不久就要调任到察哈尔了,我当然要跟着去。”   小璃哭道:“这个地方一听就是外族人住的,小姐哪能去那里呢?”   曼云说道:“我只是想跟佩东在一起,去哪里并不相干。但是我总不能带你去,你留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吧。没有张罗好你的终身大事就走了,我真对不住你。”说着,曼云有些唏嘘,眼圈便红了。   小璃说道:“我从小服侍太太小姐,将来也是要做小姐的陪嫁丫头的,自然要跟着你去,去哪里也不相干,只要守着小姐就好。”   曼云说道:“胡说,你还守我一辈子吗?怎么犯起糊涂来了?”   小璃说道:“我哪里是糊涂,小姐也为我想想吧,我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儿,人海茫茫叫我投奔何处去?唯有跟着小姐才是出路。小姐你让我跟你去吧!”说着,小璃便跪了下来,曼云连忙蹲□,扶起她来说:“你这份心意我还不明白吗?你也忒死心眼了!”   小璃一听,知道曼云也拿自己没有办法,便问道:“小姐肯带我走了?”   曼云点点头,说道:“我买了一张包厢票,明天早上我们就走。”   小璃破涕为笑,说道:“我这就收拾东西去!”   曼云笑说道:“又糊涂了,我现在哪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   小璃抹抹眼泪,也跟着笑。两个人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就到了车站。小璃见也没人护送,便有些不满,说道:“表少爷怎么也不过来送送?”   曼云说道:“他自然有他的大事,你不许多说。”   小璃不敢再说,跟着曼云上了火车。这一节车厢人不多,很是舒适。到了天津站,一下车,便有一群包车夫围上来,这个说坐他的车便宜,那个说做他的车舒服,他们虽不敢推搡,但这样围着曼云,也是在烦人得很。小璃虽然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说道:“你们快走,围在这里干什么?我们家车夫一会儿就来,小心砸了你们的车!”   几个车夫听了,看见曼云衣着鲜亮,也就信了,便一哄而散。曼云拉着小璃往外走,在街边拦了一辆黄包车,两个人一起上来。曼云说道:“去睦南路76号。”   小璃问道:“小姐不先找一家饭店住下吗?”   曼云说道:“我们去投奔吕先生去。”到了睦南路,小璃先下来,按了门铃。曼云也下了车,走到门口。一会儿,门房过来,隔着铁门问道:“两位姐姐找谁啊?”   曼云说道:“我找吕璧成先生,我是她的学生,鄙姓汪。”   门房一听,说道:“我去问问去。”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妈子过来,叫门房开了门,说道:“是曼云吧?老听先生说起呢,您怎么来天津了呢?”说着,就把曼云和小璃迎进了客厅。   曼云问道:“吕先生呢?”   老妈子说道:“真是巧了,先生去青岛谈生意了,说那边的事情一了,就北上会姐姐去。”   曼云一怔,便说道:“我刚从北京过来,并没有见到先生。”   老妈子说道:“先生才去了五六天,只怕还在青岛呢!姐姐找先生有急事?”   曼云想了想,说道:“实在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老妈子一听,说道:“哎呀,这真是不巧。那怎么办呢?”   曼云问道:“您能不能把先生在青岛的地址给我,我拍份电报给她。”   老妈子说道:“这个当然行!”说着,就离开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张纸条:“先生说了,她在青岛的时候就在这里。”   曼云连忙接过来,对老妈子鞠了一躬。老妈子说道:“您快起来,我哪受得起呢!”   曼云说道:“我还有事,就此拜别了。”   老妈子说道:“姐姐住在哪?先生回来了我好说。”   曼云想了想说道:“我就住在北洋饭店。”   出了吕先生的公馆,曼云竟有些失落,所谓好事多磨,竟真的是这样吗?小璃见曼云一脸失落,也不敢多说,只是跟着她。两个人先是去了邮政局,曼云往北京拍了一封电报,便住进了北洋饭店。   小璃想着曼云的艰难,心里难受,知道她虽然早早上了床,未必睡得着。况且天津风大,曼云咳嗽了一路,小璃偷偷出去买了几个梨,把梨核掏空,灌上蜂蜜,用开水熏了送到曼云跟前。一天吃了三个也不见好,到了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曼云已经浑身发烫,小璃一个年轻女孩子,也没了主意,便把曼云留在饭店,自己出去寻大夫。   曼云昏睡了一下午,起来见没有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起自己形单影只,不由得心酸起来。便叫西崽拿来纸笔信封,趴在窗口开始给佩东写信,拿起笔,又想起佩东送的那支钢笔还在汪家,现今自己想睹物思人,竟然也不能。曼云拿出毛笔写信,写到动情处眼泪便流了下来,又是一阵咳嗽。正写着,就听见窗外边有报童喊叫,曼云打开窗户,一阵冷风吹来,她也顾不上躲,只听着报童叫喊。   “号外号外,冯司令调任察哈尔,国民军撤离北京城!号外号外……”   曼云一听,手上的毛笔掉在地上,连件衣服也顾不得披上便跑了出去。到了门口,早不见了报童的影子,曼云便往外走,不知走了多远,就看见另一个报童跳着出来,曼云忙叫住他说道:“给我一份儿报纸!”报童见她大冷天穿一件单衣,叫上还穿着拖鞋,有些害怕,说道:“小姐先给我钱,我再给你报纸。”   曼云正是急火攻心的时候,哪里顾得上跟他多话,冲过去拿出一张报纸,翻开,一行大字赫然写着——冯司令调任察哈尔,国民军撤离北京城。曼云细细地把文章读了一遍,说是冯司令麾下十万精兵已经全部撤退。曼云不信,再看一遍,却怎么也看不下去。报童在旁边说着:“你倒是给我报纸钱啊!穿绸缎的人连报纸钱也要欠!”   报童声音大,引来不少人围观,对着曼云指指点点,曼云忽然觉得全身轻飘飘,又忽然觉得全身很沉重,仿佛有人拽着她往地上倒一般。一块巨石压在心口,竟喘不过气来,不由得一阵咳嗽,竟咳出一口血来。报童小小年纪,没见过这种事情,吓了一跳,钱也不敢再要,一径跑了。众人都怕担了麻烦,也都散了,只剩下曼云一个人,手里展着报纸,眼前的漆黑染了一片又一片,耳边也再听不见什么声音。   曼云正像垂死一般,心里却想着:就这么死了也好。正想着,就听见似乎有人在叫自己名字,后脑重重地砸在地上,便人事不知了。   舜卿看见曼云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从公司出来,路上看见一个穿着单衣的年轻女子,光看背影,只觉得与曼云实在相似,待她转过了脸,竟果然是她!   舜卿也说不清楚对曼云是怎样的心情,虽然碰了不知几次壁,可是他一个男子汉,总不能跟一个女子记仇,况且她落魄至此,别说是有过那样情愫的人,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也不好坐视不管。舜卿跑过去的时候,她嘴角还淌着血,眼里凄厉得叫舜卿心里发寒。   舜卿问了周围的人,谁也不认识她,没法子,只好带着她回了自己公寓,叫来了医院的医生。   医生正给曼云检查,舜卿就站在窗边,马场道一带漂亮的洋楼不少,到了夜晚,都开着电灯泡,很是灿烂。舜卿心里烦乱,此时只觉得那些光亮实在刺眼。   “四少爷。”医生检查完,冲舜卿说道:“这位小姐是肺病。”   舜卿一惊,问道:“你确定?好好的怎么染上这个病?”   医生说道:“这位小姐患了感冒没有及时医治,再加上奔波劳碌,受凉,便成了这个病。”   舜卿问道:“要怎么治才能好?需不需要住医院?”   医生说道:“这个病来得快,去的……很少有人能治好。我劝四少爷也不必报太大希望,有多少人死在这个病上,我想您也是知道的。”   舜卿只觉得浑身发冷,说道:“我自然见过死在这个病上的人,可也有治好的。这些人你不提,单提死了的,我看你是学医不精,我也不托你帮忙了,你且回去吧。”   医生说道:“我明白您的心情,四少爷,我得提醒您,这个病会过人的,您自己千万小心。”说罢,医生拿了药箱就往外走。   舜卿又叫住他说道:“你且等一等!”   舜卿走到门口,说道:“你先缓一缓她的病情,我再想想办法。”   人家行医这么多年,生老病死的事情见得多了,却也明白舜卿的心思,便说道:“那我就尽力了,四少爷请便吧。”说着便又进了屋,给曼云打了一针,开了些西药,叮嘱了些事情便走了。   舜卿看着躺在床上的曼云,心里是百味杂陈,自己信誓旦旦说过再不喜欢曼云,可是那段情愫又怎么可能说斩断就斩断得了呢?更何况她此时这样的惨,更加不能撒手了。不过,这事自己来做也有些不合适,总要知会她的父母才好。   舜卿走到客厅,拿起电话,叫铁路局留了一张火车票,第二天便去了北京。到了北京也顾不上歇息,便开了车往汪家来。   舜卿把车停在汪府门口不远处,刚下了车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仆妇抱着一个包袱往外走,门房打趣说道:“怎么,刘妈,三小姐走的时候空着手,连件大衣都没穿;小璃走的时候也没收拾东西,怎么你就抱着个包袱走了?”   舜卿虽然知道这样挺人家说话总是不好,可是这话实在奇怪,他也不及多想,便退了两步。   刘妈啐了一口,说道:“呸,没良心的,三小姐也没为难过你,你倒会落井下石!”   门房一听,有些不乐意:“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落井下石了?我说的是这个道理,再说,你一个辞了工的老妈子,凭什么从正门走?”   刘妈指着门房的鼻子说道:“我出了汪家,就不是汪家的下人,凭什么还要走旁门?我还就走正门了!”说着,刘妈气鼓鼓地走出来。走了几步,正看见舜卿,她吓了一跳:“哟,你是……”   舜卿没法子,只好站出来说道:“我姓何,是汪曼云小姐的朋友。”   刘妈心里虽有些怀疑,还是陪着笑说道:“原来是我们姑娘的朋友,你来这儿是什么事?”   舜卿问道:“你跟我说说清楚,什么叫‘三小姐走的时候空着手’?”   刘妈不能确定舜卿的身份,事关曼云的名声,她总不敢乱说,便笑道:“三小姐出门竟连钱也不晓得带上,你说,她怎么也犯这样的糊涂?”   舜卿说道:“你也不必顾虑我,汪小姐在天津患了肺病,我是来通知汪先生的。”   刘妈知道曼云去天津的事情,是小璃偷偷打电话过来说的,本是十分机密的事情,旁人不能知道,如今他这样说,竟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刘妈拦着舜卿说道:“何先生,你找老爷也没有用的……”   舜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危在旦夕的大事,你们老爷不管的吗?”   刘妈犹豫了一下,说道:“小姐犯了错……”刘妈还是不敢轻易说出来,舜卿却已经明白了一个大概,便不理她,自己进了汪家。门房见他和刘妈说了一阵话,有些戒心,拿了舜卿的名片就往里面送。   刘妈不敢离开,看着伯荪把舜卿迎进院里,把包袱垫在地上,等了起来。   伯荪将舜卿迎进客厅,说道:“上次不欢而散,都是我们考虑不周,实在是过意不去了。”舜卿没说一声就过来,叫伯荪很是不安,便先放低了姿态。   舜卿说道:“世伯不用这样说,是我们年轻人不懂事,我冒昧前来,更加的无礼了。”   奔波   伯荪笑道:“你也算是世番的朋友,过来就过来,难道还要什么俗礼吗?”说着,招呼舜卿坐下。   舜卿说道:“惭愧得很,这次前来,倒不是为了跟令公子叙旧,我是专程为着令千金而来的。”   伯荪一听,心里顿时更加没底,这样说来他自然是为了曼云而来的,可是曼云已经走了,去哪里寻她回来?可是他这样客气,也不是来为难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舜卿说道:“年后我就去了天津的工厂,这么巧,就在昨天遇见了曼云小姐。”   伯荪一怔,竟不知曼云何时去的天津,只得陪笑听着。心里想着,曼云当初和他闹成那个样子,他看见了曼云还是巴巴地跑来告诉自己,看来这份情还没有断绝,想来也不会为难自己。   舜卿见他不肯解释曼云去天津的原因,只得继续说道:“令千金独自在天津街头晕倒,于是我把她带进了我在天津的宅子,我知道这样实在不好,但是情况紧急,也只能如此,还望世伯不要介意。”   伯荪一听曼云晕倒,忙说道:“我怎么会介意呢?还多亏四少照应了。不知道云儿现在好些了没有?”   舜卿皱了皱眉头,说道:“令千金是患了肺病。”   伯荪一听,身上便一阵冷汗,自己以前有个妹妹,十来岁上得肺病死的,他怎么不知道这个病的厉害。曼云竟也得了这病!   舜卿见他脸色发白,说道:“世伯不要心焦,为今之计,我们要想办法找良医好好治疗,还要商量一下如何安置曼云小姐,总不能一直住在我那里,是怕闲话的。”   伯荪叹息一声道:“我家并没有认识什么名医,实在不好寻找。再说,我虽然很想接云儿回来,可是她染了这个病,又怎么会来呢?这一天的颠簸如何受得起?”说着,伯荪起身,对着舜卿作揖。   舜卿连忙站起来,拦住伯荪说道:“世伯这是作何?”   伯荪说道:“云儿童年丧母,这些年我对她也关心不够,前些天惹四少生气,也是一时糊涂。我请四少不计前嫌,代为照顾云儿。”   舜卿听他说曼云童年丧母,不由得问道:“那现在的汪太太……”   伯荪说道:“那并不是云儿的生母,云儿的母亲七年前就没了。就算是你可怜她,就代为照顾吧!”   舜卿犹豫了一下,正如伯荪所说,这个时候曼云是经不起颠簸的,回到北京似乎并没有什么好处,可是她如果一直留在自己那里,听起来总不是那么合理。这病要治好,怎么也得一两年,这一两年……   舜卿说道:“还是请阮团长来天津陪伴曼云小姐吧。”   伯荪一听,才知道舜卿竟是知道佩东的,忙说道:“这是她一时糊涂,阮佩东哪里是她的依靠?前两天冯司令的国民军撤离北京,他就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云儿是被他给骗了!”   舜卿一惊,问道:“他撤离了?去了哪?”   伯荪说道:“怎么四少不看报纸么?冯司令如今成了西北边防司令,阮佩东自然也跟着去了察哈尔了!”   舜卿攥紧了拳头——竟是这样!他竟抛下了曼云!想必曼云是为了他和家里闹翻,才一个人跑去天津的,可是这个阮佩东竟然自己去了察哈尔!   突然间,舜卿又止不住地冷笑,自己这一腔热情付与曼云,人家并不理会;曼云一心苦等阮佩东,竟然是这样一个结果,这是不是叫同病相怜?   一会儿,舜卿才说道:“扶危助困是国人传统,舜卿虽然漂泊海外多年,也不敢忘怀。世伯若是肯把曼云小姐托付给我,我一定尽心照顾,不敢怠慢。”   伯荪见他说得真诚,心下松了一口气,又双手作揖道:“全仰仗四少了。”   刘妈自舜卿进了汪家,便一直在外面苦等,终于见舜卿走出来,连忙站起身迎上去,却不敢多说什么。   舜卿问道:“你以前是伺候曼云小姐的吗?”   刘妈连忙点头:“我伺候姑娘四五年了。”   舜卿说道:“我知道你还不能完全信任我,我只问你敢不敢跟我去天津找曼云?”   刘妈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敢,我无亲无故,也没有拖累,姑娘若真的在天津,我就敢去。”   舜卿说道:“我要去找一个做医生的朋友,请他去天津医治你们小姐,我先给你一些钱,你找个地方将就一晚,明天七点我们在火车站碰面。”   刘妈连连点头,口里答应着,看着舜卿上了车。   舜卿开车到了一栋别墅门口,下车按了门铃。门房见他衣着光鲜,很是客气地问道:“先生找谁?”   舜卿递上去名片,说道:“我找彭燕人。”   门房不敢怠慢,跑去屋里,过了一会儿,便开门迎舜卿进去。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斯文青年走出来,笑道:“舜卿兄,自纽约一别,竟是好久不见了!”   舜卿跟他握了握手,青年说道:“快到我的书房,我们好好聊聊。”   舜卿也不急着说话,就跟着彭燕人进了书房。进了门,才说道:“燕人兄先不要忙着叙旧,我与你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谈。”   彭燕人见状,不由得正色道:“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   舜卿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患了肺病,这跟你的专业是很相符的,我想请你去照顾她。”   燕人说道:“那我就先道个恼了,确实,我是心肺科的医生,对于这个病是再熟悉不过了,既然有这样一个病人,我去照料是义不容辞的。”   舜卿说道:“并不是要你出诊这么简单,我是希望你长住天津,专门照顾我这个朋友。”   燕人一听,不由皱起了眉,说道:“我毕竟是协和医院的医生,怎么好去天津呢?为了一个病人,放弃工作,放弃其他病人的做法,我不能答应。”   舜卿说道:“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安逸和财富才做医生的,我可以出面跟医院解释,也可以在北洋医院给你安排门诊,照样可以继续你的工作。你有过治愈肺病的经验,我能信任的也只有你。”   燕人看着舜卿,犹豫了一阵,说道:“你还是这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病人是等不得的,明天我就过去。”   舜卿松了口气,说道:“我也打算明天就回天津去,明天七点的火车,我已经定了包厢。”   燕人说道:“你竟然已经订了车票!看来你是下决心要我去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叫你这么上心呢?”   舜卿想了想,只是说道:“一个朋友,我不过是仗义相救而已。”说罢,对燕人鞠了一躬道:“明天我来接你,我一会儿就联系贵院的主任去。”   燕人点了点头,送舜卿出门,舜卿也不停歇,到了家里便请篆钦给协和医院院长挂了电话。燕人虽是医院重视的青年人才,但是碍于篆钦的面子,院长还是答应借人。   挂了电话,篆钦问道:“到底什么事情,我倒糊涂了,你要一个大夫跟你去天津做什么?”   舜卿说道:“我有一个朋友患了病,燕人治这种病是极擅长的,我才来找他。”   篆钦说道:“若是为了朋友,这也无可厚非,但是实在不知道你还有这样肝胆相照的朋友。”   舜卿说道:“父亲你也太小看我了,说句不顾忌讳的话,如果燕人遇上了这种情况,我也会马不停蹄地想办法帮他。”   篆钦说道:“你不肯说也就罢了,竟这样咒起人家来。救人总不是什么坏事,你去吧。只是最近你忽然去天津,忽然又回来,闹得有些不像话。天津那边生意上了轨道就回来吧,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产业。”   舜卿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篆钦又嘱咐了两句,之后舜卿便去了东楼,正是他和梦卿佩卿的住处。刚一进门,就听见佩卿说道:“四哥哥回来了!”说着便跑过来搂住舜卿的脖子。   舜卿没有心思和她玩闹,便说道:“你也正经些吧,我不过收拾东西,明天就走的。”   佩卿一惊,说道:“好好的又要走?”   舜卿已是非常疲惫,顾不上和她说话,刚要上楼,就听见青儿进来说道:“门房那边有个箱子,说是汪府送过来给四爷的。”   舜卿一听,连忙接过来,又见青儿递上来一封信,里面不过说些感谢的话,这些东西请他帮忙带给曼云。舜卿叹息了一声,便提着箱子往楼上走去。佩卿听得真切,拉着青儿的手问道:“真是汪府送来的?”   青儿不明就里,说道:“门房是这么说的。”   佩卿看着舜卿走上楼,摇着头说道:“这真是没完没了了。”   舜卿进了自己房间,里面一应家具还和走时一样,心境却大不相同。舜卿将箱子放下,自己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又想到沾了一身烟味回去被曼云闻见,对她的身体总是不好,便掐灭了。刚掐灭,又想到明天见她,身上哪里还会有味道?便又拿出一支烟,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抽。   但凡跟曼云的事情有关,总会叫他心烦意乱,这算不算是命里注定的纠缠?自己从来不信这些的,如今竟也想着这些了么?舜卿自嘲地笑了笑,灭了屋里的灯。   汪府里,伯荪一脸愁云惨雾,汪太太拿出帕子擦擦眼泪说道:“我还想着过两天,你们都消了气,就去饭店把云儿劝回来,谁想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伯荪叹口气说道:“云儿自小命苦,这都是命,还好有四爷照应,她这病,十有八九会死人的,就算是云儿命薄;若治得好也要一两年,这一两年一直和四爷在一起,怎么也会动心,到时候病也好了,终身大事也好了,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汪太太说道:“还是老爷想得周全。“   伯荪说道:“唉,这病是过人的,我也不敢去看她,是福是祸,全看云儿自己的造化。可恨的是这个阮佩东,最不是东西!”   汪太太说道:“可不是吗?都是云儿年纪小,不懂事,被她骗了,可怜她……唉!”   伯荪看着外面的天气,说道:“也快春天了,来北京也有五年了。”   汪太太说道:“可不是吗?不过今年春天来的有些迟。”   伯荪说道:“冯司令是走了,无论如何,我不能走。”   刘妈看见曼云的时候,她正躺在一张西式的大床上,微微睁着眼睛,脸颊已经瘦了不少。刘妈心里很是难过,走上去,替曼云掖了掖被角,看护说道:“你小心些,这病会过人的。”   刘妈陪着笑说道:“我不怕。”   看护点了点头,转过身,看见舜卿和一个青年站在不远处,便走过去说道:“病人已经退了烧,昨天醒了的,刚睡了一会儿起来的,这个病,白天比容易较困倦,晚上倒睡不着。”   舜卿点点头,对燕人说道:“你再看看吧。”   燕人点点头,走到床边,俯身为曼云检查一番,问她话,曼云却不回答,只是拿眼睛看着天花板。燕人没法子,只好问了刘妈几句话,又问了看护两句。便过来拉着舜卿走出了房间,说道:“其实早就有这个病了,只是症状不明显,没在意。现在已经到了咳血的程度了,多少有些棘手。”   舜卿说道:“我并不是学医的人,你说的这些我并不能明白,我只问你,还能不能治好?”   燕人说道:“我以前治好过一个病人,就是从这种程度开始治疗的。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总是敢试一试的。”   舜卿知道他说话谦虚,便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我只当你确定能治好的。”   燕人笑了笑,没有说话。舜卿又走进去,这是曼云醒过来第一次见他,舜卿有些紧张,走到曼云床前,轻声说道:“曼云小姐。”   曼云眼睛也不动,也不说话,舜卿看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便站直了说道:“曼云小姐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了。”说罢便往外走。   刘妈握着曼云的手,眼泪便掉了下来:“姑娘这是怎么了,这才两天的功夫啊!”   曼云突然抓紧刘妈的手,说道:“刘妈,你帮帮我,去邮局发一份电报。”   难见   北方草原到了冬天的时候,总少不了风雪交加的天气,但是这些严寒在钱家是感觉不到的。钱家祖上做皮革生意,如今的当家老爷在张北和集宁都做过官,手头上有钱,在这里又很有声望。他身边时常陪伴的只有最小的,还没出阁的女儿傲梅,当然也就最得他的宠爱。   钱家的管家进屋,鞠了一躬:“老爷。”   傲梅先发话:“怎么样?请柬收了吗?”   管家从背后掏出请柬,还没说话,傲梅便撅着嘴靠着椅子坐下。钱老爷心疼女儿,问管家道:“连个人都请不过来,怎么办事的!”   管家连忙说道:“实在是请不来了,这人听说给关到大牢里了。”   傲梅一听,“腾”地站了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说他是新司令最得意,最器重的人吗?!”   管家额头上冒出了几点汗珠,也顾不上擦,说道:“这里面具体的事情,小的不敢多问。新司令刚从北京调来,防得紧,问多了怕给抓起来。”   钱老爷说道:“梅儿,你先坐下,管家说的也没错,这种时候不好打听的。”   傲梅说道:“不行,他就得给我打听出来,好好的人怎么就给关起来了?”傲梅想了想,跑到钱老爷跟前,晃着钱老爷的袖子说道:“爹,你帮帮忙,把他放出来吧。”   钱老爷连忙摆手:“你当你爹是总统啊?军部的事儿我哪管得着?”   傲梅见钱老爷这个态度,眼圈一红,鼻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钱老爷朝管家摆摆手,管家便快步离了大厅。钱老爷站起身,给傲梅擦了擦眼泪:“你看看你看看,这小家子气,说哭就哭!”   傲梅不理她爹,只哼了一声。   钱老爷见状,问道:“真看上那小子了?”   傲梅一扬脖子,理直气壮说道:“就是看上了!”   钱老爷说道:“这才见了两眼,至于就看上了?”   傲梅还是那句话:“就是看上了!”   钱老爷说道:“唉,察哈尔多少公子你看不上,就喜欢那个木头一样的人?”   傲梅说道:“谁说他是木头了?他往那一站,多精神!你再看看你!”傲梅朝着钱老爷的大肚皮一戳,钱老爷顿时泄了气,说道:“行行行,他比你爹强,行了吧!我真是把你惯坏了,我去给你打听一下去,要是犯了大事,我可保不出来!”   傲梅拦着钱老爷的胳膊,笑说道:“保得出来保得出来,爹是什么人物!”   傲梅站在大厅,走来走去。钱老爷看得眼晕,说道:“你且坐下,消息能被你走出来吗?”   傲梅回过身,坐在套着羊皮的椅子上,说道:“管家真不会办事,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这时恰听见“噔噔”的上楼的声音,傲梅又站起身,钱老爷端起茶杯直摇头。管家进来,傲梅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管家喘口气说道:“听说这个阮团长闹着要离开,司令一生气,就把他关起来了。”   钱老爷刚咽下一口茶水,便皱起眉说道:“冯司令对他怎么说也有知遇之恩,这个时候回去,是有些没良心。”   傲梅不服气,说道:“你怎么知道这里面没隐情呢?管家,你去了半天就套出这么一句话来?”   管家连忙说道:“具体是这么回事,当初军队撤得急,他有些事情没处理好,就跟着过来了,但是一直惦记着回去。最近北京天津来给军里人们的电报都被冯司令扣下了,阮团长不晓得听谁说的,一口咬定有自己的电报。司令没法子,找出来给他看了,阮团长看完,吵着要走。据说火气大得很,还跟司令吵起来了。司令就把人软禁在了军部里,昨天派人问了,还是说一定要回去。”   傲梅说道:“多大一点事情,为什么不让人家回去呢?”   钱老爷摇摇头:“真是个没见识的小孩子,你哪里知道现在北京时什么局势?天津是什么情况?冯焕章刚从北京过来,他的亲卫团长就去了天津,北京政府怎么想?察哈尔这边怎么想?搞不好,两边把他当罪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傲梅一听,吓得浑身一激灵,改口说道:“什么天大的事情,要这么不顾性命呢!”   管家一听,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听军部的人说……说……”   傲梅性急道:“你什么时候多这么个毛病啊?到底人家说什么了?”   管家抬眼看了看傲梅,说道:“听说这个阮团长,在北京有个感情很好的……”   傲梅听见,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气得坐在椅子上说道:“该!关他两天,就知道厉害!”   钱老爷忍不住笑道:“你变得倒快……”还没说完,看见傲梅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钱老爷连忙说道:“哟,我的闺女唉,这是怎么说的!”   傲梅一抹眼泪,起身就往楼上走,钱老爷见状,也不敢跟上去,只拿手指戳着管家道:“你这个没眼色的,什么都敢往外说!”   傲梅进了房间,一下子坐在梳妆桌前,默默地掉眼泪。她的使女宝儿一步步凑上去,说道:“小姐,才见过几面的人,您至于这样吗?”   傲梅不说话,低着头,眼泪还是啪嗒啪嗒掉。   也是,就这么两面,怎么就看上他了呢?可是就是看上了,他的眼睛多明亮,他的身板多直,他说话多好听,他不会谄笑,不会说些恶心的奉承话,他是多好的人啊!就是看上了,还想着能把他留在丰镇,或者跟着他天南海北走了。怎么人家有喜欢的人了,连命也不要了,就为了回去看她一眼。   许久,傲梅下来,看见钱老爷一直盯着楼梯,见她下来,忙对着一脸笑说道:“闺女下来啦?”   傲梅说道:“爹,想个办法,让我见见他吧。”   钱老爷啐了一口说道:“这个没福气的王八蛋,把我闺女气成这样,咱们不帮他!”   傲梅说道:“没让你帮他,是让你帮我,我要见他。”   钱老爷说道:“他正软禁着呢!你怎么见他?不得把他弄出来?我不干这事,这事也不好办。”   傲梅说道:“就让我在那里见他一面,问他几句话就行。”   钱老爷忙说道:“你问他什么啊?”   傲梅想了想,说道:“爹,我就是看上他了,别人我再看不上了,你就当他是你女婿,你救救你女婿还不成吗?”   钱老爷盯着傲梅的脸看了一会儿,说道:“你这个孩子就是犟,他也配做我女婿,他心里有别人了,放出去,人家去找北京的大小姐了,谁还记得是你帮的忙?”   傲梅说道:“他会记得的,他一定记得,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说着傲梅嘴又撇起来,眼看又要哭。   钱老爷连连点头,说道:“对对,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去给你想想办法去。”   佩东的下巴已经冒出了胡须,领上的扣子开着好几个,显得颓废憔悴。已经不知道吸了几根香烟,他看着外面的太阳和月亮交替了好几回,心里再着急也没有什么用处。即使骗了司令,说自己决定好好待在察哈尔,暗地里又偷偷去天津,被发现就是枪毙的大罪,还没见到曼云,就死在了他乡。   可是,想到曼云,又觉得与其被这份心急如焚的感觉纠缠,还不如死了痛快。她到底病成什么样子?她没了亲人,只身在天津,有病了,这是什么滋味?佩东眉头拧起来,掐灭了烟头。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佩东没有反应。门被推开,竟然是冯焕章。   佩东缓缓扭过脸,看见他,连忙站起身,说道:“司令,让我走吧。”   冯焕章是个大高个,很壮实。他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用意吗?我这都是为着你好。”   佩东说道:“司令与夫人伉俪情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难道要佩东失信于一个弱女子吗?”   冯焕章叹了口气说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何况儿女私情。你是非她不可,她未必就一心等着你。”   佩东皱了皱眉,说道:“司令,我虽然敬你,但是对于曼云,我比你了解的深。”   冯焕章说道:“我吧,我说错话,犯了你的忌讳了。我只说,如果你一定要去,千万小心隐瞒身份,路上的安全,我不负责。我只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后你必须回来,否则军法处置。”   佩东心里的愁云惨雾仿佛一下子散去,说道:“谢谢司令!”   冯焕章说道:“不用谢我,是钱小姐求我放了你的。”   佩东疑惑道:“钱小姐?”   冯焕章说道:“原来你都不记得了,她是钱儒道的女儿,我们刚来的时候设宴邀请过他们,你见过她两次的。”   佩东模糊有些印象,说道:“钱小姐大恩大德,我记下了。”   冯焕章把一张字条放进佩东手里,说道:“无缘无故的,人家怎么会帮你?算了,除了那位汪小姐,别人的心意你哪里体会得到呢?走吧,现在就走,这是她在天津的地址。”   佩东两只靴子一碰,朝冯焕章敬了个军礼,便往外跑。   马场道的何公馆里,现在似乎已经是个私人医院了,隐隐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小璃和刘妈都被接了过来,一直在曼云身边照顾。可是不管怎么用心,曼云还是不知不觉瘦了不少,两颊陷下去,锁骨却突出来,看得舜卿心里紧紧揪在一起。燕人还是那句话:她这个病就会这样,要慢慢治。   曼云自己是有些害怕的,她吃饭已经吃不出味道来,偶尔觉得自己要走一走,没走几步,却开始心悸气喘。有时候,她真怕自己活不到春天来临的时候,也活不到佩东回来接他的时候。   她心里明白得很,他会来找她的。他走得匆忙,没有办法,一旦安定下来,他会来找自己的,但是他回来的时候她还在不在就真的不好说了。肺病,她怎么会得肺病呢?她虽然不算强壮,但是真的很少生病,她不太习惯这样天天面对着医生的生活。如果这个医生是她的普通朋友,她很乐意见他,跟他学一学基本的医学知识,可是现在她是病人,就不大愿意看见他,这真的有点讳疾忌医的意思了。   曼云笑了出来,燕人正把手放在她肋骨上,忙问道:“我下手重了?”   曼云回过神来,说道:“没有。”   燕人继续检查,之后说道:“其实并不要紧,耐心休养就好,你刚才心情不错,最好一直这样。刚才想起什么高兴的事了吗?”   曼云又笑笑,可惜这笑容,却没有到眼里,说道:“我哪有什么高兴的事呢?”   燕人忽然有一种见到了林黛玉的感觉,银色锦缎的睡衣,蓬松的头发,歪在床上,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愁。燕人不由得说道:“汪小姐,你这样对你的病很不利的,你应该多想想开心的事情。”   曼云抬起头,笑道:“可是我并不高兴,想一些高兴的事情,也只是笑一下,就过去了。”   燕人说道:“人活一世,谁不是要经历种种坎坷呢?求而不得,拥有的总是自己不想要的,却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别人梦寐以求的。世间的人,总免不了这样的境遇。”   曼云说道:“彭医生是再说我不肯知足吗?”   燕人笑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曼云说道:“事实也正如此,你就算是这个意思我也不会介意。现在时势这么混乱,哪里都有打仗,多少人流离失所,命都不保,我知道我拥有的确实很多,可是……”   曼云想说,自己现在拥有的,不是很快就要失去了吗?   燕人说道:“什么?”   曼云躺在床上,说道:“我有些困了。”   燕人叹一口气,起身离开。   舜卿在公司处理完一桩生意,刚准备回去,就看见秘书抱着一只不小的箱子过来。   “经理,您要的东西。”   舜卿打开箱子,很是满意,说道:“就是这个,办得好,帮我送到我车上。”   这是托人买来的一件西洋玩具,跟八音盒一样,但是体积却很大。装饰很漂亮,声音也很好听,舜卿打算摆在曼云房里,没事看一看,听一听,心情也会好一点。   到了何公馆,舜卿刚下车,吩咐听差把八音盒搬出来,却瞄到一个身影。舜卿走到门口,看见那个人,脸上的笑容顿时沉下来,冷冷说道:“阮团长。”      相依   佩东在看到门上何公馆这三个字时便已经想到了舜卿,可是当舜卿真的出现,他还是不能接受。他隐在门柱的阴影里,说道:“何先生。”   舜卿此时看着佩东,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说道:“阮团长来我这里做什么?”   佩东抬起头,看看舜卿,说道:“我想见一个人。”   舜卿冷笑一声,说道:“阮佩东,你真好意思说得出口,好啊,请进。”舜卿退后一步,让开大门,示意佩东进去。   佩东犹豫了一下,往前迈了两步,忽然听到舜卿说道:“知道她怎么样了吗?”   佩东止住了脚步,他没有胆量去面对她,他知道她一定很艰难,否则不会住在何家,他知道现在她很艰难可是陪在她身边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舜卿见佩东不说话,说道:“她现在得了肺病,我的朋友,一个最好的心肺科医生正在照顾她。如果你是要来接她走的,想想她的身体状况。”   佩东看着舜卿,这眼神叫舜卿相信他有万般的无奈,可是舜卿并不想同情他。现在的选择关系着曼云的生命,就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刺伤了阮佩东的心窝子,舜卿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来。   不光是因为曼云,还因为,他希望曼云永远住在他的身边,他们之间再没有阮佩东。   佩东觉得自己此时简直就是个懦夫,可是他懦弱的理由又是那么光明正大。他只能在这里停留两天,两天之后怎么办呢?跟曼云说:你等我。这话太残忍,她的了这样的病,怎么等得起?自己什么时候能回来?三年,五年,要一个女人这样等他?把她带到察哈尔去吗?简直就是要她送死。   佩东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太贪心了,要梦想,要天下太平,还要她。她不计较一切,自己就能不给她一切吗?   他要想一想,想一想要不要见她,怎么面对她,之后说些什么。   佩东闭上眼睛,觉得呼吸也变得艰难,许久才说道:“何先生请自便吧,我不进去。”   舜卿看着佩东,拧着眉,也过了许久才说道:“我真想打死你。”说罢便走进别墅。   舜卿走进客厅,正看见燕人下来,燕人说道:“门外那个,就是汪小姐的男朋友吗?”   舜卿一抬眼皮,没有否认,只是问道:“你这个医生当得倒像个小报记者。”   燕人不理会这话,只是说道:“我就知道汪小姐有个一直思念的人,果然是这样。”   舜卿想了想,问道:“我该让他们见面吗?”   燕人一脸严肃,说道:“既然是有情人,为什么要阻隔他们呢?”   舜卿说道:“可惜这对有情人不是轻易能走到最后,这个男人也不能陪伴在她身边,你说他们见了面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并没有阻隔他们,是他自己不进来。”   燕人走到门口,看见还在门外呆立的佩东,说道:“真可怜。”   舜卿说道:“我劝你还是把心思用在治病上,不要想这些东西。男女之事,你一个外人怎么分辨得清楚。”说着,便抱起那个西洋玩具上了楼。燕人看看他,又看看外面的佩东,不由得叹了口气。   舜卿进屋的时候,曼云正吃罢了晚饭,刘妈和小璃忙着撤桌子。舜卿笑道:“今天胃口怎么样?”   曼云说道:“很好的。”她看了舜卿手里的东西,说道:“这是什么?”   舜卿听了这话,苦笑一下,他知道曼云虽然每次都说好,但是每次吃得都很少,唯一可喜的是,她不在客气而疏离的每次都谢谢自己了。舜卿说道:“这是回来的时候在洋行买的,给你解解闷。”   说着,舜卿拨了拨后面的发条,八音盒上一个水晶球就开始转动,里面两个西洋小孩便开始转圈,格外好看。   曼云说道“这曲子倒很好听,以前我练过的。”   舜卿眼睛明亮,说道:“汪小姐还会弹钢琴吗?”   曼云笑道:“学过两年,会弹一两首曲子,弹得并不好。令姐在美国读书,想必钢琴弹得是很好了?”   舜卿说道:“家姐确实会弹,有时候我们聊得高兴,就叫家姐谈两首曲子,大家一起唱歌。   曼云说道:“贵府的家庭气氛真好。”   舜卿笑说道:“等你病好了,也可以和家姐四手联弹,一边唱歌一边弹琴,实在是愉快得很。”   舜卿说得高兴,却看见曼云脸色越来越凝重,便干咳两声说道:“你累了吗?”   曼云看着舜卿,点点头。舜卿忙说道:“那你休息吧,我先出去了。”说着,舜卿便往外走。   刘妈说道:“姑娘快别睡,刚吃了饭,小心积了食。”   曼云说道:“我不困,坐着就好。”   刘妈说道:“我也看出来了,姑娘刚才是要赶何先生走呢。这是何苦啊,何先生对姑娘的这份心意,那真是没的说。姑娘也该看看现在的情势,阮少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姑娘要这么耗着吗?”   曼云低头看着自己的贡缎被子上的花纹,并不做声。刘妈叹一口气,说道:“姑娘的事,自己做主吧。”   曼云醒来的时候,已经住在何家了,后来看到了家里的东西,更知道这是伯荪默许的了,她就这样住在何家,将来传出去说都说不清楚,伯荪竟是断了自己的后路。就算佩东回来了,不嫌弃,可是自己这病怏怏的身子,只会拖累他。舜卿倒真是患难见真情,自己这病,也许就死在这里了,他忙前忙后,能落着什么好处?可见他的真心,可是自己这份心已经许给佩东了,又怎么再给他呢?   若是将来病好了,还能跟佩东在一起吗?他怎么还不来呢?曼云心里想着,眼角便屯了些泪花。刘妈看了,连连打嘴,说道:“姑娘,这真是我的不是,不该引着姑娘想这些。姑娘心思太重,快别多想了,好好歇着养病才是真。”   曼云起身,穿上她的平绒拖鞋,刘妈连忙给她罩上一件大衣,说道:“姑娘起来做什么?”   曼云说道:“我又不是不能动。”说着,曼云走到窗边,叹了口气。忽然,她说道:“刘妈你看,门口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刘妈凑到窗前,窗户上一层雾气,只看见朦朦胧胧的点点灯光,便说道:“这么黑,看不真切。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一直在门口呢。”   曼云多看了两眼,仿佛也看不见那个人影了,便说道:“是吗?那是我看花眼……”一句话还没说完,曼云便开始咳嗽起来,那声音听得刘妈心惊肉跳,感觉曼云快要把心肺咳出来一样。   刘妈连忙搀住曼云,见曼云别过脸,不敢朝向她,忙说道:“姑娘快回床上歇会儿吧,这儿风凉。”说着便把曼云搀上了床。曼云捂着嘴咳嗽一阵,说道:“小璃,快把窗户打开,你们到别处去。”   小璃说道:“这哪行?外面这么冷,别冻坏了姑娘。”   曼云说道:“彭医生说的,要勤开窗,你照做就是了。”   小璃犹豫一下,见刘妈点头,便答应着去开了窗户。刘妈连忙叫曼云躺下,再拿出一层被子,捂了个严严实实。曼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小璃观赏窗户,直到她们都离开。曼云又起身,走到窗前,伸出手指,想写两个字,却什么也写不出来。   舜卿回到房里,走到窗前,看见佩东还在门口,便拿出一件厚大衣,叫来听差,吩咐道:“你去交给门房,这位先生如果一会儿还不走,就把这衣服给他,再准备些热咖啡。”   听差答应着走了,舜卿想起曼云,便拿起话筒,拨通了熟识的商店的电话。订了一架钢琴。挂断了电话,便独自笑了起来。   一大早,舜卿穿好衣服便走下楼。燕人看见,说道:“你倒起得早,做什么去?”   舜卿笑道:“我昨天打电话叫他们准备一架钢琴,现在去小白楼挑琴去。”   燕人不由笑道:“你倒是有雅兴,在外地做生意,还不忘这些风雅的东西。”   舜卿只是笑着,不说话,燕人又说道:“我去看看汪小姐准备好了没有,最近天气暖和了很多,没事在花园走走对她的身体比较好。”   舜卿一听,说道:“她如今多走两步路就喘得厉害,你确定她还要运动吗?”   燕人说道:“我是医生,我自然是很清楚的。”说着,燕人就往楼上走。   舜卿忙说道:“不过就是在花园里走走,不必劳驾你这个大医生的。”说着便快步走近曼云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说道:“曼云小姐。”   刘妈开了门说道:“姑娘准备好了。”这时曼云走过来,穿着一件长毛绒外套,戴着毛绒帽子,毛绒手套,穿着一双麂皮靴子,捂得很严实。小璃手里拿着一件湖羊皮大衣,站在一旁。   舜卿说道:“现在能走吗?早饭进了多少?有没有力气?晚上睡得好不好?”   小璃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曼云脸颊通红,说道:“都很好。”   舜卿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便住了口。自己先下了几级台阶,说道:“曼云小姐小心。”   曼云走了几步,身子便有些虚晃,加之穿的有些多,额角便出了细密的汗。舜卿忙说道:“曼云小姐,干脆我背你下去好了。”   刘妈忙说道:“也好的,这楼梯不比平地,走起来实在费力。”   曼云看着舜卿,他站在比自己低的地方,正抬起头看着自己,晶亮的眸子让人相信他是没有一丝邪念的,便极轻地点了点头。   舜卿像是得到了什么奖赏一般,便在曼云跟前俯□,曼云趴在舜卿的背上,舜卿只觉得心疼:她竟然这么的轻!这才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她已经瘦了两圈,在这样下去,岂不是只剩下一把骨头?   舜卿一步一步走着,像是背负着极大的使命一般,脚下不敢有一丝不注意。曼云在舜卿背上,他身上的味道就传了过来,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只是觉得让人安心。曼云突然有些害怕,她似乎有些依赖这个人了。不应该的,她为什么会对这种人产生依赖呢?他在她心里是纨绔子弟,浪荡公子,他有什么值得她依赖呢?   可是,这个浪荡公子,却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帮了自己。曼云何尝不知道一个世家子弟会多么看重面子,他居然肯这样屈就自己,这还不够自己依靠么?   可是,人的依赖会形成习惯的,她养成了这个习惯,那么以后怎么办?   此时舜卿已经走到了偏厅,曼云忙说道:“可以了,放我下来吧。”   舜卿一怔,继而笑一笑,轻轻曲腿,把曼云放下。   曼云走了几步,听差忙着打开侧门,外面虽然是早晨,但是阳光实在很好,曼云看见院子里一抹嫩绿,不由得笑说道:“你看,都已经是春天了。”   曼云往外走了两步,却差点被门槛绊倒。舜卿忙快走几步到跟前,搀着曼云说道:“小心!”   曼云说道:“这里原来还有个门槛,我真是不小心。”   舜卿说道:“我在这里也住了不断时间了,也会被绊倒,这实在是很可恨的一个门槛,我今天就叫人拆了。”   曼云听他说得认真,不由得低下头,不敢理会,继续往外走。      心结   这时,听差到门房那里说道:“四爷说了,门口这位先生什么时候想进来就叫他进来。”听差看看,说道:“怎么,四爷的衣服你没给他?”   门房一听,说道:“我哪敢不听四爷的吩咐?是这个先生自己不肯用,真是条硬汉子,就这么站了一夜!”   佩东听见曼云声音,忙往这边看来,看见曼云从旁门出来,正被舜卿搀着。她虽然穿得厚重,脸却是瘦了很多,眼睛也没有多少神采。佩东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往前走了两步,却又退了回来。这个时候见她有什么用呢?自己一会儿就要走了,与其见了面相顾无言,不如就这么看两眼。   曼云走了两步,只觉得背后仿佛有道目光射过来,便一转身,看见门口一个身影。顿时滞住了呼吸,说道:“那个人是谁?”   刘妈等人都往门口看,却看见一个身影一闪,便不见了。曼云挣脱舜卿,快步走了过去,走到门口,实在支撑不住,靠在铁门上直喘气。舜卿跟在后面,劝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呢?注意身子!”   曼云问道:“刚才那个人影是谁?是不是他?”   舜卿低了头,说道:“是他。”   曼云顿时红了眼圈,说道:“他为什么不进来呢?为什么不见我呢?”   舜卿伸手过来扶她,说道:“铁门太凉,你过来吧。”   曼云一下子把舜卿的手打落,说道:“你不让他进来?”   舜卿只觉得心里一阵抽痛,冷笑一声,说道:“我为什么让他进来?”   门房见状,连忙说道:“小姐,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四爷叫他进来了,他自己不肯进来,站了一夜就走了。你看,这是四爷吩咐给这位爷用的大衣,我们四爷还怕冻着人家,说人家什么时候想进来,就什么时候放他进来。您这可是冤枉好人了!”   刘妈也怕曼云得罪舜卿,忙说道:“姑娘正病着,一心急就胡乱说话。您也不想想,四爷哪是这样的人。”   曼云不理他们的话,只顾自己往外走,快走几步,却双脚漂浮,头晕眼花。舜卿虽然生气,看见她这样却不能坐视不理,便说道:“他既走了,你追又有什么用呢?你快回去歇着吧,别又加重了病情。”   小璃连忙点头,说道:“小姐你这个样子,能追上谁呢?”   曼云摇摇头,还是只顾往前走,舜卿说道:“你就不明白他的用意吗?他现在不敢见你,难道一会儿就肯见你了吗!”见曼云身子一僵,舜卿走上前去,说道:“得罪了。”便打横将曼云抱起来,曼云想着他的话,眼泪掉了下来,又不肯叫他看见,只是闭着眼睛,把头埋在舜卿怀里。   几个人虽吓得目瞪口呆,也不敢呆立太久,回过神来,都跟着往屋里走。燕人见他们这个样子进来,不由得吃了一惊。再看曼云脸色苍白,知道不妙,便说道:“快把她送到楼上,我检查一下。”   几个人又蹬蹬噔上了楼,舜卿把曼云放在床上,便离开了,只剩下燕人和曼云两个。   燕人检查完,说道:“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就好。”见曼云埋着头,不由说道:“我只让你出去走两步,怎么你倒弄成这样?”   曼云依旧不说话,燕人无法,只说道:“汪小姐,你心思太重,若是心结能够解开,这病都能好一半了。”   曼云见他这样说,自己再不理睬实在有些过不去,便说道:“心结若是能够轻易解开,就不叫心结了。”   燕人笑道:“可惜我不是心理学的医生,这些事情还要汪小姐自己看开了。”说着,燕人便出去了。曼云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佩东的用意,竟是把自己托付给了舜卿不成么?这算什么意思呢?   舜卿闷坐在客厅里,也不说话,只顾着发愣。见燕人下来,说道:“怎么样了?”   燕人说道:“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好。”   舜卿松了口气,还是坐着。   燕人笑道:“可怜了你这一份心。”   舜卿说道:“你这个内科的医生,不要整天装作一副心理医生的样子。”   燕人摆摆手说道:“我可不敢惹你,竟是找枪口撞了。”说着自己起身说道:“我去医院了,有事打电话给我。”   舜卿说道:“既然可能有事,你去了医院岂不是耽误病情?今天你还是不要走了。”   燕人说道:“你这个人,只有你的汪小姐是病人,别人竟都不是了吗?”   舜卿脸色沉下来,说道:“什么我的你的,不要乱说,曼云小姐听见会不高兴的。”   燕人见舜卿这样一个公子哥,竟被曼云吃得死死的,不由得轻笑。笑罢便说道:“算了,那我就再请一天的假好了。”说着又坐下来,拿起桌上的报纸,自己翻了起来。   这时,电话响起,舜卿有些不耐烦,拿起听筒,竟听见吕璧成的声音:“舜卿,你可听出我的声音来了?”   舜卿连忙说道:“吕先生!我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吕璧成说道:“我刚从北京过来,听说你也在天津,少不得要求你帮个忙了。”   舜卿一愣,说道:“吕先生交游天下,也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您说,我一定帮忙。”   吕璧成说道:“我那个学生汪曼云,你不是也认识吗?我不在天津的时候她来找过我,我在北京接到电报就回来了,却找不到她,我又去了北京,也没见到她,很担心她的安全。我看他们家里人很是隐瞒着这件事,我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找寻,还要你帮忙暗暗地查。”   舜卿连忙说道:“不必查了,她正在我家。”   吕璧成惊诧道:“怎么会在你的家里?”   舜卿说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先生如果想见她,就来我这里,我细细的说给你听。我想这件事也不必隐瞒先生的。”   吕璧成找寻曼云已费了很大的周折,如今听说曼云的下落,一刻也不愿耽搁,便来到何公馆。一进门,舜卿便引着她进了书房,将曼云和佩东的事情说了一遍,吕先生不由感叹道:“曼云这孩子,实在叫人放心不下。那个阮佩东也实在是艰难,这一对儿真是……”说着,吕璧成不住地摇头。   舜卿说道:“先生是曼云小姐极为尊敬的人,有您陪伴,只怕她还好得快一些。”   吕璧成说道:“这病也不是治不好,可是一治总要个一两年,这一两年难道都住在你府上?她住在你府上这么久,将来怎么说得清楚?”   舜卿说道:“我也这样想过,当时到北京告知了汪先生,他说曼云这个身体也担不起舟车劳顿,就把曼云托付给了我。”   吕璧成怒骂道:“这个老匹夫从来自私的很,先是把人赶出去,现在又不愿意接回来,你当他是为曼云着想吗?曼云住在你家里,将来治好了病,名声却坏了,只好嫁你,他平白得一个好女婿;若是治不好,反正不在他跟前,他只当没有这个女儿,倒落得眼净。”   舜卿一听,忙说道:“汪先生何至于此呢?”   吕璧成本来为自己姐妹不平,早就看伯荪不顺眼,如今嘴下更是不肯留情,说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最是买女求荣,卖妻求荣的,懂得什么礼义廉耻?要不是看在他是曼云的父亲的份上,我早就……哼!”   舜卿见吕璧成火气甚大,也不敢再搭话,只是听着,吕璧成消了气,说道:“曼云现在怎样?”   舜卿说道:“是我糊涂了,我这就带先生去看她!”说着舜卿便领着吕璧成上了楼,敲了敲曼云房间的门。曼云躺在床上,也不回应,见门被推开,也没反应。却听见吕璧成的声音:“曼云!”   曼云一怔,才看见是吕璧成,不由得坐起来,说道:“先生。”   吕璧成连忙快走两步,把枕头摆好,扶曼云靠着,说道:“瘦了这么多了。”   曼云说道:“我来找过先生,先生不在。”   吕璧成鼻子一酸,说道:“我知道,现在我回来了,苦了你了。”   曼云摇摇头,看着吕璧成,当初找她是想请她做自己的证婚人,现在竟是物是人非了。   吕璧成见她神色黯然,不由得说道:“你也不必伤怀,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可恨我早些时候不在你身边,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曼云听她这样说,便问道:“先生都知道了?先生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让我见一见佩东。”   吕璧成皱眉说道:“你怎么见他呢?他已经走了,难道你要追去察哈尔?他的用意你还不明白吗?他是不能带你走了,他自己也不能留在这里,你心里难受,他心里也苦。”   曼云说道:“他不该这样,怎么不见一面就走了呢,这算是什么意思?”   吕璧成说道:“我虽然没有过过婚姻生活,也尝过男女情感的苦楚。戏文里常说,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可见这样的事情,究竟不能轻易办到,人们才这样祝愿呢。”   曼云说道:“先生为什么不肯成亲?”   吕璧成笑道:“你很早以前就想这么问我了,现在倚仗自己生病,终于敢问了吗?”   曼云低下头,不说话。   吕璧成笑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呢?我不过是嫌周围男子,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或已有了家室,总不能找到合适之人。再者,世间男女,此时是如胶似漆,经年之后,只怕难敌世俗侵扰,彼此相怨。”   曼云抬起头,问道:“怎么会相怨呢?”   吕璧成说道:“这也只是我的心结而已,我只是担心,将来因为见地不同,习惯不同,总要闹些别扭,加之日复一日相对生活,当年的激情已经不再,彼此埋怨。与其如此,不如就不要成婚。”   曼云听不明白,说道:“难怪严复先生也感叹您思想反叛,这样的看法,恐怕也只有先生有了。”   吕璧成说道:“这话虽然听起来荒谬,必有他的一番道理。你如今对那个佩东,可以这样轰轰烈烈,也不知经年之后,是否还能如此挂念这个人。”   曼云一惊,说道:“我不会忘了他的,我会好起来,然后找他的。”   吕璧成叹息道:“世间种种桎梏,你我皆不能跳出其外,凡事总要经历了才能明白。你总要想一想,才能解开心结。你可知道你这病,最怕的就是心思过重,如今这里没有你的父亲,也没有那个汪太太,你却更不能静心了吗?”   曼云倚在枕头上,说道:“你们都容我想一想……”   吕璧成说道:“不如这样,我回去收拾出一件屋子,把你接到我那里去,也少你一件心事。”   曼云正是为此事烦恼,见吕璧成这样说,心中很是感谢,却不安道:“我这个病会过人的,我亲爹都不敢来看望,您能来已经很感激了,又怎么好去家里呢。”   吕璧成说道:“麻烦我总比麻烦舜卿好一些,他尚且不怕,我怕什么呢?不过,舜卿这份心意,也实在令人动容。”   曼云低下头,不再说话。吕璧成站起身,说道:“我这就跟舜卿说去,你且等一等吧。”说着,她便走了出去。   舜卿正在隔壁房间里等着,见吕璧成进来,说道:“曼云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吕璧成说道:“你竟是这样一心一意地带她,我早些时候竟不知道。”   舜卿说道:“只可惜神女无心。”   吕璧成说道:“曼云是个倔强性格,认准了就不肯轻易回头,你确实要艰难些了。”   舜卿说道:“我并不为得到她,只是当初在天津街头,实在不忍心不相救。既然接来了,为着道义,也不能半途而废了。”   吕璧成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把她接到我那里去吧。”   舜卿一惊,说道:“我并不是嫌弃曼云麻烦。”   吕璧成说道:“我自然清楚,只是你也要为她的名声打算,将来她病好了,这一两年都在你家里,怎么好说出去呢?竟是连条后路都没有了。不如就送到我那里去,旁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舜卿皱着眉,并不说话。   吕璧成笑道:“怎么,你不舍得?”   舜卿说道:“先生已经知道我的心意,何必戏弄我呢?我这就叫他们收拾东西。”说着,舜卿就往外走,吕璧成看着舜卿的背影,叹了口气:“倒真是个好小伙子。”   缘分   曼云要从何公馆搬出去,刘妈小璃自然要忙着收拾东西。其实曼云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后来也只添了一个从汪家带来的箱子,不过舜卿帮忙添置的睡衣大衣便塞了一只大皮箱子。刘妈看看这些,说道:“何先生是死心眼,认准了咱们家姑娘,谁知道姑娘也是个死心眼,认准了旁人。其实这连个人要能在一起,岂不是天造地设吗?”   小璃说道:“姑娘虽是个聪明人,遇到这事,倒糊涂起来了。”   刘妈叹口气说道:“这种事也说不上糊涂还是聪明,你还小,自然不能明白。”说着,两个人又检查一遍。   曼云坐在床上,舜卿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鲜花,笑道:“虽然你下午就走了,可是这花还是要换的。”   曼云看见他把花插在瓶里,说道:“离花朝还有几天?”   舜卿一愣,说道:“昨天就是了,但是你身体不大好,也没办法出去。”   曼云想了想,说道:“是了,昨天是花朝,就这么过去了。”   舜卿说道:“听说吕先生家里采了不少鲜花蒸花糕来着,一会儿过去叫她拿出来款待你。”   曼云笑了笑,说道:“何先生家里蒸花糕吗?”   舜卿说道:“我家倒没有这些风雅的习惯,你看《红楼梦》里说,把梅花蕊上的积雪存起来,家姐看了还说不卫生呢!可见我们都是俗人。”   曼云摇摇头,说道:“这哪有雅俗之分呢?不过是风俗习惯不同而已,我也是个俗而又俗的人。”顿了顿,曼云又抬起头,望着舜卿说道:“何先生,我叨扰了这么久,实在是过意不去。你花在我身上的银钱,我总是会还的。”   舜卿脸上的笑意消减了些,说道:“曼云小姐何必这么见外呢,我也是受令尊之托,这些钱也不算什么。”   曼云说道:“我这个病,连亲生父亲也不敢来看望,万一死在贵府,何先生不是惹了一身晦气?”   舜卿一皱眉,说道:“曼云小姐何必这样说呢?你的病明明已经有起色了。再说,难道我要把你丢在街边吗?要不是为着曼云小姐的名声着想,我是很愿意一直照顾你的。”   曼云一听这话,心里一震,竟说不出话来。舜卿看她怔忪的样子,说道:“曼云小姐,我知道我以前做过一些糊涂事情,浪荡了一些,可是对于你的心意,却是真的。”   曼云一听,不由得眼圈发红,心里一阵难受,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只得低头听着。   舜卿说道:“我终于明白贾宝玉的心情了,我也惹了一身的病,只等你的病好了,我才得好。这话一直想说,又怕你嫌我说假话。”   曼云声音有些发颤,说道:“你这又是何必呢……”曼云想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可是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以前是作践了他,现在他是自己的恩人了,还要这样伤人不成?曼云咬住嘴唇,不再发话。   舜卿苦笑一声,说道:“在你看来,可能觉得我太痴傻,在我看来,却是不能自拔了。”说罢,舜卿又笑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还是静下心好好养病吧。”   舜卿走出来,刚到大厅,就听见听差跑来说道:“四爷,刚才三小姐在火车站打来电话,说刚到天津,叫派车去接呢。”   舜卿一皱眉,说道:“好好的,来天津做什么?”   听差说道:“说是会了五小姐来天津买衣服,本来很寻常的事情,就没拍电报来。”   舜卿说道:“赶紧派车去接,要是方便,就直接送到百货公司。”   说着,就听见门口佩卿的声音传来,说道:“我哪里舍得不见四哥哥两眼就去逛百货公司呢!”   舜卿一抬头,正看见梦卿挽着佩卿走过来,一脸的笑意。   舜卿说道:“你们怎么来的?”   佩卿一撅嘴,说道:“我们做黄包车来的,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做那个,颠得我快吐了。”   梦卿说道:“真是小姐脾气,改天叫你一路走过来,你就知道黄包车的好处了。”   舜卿说道:“你们也看见我了,快去逛洋行去吧。”   梦卿说道:“怎么赶起我们来了?真没有良心!”正说着,却看见小璃端着一盅补品路过,梦卿佩卿都吓得睁大了眼睛。小璃被看得心慌,见舜卿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就径直上楼去了。佩卿连忙说道:“怎么,原来四哥哥也学会金屋藏娇了不成?”   梦卿一推佩卿,说道:“怎么可能?你四哥哥要藏人,也不会让人家做这种端茶送水的活,正主只怕就在上面呢!”   佩卿咯咯笑了一阵,就要跑上楼瞧个究竟,却被舜卿拦住,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看你们可不是来买衣服的。”   佩卿笑道:“可不是,我就是听说四哥哥藏了人,才过来的!”   舜卿拧紧眉毛,说道:“什么藏人不藏人,你怎么说话呢!”   佩卿见舜卿马上要动怒,便住了口,躲到梦卿身后。梦卿说道:“她不过跟你闹着玩儿而已,出去自然不会这么说,你干嘛生气呢?”   舜卿见梦卿这样说,又看见佩卿躲在梦卿身后直撇嘴,也知道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便说道:“是我的不是,小妹你别介意。”   佩卿哼了一声,说道:“我清楚得很,楼上那位就是汪小姐吧。”   舜卿一怔,说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梦卿叹口气,说道:“你倒是很护着她的名声,外间人并不知道,你在这边多住了一个人,我们是自家人,难道也不知道吗?再者说,这段时候也有不少舞会,都不见曼云小姐的影子,别人就不会多心吗?”   舜卿说道:“我何尝没想过呢?所以今天收拾东西,要把人送到吕先生府上,由先生照料,就名正言顺,不怕别人猜测了。”   梦卿点点头,说道:“你倒是心细,以前也不见你在意过这些。”   舜卿说道:“若只有我自己,自然不怕的,现在就不得不多想一层了。”   佩卿不由得笑了,说道:“这真是奇了,你这样的公子,如今竟变成这样,可见爱情是多么的奇妙!”   正说着,就听见两声咳嗽,原来是燕人路过,正听见佩卿这句话,不由得觉得好笑,便咳嗽两声。佩卿见有外人,连忙住口,两只滴溜溜的眼睛盯着燕人看,只觉得眼熟。   舜卿见佩卿也有忌讳的时候,不由得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说道:“这位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朋友,医学博士,彭燕人先生。”   说罢,又对着燕人介绍到:“这位是家姐,何梦卿,这位是我的小妹,佩卿。”   燕人很客气地鞠了一躬道:“两位女士好。”   梦卿点点头,说道:“彭先生客气了,彭先生住在这里?”   舜卿说道:“彭先生是我请来医治曼云的。”   梦卿想起曼云的病情,不由得肃然道:“不知道曼云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燕人扶了扶眼镜框,说道:“发现的还算早,总是幸事,整体来说还是比较乐观的,只是比较耗费时间罢了。”   梦卿点点头,说道:“这样极好,看来彭博士是胸有成竹了?”   燕人说道:“这种病其实很不好说……”他刚说到这里,就看见舜卿脸色一沉,忙又说道:“但是只要调养得好,还是很有希望治愈的。”   佩卿见状,憋着笑意,许久,才说道:“四哥哥,我们能不能去看看曼云小姐呢?”   舜卿说道:“会过人的,算了。”   佩卿一撇嘴说道:“你不过是怕我们打扰了人家罢了,这样防着自家姐妹,哼。”   舜卿说道:“明白就好,今天她就要去吕先生家了,不许去打扰。你们这样过去看,算是什么意思呢?”   佩卿说道:“哎呀呀,了不得,四哥哥也变得这样婆婆妈妈了,算了,你不让我们去我就不去好了。”   梦卿说道:“也是,要是人家问起我们北京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们是说好呢,还是不说好呢。”   舜卿一听,不由得问道:“什么事情,这样为难?”   佩卿打岔道:“颠了一路,到了家还要人站着,你们就不累吗?”说着,佩卿坐在沙发上,舜卿才说道:“我们还是坐下说吧。”   几个人围着茶几坐下来,梦卿说道:“汪小姐的大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丁子茗交起了朋友,两个人一起出游的照片被小报记者拍了下来,如今在北京城正闹得沸反盈天呢。”   舜卿说道:“什么大事,值得这样?不过是个明星的绯闻,传一传一就算了。”   佩卿说道:“哪有那么简单呢?后来一家报纸出了评论,说汪家大公子一往情深,可惜汪次长要棒打鸳鸯。这下不就热闹了吗?”   舜卿还是不能明白,说道:“这又热闹什么了呢?”   梦卿说道:“丁小姐还是很有些支持者的,有些人跳出来说汪次长干涉婚姻自由,又有些人说丁小姐本来也配不起汪公子。反正各路人马已经吵起来了。”   舜卿不由叹了口气,说道:“还好曼云在这里,不必应付那边的烦心事。”   佩卿说道:“要我说,这些人真是奇怪,别人的婚姻恋爱,与他们什么相干?何必都凑过来?”   梦卿说道:“你哪里知道呢?这些人平时生活最无聊的,眼前有这么一件事情,比电影还热闹,怎么能不插一脚呢?”   舜卿说道:“我见过汪次长,他恐怕不太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电影明星的,更何况这件事情,怎么就闹得这么大呢?实在叫人奇怪。”   梦卿说道:“虽然我们与丁小姐也算是朋友,但是这事我是不打算过问的,只盼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罢了。”   佩卿说道:“这个丁小姐以前不是和四哥哥走得很近吗?”   舜卿忙说道:“你胡说什么?不过是三姐想认识人家,我才从上海把她请来,我对她很客气,也不过是因为见她可怜,不想轻视她罢了。你又乱说话。”   佩卿说道:“四哥哥也真是,越来越说不得了,难道从此以后,真的就不和别的女□朋友了吗?”   舜卿说道:“朋友自然没有必要避嫌,可是你那句走得很近,实在容易叫人误会,我自然要说你的。”   佩卿吐吐舌头,说道:“算了算了,我今天说话没看黄历,说什么错什么,我再不说就罢了。”说着,把嘴一嘟。   燕人见状,实在觉得可爱,便说道:“五小姐不过是快人快语罢了,她有口无心的。”   佩卿见他这样毫不避嫌地为自己说话,脸上一热,有些不好意思。   梦卿抿嘴偷偷一笑,说道:“既然一会儿曼云就要搬走了,我们又不好在一边添乱,那这就出去,晚间回来,也免得碰面叫曼云尴尬。”   舜卿听她这样说,自然是求之不得,忙说道:“这样办最好。”   佩卿和梦卿不由得相视一笑,继而站起身,说道:“可怜可怜,到自家兄弟这里,还要挨逐客令呢。”两个人说笑着就往外走,上了车,佩卿说道:“要说我是不大相信缘分这种说法的,但是你想想,到了天津,两个人倒又遇着了,这还不叫缘分吗?”   梦卿笑道:“可不是,北京那么多应酬,尚且没有见过,在美国也没有见过,偏偏在天津见到了,可不是缘分吗?”   佩卿一愣,正想着美国是什么意思,才想到是梦卿在打趣她和彭燕人,不由得气道:“你真是,竟然取笑人家,哪里有做姐姐的样子!”   妥协   佩卿脸上发红,只得拿手挠她三姐的痒痒,好掩饰自己的窘态。梦卿见状,一边笑着一边求饶,佩卿才肯罢休。梦卿笑道:“如今越发不得了了,刚才开你四哥哥几个玩笑?我说一句还不行了。”   佩卿说道:“你也不看看你都说些什么呢!”   梦卿笑着赔了不是,两个人才不再闹了,去了劝业场,一逛便是夜晚才回来。   到了下午,吕先生亲自来接曼云。曼云穿戴好,就往外走。舜卿站在她身边,说道:“还能下楼吗?”   曼云想起那次舜卿背自己下楼的样子,不由得脸颊发红,说道:“能的。”一边说,一边扶着扶手往下走。还没到一楼的大厅,就看见吕璧成站在底下,说道:“慢些走,小心摔着。”   曼云笑说道:“哪里就连个楼梯都下不来呢?”说着,曼云走过来,吕璧成连忙扶着她的胳膊,问刘妈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刘妈答应着,说道:“都收拾好了。”   吕璧成笑道:“其实也没什么,离得这样近,少了什么叫人过来拿就好了。”说着,便和曼云一起往外走。   舜卿心里不舍,还是跟着出来。吕璧成说道:“这些日子,实在是麻烦你了,就是骨肉至亲,也不过如此了。”   舜卿说道:“举手之劳,并没有什么。”   吕璧成知道他不过谦虚两句,这样的费尽心力,又怎么会是举手之劳呢?她也不说破,只是笑了笑,拉着曼云上了车。车上,吕璧成说道:“难为他了。”   曼云跟着点头,说道:“是啊,我心里总是很感激的。”   吕璧成笑道:“我在欧洲游历时见到了他,一个年轻人,只身游历欧洲,这份胆识和气魄,总是让我佩服。”   曼云听不出她的意思,只是跟着笑。   吕璧成倒是很想替舜卿说些好话,但是想到佩东和曼云的事情刚弄成这样,自己就在这里替另一个人拉线,到底有些不合适,曼云心里也必然会不舒服,便止住了这个话题,说道:“到了我那里,我不能整日守在你身边,你千万不要客气,缺什么只管说。”   曼云笑道:“我自然不会跟先生客气的。”   吕璧成笑道:“当年我与你母亲,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若是没有当年的一番波折,现在一定是名满天下的才女。我不能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出手帮助,这份遗憾只好寄托在你身上了。我恨不得把你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怕我这个没做过母亲的人未必能对你那么好。”   曼云摇摇头,说道:“先生对我已经很好了,我这样的病,谁不把我当瘟神一样的躲着呢?先生非但不嫌弃,还把我接回家去照料,这还不够好吗?要说起来,我虽没了母亲,却有康先生康夫人庇佑,有先生照料,又有月出姐姐待我如姐妹一般,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况且彭医生说我这病也未必治不好,若真有痊愈的一天,那真是上天的厚待了。”   吕璧成见她句句说的情真意切,知道是肺腑之言,不由得心里一阵感动,说道:“你若真这样想,也算是个豁达之人了。为什么情这一个字,你就是看不透呢?”   曼云见她到底说到了这些,便黯然道:“我虽然知道,在你们眼里,佩东不是良人,我却不在乎,只盼望能和他长相厮守,谁知道这也是奢望了。我心里明白,这一分别,竟有些后会无期的意思了。从此以后,各自嫁娶,谁又管得了谁呢?”说着,眼泪又滚了下来。   吕璧成叹了口气,掏出手帕给曼云擦眼泪。这时汽车已经停了下来,吕璧成对司机打了个手势,也不下车,只是陪着曼云。   曼云低着头,擦了擦眼泪,笑说道:“你看我,又说这些。”   吕璧成说道:“你既然都明白,我也不怕你再犯糊涂。所需要的,不过是时间。等你静下心来,想透了,就明白,情这个东西,有过就算了。要真的准备流于世俗,少不得变得世故些。世间有多少女子,能够嫁给自己真正心仪的人呢?”   曼云也不再掉眼泪,只是默默听着,许久,才说道:“我们下车吧,老在这里,也不像个样子。”   吕璧成见她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她多少听进去些,便搀着曼云出来,进了屋。   等佩卿梦卿回来的时候,曼云已经搬去了吕公馆,佩卿说道:“唉,这样百里迢迢来了,也没见上一面。”   梦卿说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和密斯汪这样要好了,还非要见面不可吗?”   佩卿说道:“我总要问一问,她对四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当初四哥哥可是受了不少气的。”   舜卿忙说道:“这也不是她的本意,你何必跟一个病人计较呢?”   佩卿原也不是要跟曼云计较,见舜卿这样护短,不由笑道:“唉,算了,不管她是什么态度,四哥哥到底是逃不出密斯汪的手掌心了。”   舜卿说道:“你这又是什么话呢?倒像我是孙猴子一般了。”   梦卿说道:“你们兄妹两个也别打趣了,老四我问你,你可是真心真意想要娶密斯汪吗?”   舜卿正色道:“我不过是仗义相救,并没有邪念,何必牵扯到这些呢?”   梦卿说道:“你也不必嫌我俗,两个适龄男女,谁都要往这方面想一想的,况且你与密斯汪还有一层别样的关系。”   舜卿说道:“她现在病成这样,总要好好养病才是。”   梦卿说道:“原来如此,你是嫌她病了。”   舜卿连忙否认道:“你又曲解我的意思,我何时这样说过呢?”   梦卿说道:“你对她还有意,又不嫌弃她的病,你说,难道你还没有想和她结为连理的意思吗?你也不必否认,要说你没这个意思,我也不信的。总不能说,你是想把她照顾好了,等那个姓阮的回来,再拱手相送吧?”   舜卿站起来,说道:“曼云又不是什么礼物,什么送不送的呢?况且我一个大男人,也断乎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梦卿也站起身,佩卿见他们之间的气氛实在严肃,不由得自己也站了起来。   梦卿说道:“你原来结交了不少女朋友,我原以为你是那种轻视感情的人,如今看来,是我小看了你。你原是我们家最重情重义的男子。”   舜卿被梦卿这么一说,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原来你竟是在试探我,这又何必呢。”   梦卿说道:“总要你郑重其事,别人才会认真待你。你既有这份坚持,总有成事的一天,我只等着吃你的喜酒了。”   佩卿说道:“三姐姐倒是一副长辈的样子了,四哥哥重情重义,我从来都清楚呢!”   梦卿忍不住笑道:“就你最护着他。”   佩卿坐下来,说道:“刚才可吓死我了,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梦卿说道:“没出什么事,明天我们少不得就得走了。”   佩卿很是识趣,说道:“自然要走的,否则留下来,耽误人家照顾佳人,就不好了。”   两个人又笑作一团,舜卿拿她们没法子,只好自己回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梦卿佩卿离开天津,舜卿从火车站回来,便直接去了吕公馆。吕璧成身边没有使女,只有两对老夫妻,负责吕璧成的衣食住行。那个李妈知道舜卿,领着他就去见曼云。   曼云起来已经有一阵了,燕人刚给她做了检查。舜卿在旁边一坐,便说道:“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认床的习惯,害怕你睡不好。”   燕人说道:“就算不认床也睡不好的,夜里睡不着,白天倒发困,都是这样。”   舜卿听他这样说,很是不高兴,道:“病人受这样的苦,你说的倒很轻松。”   燕人说道:“也不是我轻松,我治病总不能带着感情,要不然不够冷静,是要影响医术的。这和你做生意不能只看人情是一个道理。”   舜卿摇摇头,说道:“算了,我不与你争论,你自己的专业,总是你有理。”   燕人笑了,又对曼云说道:“最近有很好的趋势,饮食方面我也不必嘱咐了,总有人比我还清楚。”说着,看了舜卿一眼,又接着说道:“过些日子起了春风,恐怕要犯咳嗽,刮风的时候千万关好门窗,别吃了风。屋里通风还是要保证的,大不了开窗的时候到另一个房间等一等。”   嘱咐完这些话,燕人笑着走了。舜卿说道:“怎么,咳嗽的厉害吗?”   曼云摇摇头,说道:“还好,最近不怎么咳嗽的。”   舜卿说道:“我是很知道的,这种病咳起来难受的很,最好是不要犯的。”   曼云笑着,没有说话。   舜卿说道:“对了,我最近买了一架钢琴,放在家里也没有人弹,曼云小姐可以没事拿来解闷的。”   曼云看着舜卿,倒觉得他有些可爱了,好好的买一架钢琴,谁察觉不到这里面的奇怪呢?一时又不好说破,便说道:“也好,许久不练习,我怕有些生疏了。”   舜卿说道:“也不要太下功夫,不过是拿来解闷的,要是为了它累着了,又有些得不偿失了。”   曼云点点头,说道:“那搬到哪里好呢?”   舜卿转过身,指着一边的茶几个沙发说道:“你也不必招待客人,这些东西竟是摆设了,不如撤掉,把钢琴搬过来。”   曼云说道:“这里是先生家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到底不太合适。”   舜卿说道:“不妨事,我们跟吕先生说一说,她也一定很乐意的。这件事我出面就好。”   曼云见他自己就计划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听着,偶尔点一点头。舜卿说道:“你不要嫌我烦,你一个人养病,我怕你无聊。你要是想看书写字,又费心神,不如就这样说说话,倒能开怀些。”   曼云说道:“我真不知道,你也有这样的一面。”   舜卿一愣,又坐在曼云床边的椅子上,说道:“我这一面是什么样的呢?”   曼云说道:“我以为你是花花公子,虽然善于花言巧语,但却是最不耐烦的。”   舜卿苦笑一声,说道:“原来你竟是这样想我。”   曼云说道:“如今看来,我是错了。”   舜卿一下子眼睛晶亮,看着曼云。曼云说道:“原来你竟是这样有担当的人。我问你,你昨天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舜卿仿佛看到希望一般,看着曼云。接近正午的春光照进来,透着阵阵暖意。曼云的头微微低着,脸上的轮廓显得格外温柔。   舜卿忙说道:“我说的自然都是真的,我以前不够慎重,做了轻薄的事,现在绝不敢了。”   曼云抬起头,说道:“我要喝药了,你先回去吧。”   舜卿一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着急。曼云说道:“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你回去吧。”   舜卿只觉得又惊又喜,听她这么说,便答应道:“你好好养病,明天我再过来。”   曼云点点头,看着舜卿离开,眉眼间又皱了起来。   刘妈端着食盒进来,说道:“何先生倒是很高兴的样子,姑娘都跟他说什么了?”   曼云问道:“怎么,他的神情很高兴吗?”   小璃说道:“倒是一脸喜气,瞒不住人的。”   曼云躺下来,抱着枕头。刘妈说道:“怎么要吃饭了,倒躺下了。”   曼云也不起身,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有些恶心。”   刘妈一听,说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恶心起来了?”说着,手摸着曼云的额头,说道:“也不烫啊,要不要叫彭医生过来?”   曼云连忙摇头,说道:“不用,是我自找的。”说着,曼云把脸埋在枕头里。耳边还回响着吕璧成的话——要真的准备流于世俗,少不得变得世故些。世间有多少女子,能够嫁给自己真正心仪的人呢?不是她不坚持,坚持下去似乎也没有什么结果。如果你正守着一份无望的感情,而身边又有一个守着你的人,那个时候到底该怎么做呢?   曼云心里叹息道:佩东,我是坚持不住了,我若不能嫁给你,嫁给谁不是一样呢?如果嫁给他,也算是一生有了依靠。可是,这样做又对得起谁呢……   离婚   春天是希望的季节,这话从来不错。自从春天到来,仿佛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曼云的病得到了控制,小璃被送进了女子学堂,对于舜卿来说,曼云有意无意表露出来的依赖,就实在是极好的事情了。   这天,燕人给曼云打完针,便说道:“照这个趋势来看,下个月就该换个治疗方案了。汪小姐,你最近心情仿佛很好了。”   曼云把袖子放下来,说道:“我又有什么烦心的事情要一直愁眉苦脸呢?”   燕人笑了笑,说道:“你能这样想,那是最好不过了。最近天气转热,要注意饮食的。”   曼云点了点头,看着燕人离开。她自己下了床,走到书桌前坐下,随手翻起两本画报。   舜卿进来时,曼云正低头看书,偶尔皱一皱眉,偶尔又笑了起来。舜卿忙说道:“怎么看起书来了呢?费心神的。”   曼云抬起头,笑道:“不过是两本画报,不费心思的。”   舜卿走过来,看见是去年的画报,不由说道:“看看画报确实不费心思,还能解解闷。我真是大意,没有想到,我那里有很多,这就给你拿去。”说着,竟又要走。   曼云忙说道:“你何必专程回去一趟呢,大可往那边挂一通电话,叫人送来就好。你刚忙了一天,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舜卿不说话,眼角眉梢都透着笑意,只拿晶亮的眼睛看着曼云。曼云脸一红,低着头继续看画报。翻了两页,竟翻到丁子茗的大照片,不由得说道:“这位丁小姐,我已经很久不见她了。”   上次梦卿佩卿来,已经说过丁子茗和世番的事情,舜卿心里虽知道一二,却不晓得曼云知不知道,便说道:“我也是,自从去年冬天办了宴会之后,就再没见她了。”   曼云只是笑一笑,并没有说话,想到丁子茗的种种,知道她绝不是肯轻易放弃世番的,那么他们如今怎么样了呢?   曼云说道:“算一算,鹏清和曼珺都该办喜事了吧。”   舜卿一怔,说道:“你若想她们,可以请她们来天津,反正你在天津养病的事情,一些亲友还是知道的。”   曼云摇摇头,说道:“人家好心来看我,我要是把这个病过给人家,不是很没良心吗?算了,我总会好的,到时候再与那些朋友畅谈就好,只是没有机会喝她一杯喜酒了。”   舜卿见她面上有惋惜之色,却也不是惆怅,便放了心,说道:“今年春天确实有几件喜事,错过了虽然可惜,但也不是再也遇不着的。”   曼云笑道:“我哪里可惜呢,少送几份红包,我乐得省钱呢。”   舜卿也笑了出来,一会儿,才说道:“我这就叫人送几份画报来。”   曼云说道:“要是能有几份报纸就好了,也不必要大公报这样的,有趣便可。”   舜卿点着头就出去了,曼云靠在椅背上,看着画报上丁子茗的大照片,不由得叹息。就算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也没有人肯告诉自己,叫自己担心的。算了,难得清静两天,也不必再找事。只是将来病好了回去,一时措手不及可怎么办呢?   曼云合上画报,再拿了另一本来看。何家的听差送来一厚叠报刊,由刘妈接手,送了上来。曼云刚好把旧的翻完,看见新的,自然高兴,拿来就开始翻看,见既有画报,又有些最新的报纸,便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刘妈说道:“姑娘从小就是个爱看书写字的,但是也要注意身子,看一阵就得了。”   曼云答应着,却连头也没抬。刘妈摇摇头,就要往外走,却看见曼云脸色突然变了,只盯着报纸发愣。刘妈吓了一跳,不敢问话,只是悄悄跑出来,看见外面的舜卿,说道:“何先生快去看看,我们姑娘看着报纸忽然魔怔了。”   舜卿一惊,连忙跑进曼云的屋里,看见曼云正端着报纸,眼睛直愣愣的。   舜卿忙问道:“曼云,你怎么了?”   曼云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道:“月出姐姐要离婚了?”   舜卿一皱眉,这事自己也只是从佩卿的信里知道了个大概,到底怎么回事,也并不知道,只说:“这里的事情,我并不很清楚,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曼云把报纸放下,舜卿走上前一看,竟是刊在了报纸上,标题很是夺目,内容说得倒有些不堪。   曼云说道:“月出姐姐竟惹了这样的麻烦,好端端的得罪了谁,要说得这样刻薄。”   舜卿笑道:“这些记者无聊得很,最愿意扒些捕风捉影的绯闻。他们见凌女士年轻貌美,又是名门之女,就想弄些是非来坏人家的名声。其实也没什么,过一阵谁还记得呢。”   曼云说道:“那也实在叫人心烦,他们夫妻两个都是体面的人,怎么经得住这么说?传的厉害,恐怕要上法庭的,这……这……”   舜卿见曼云着急,便说道:“哪那么容易就要上法庭呢……”   正说着,就听见吕璧成的声音,说道:“怎么回事?你们倒谈起法庭了吗?”   曼云见吕璧成进来,忙问道:“先生,月出姐姐最近可有事?”   吕璧成先是一愣,继而望了舜卿一眼,曼云看她这个反应,知道一定有事,便问道:“到底什么事情?月出姐姐的事,你们可不能瞒我。”   舜卿知道她们三个人关系很是亲密,自己倒有点外人的感觉了,便说道:“你们聊,我先回去了。”说着,舜卿便走出去。   吕璧成说道:“这些事情,告诉你,平白给你添堵罢了,何必说呢?”   曼云问道:“月出姐姐从上海回来时,隐约就有些不快,不应该是新婚女子的神色。当时我就知道他们定是有什么事情,就是真的闹离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吕璧成说道:“这也不必太当回事的,如今结婚离婚都绝对自由,都是受法律保护的权利,不过他们有些地位,那一起子人写出来,想要拿人家的事情博眼球的。”   曼云说道:“话虽然是这样说,可是这里提及有一个第三者,如果真的是这样,岂不是破坏婚姻了?万一贺乔雄恼了,要月出姐姐吃官司怎么办呢?”   吕璧成说道:“贺家虽然有些势力,凌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为着两家的颜面,这官司也是打不起来的。要说第三者,确实有,不过这里面的事情,我也不能十分清楚。你们看我没有结婚,以为男女婚姻之事,我是不能做参谋的,所以都不肯跟我说。”   曼云知道她也连带说了自己,不由得说道:“其实我错了,先生虽然没有结过婚,可是对于男女婚姻爱情的事情,却是看得明白。”   吕璧成示意曼云坐下,叹了口气说道:“我是很不赞成月出离婚的,贺乔雄再不解风情,对月出总还有几分情意的。他虽不懂浪漫,却是很看重月出的,这一点,我看得真切。如今月出以为遇见了真正志同道合的人,却没想到她一个离异的女子,怎么得到男子家里的认可呢?就算勉强进门,今后如何相处?她是从小豪阔惯了的人,他一个教授,虽然衣食无忧,未必负担得起月出的生活。这种种的麻烦就在眼前,偏偏月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说也不听的。”   曼云低头琢磨吕璧成的话,这里面的道理,静下心来却觉得极通的,说道:“若是以前,这话我也不肯听的。”   吕璧成看了曼云两眼,说道:“你们两个,情况并不相同。她的心上人就在眼前,两个人都下了决心,如今再要他们冷静下来想想这些,是绝不可能的了。其实,再想想,他们也未必会不幸福。他们若真的能够冲破这重重的桎梏,喜结良缘,这份坚持和胆魄,倒是叫人敬佩。有了这决心,兴许真的能地久天长,生活美好。”   曼云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并不劝阻他们,由着他们去了?”   吕璧成说道:“不是不劝阻,实在是劝了人家不听。一个四十岁的人,干嘛要去打破二十岁的人的梦想呢?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曼云听着,自己也想着,不由说道:“先生说话,倒有些像佛门中的人了。”   吕璧成说道:“世人都说,独伴青灯古佛是怎样的苦,我看却是一大幸事。看破了红尘,从此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不是很好的吗?”   曼云一怔,看着吕璧成带着笑意,才放了心,说道:“确实很好,比我们这些世俗的人,好的太多。”   吕璧成说道:“你要是能做到这样,何愁病不好呢?”   曼云坐着,并不说话,只低着头。   吕璧成说道:“怎么,难道你领悟了什么不成?”   曼云说道:“能够看破红尘的,究竟能有几人呢?红尘有千般不好,也有它值得留恋的地方。要不然怎么会有一句话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呢?”   吕璧成说道:“你说的也不错,不过是求仁得仁,每个人想要的各不相同,你体会不到别人的乐趣,自然觉得他苦,实际上当事人却不这么觉得的。”   曼云点点头,说道:“就算一开始觉得苦,你慢慢的适应了,也就觉得这里面还有些乐趣可寻。”   吕璧成笑道:“哦?你又苦中作乐寻到什么了呢?”   曼云却没有跟着笑,只是说道:“譬如说,古代总讲三媒六证,却不顾当事人的意愿,就定了婚姻。你一开始嫁给这个人,觉得毫无乐趣,可是日久生情,也会觉得对方也有可爱之处。几十年相濡以沫,却也是对恩爱夫妻了。”   曼云又说道:“可是,如果嫁的人,是无论相处了多久,都矛盾重重的人,这样又怎么办呢?”   吕璧成说道:“这就是婚姻的复杂之处,这样的夫妻,必然是双方都不肯让步的,凡事多想一想对方,感情总会有了。”   吕璧成看了曼云两眼,猜想她是不是想通了。看罢,便说道:“老年头的夫妻,总是这么过来的。从不相爱到相守,总比相爱到相怨好许多。”吕璧成说着,眼神便有些飘忽,曼云看着她,也想到她虽然没有结婚,但是这几十年的人生里,也必然有过爱恨情愁的故事。   曼云笑了笑,谁又没有故事呢?她抬起头,只是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愣愣地出神。   回京   从那之后,曼云似乎是抱着一种出世的态度在养病,别人的事情,你说给她听,她就听,有时候还垂着眼皮想一想,可是却从来不会追着过问。她笑得多了起来,看着舜卿的眼神也藏着温柔,要不是翻到冯司令的报道时,眉毛会皱一皱,连舜卿都会觉得她已经忘记了佩东了。   他们就带着这份默契,日日的相处。吕璧成都要开玩笑说,这个宅子竟成了何公馆了,舜卿在这里的时候,怕是比在何公馆都要多。   说这话的时候,曼云在笑,舜卿也在笑,仿佛他们是公认的未婚夫妻,在面对熟人的打趣一般。渐渐的,曼云能下床了,咳嗽的也少了,临时叫燕人来看病的紧急情况似乎也很久没有过了。这个时候,鹏清已经成了孟家少奶奶,曼珺成了唐家大奶奶,而月出也变成了许太太。   曼云有时候读着鹏清或是月出寄来的信,自己会忍不住走到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的脸。她真的确信自己快要痊愈了,她病的最厉害的时候,脸颊都陷下去了,而今,两腮又有了些肉,面色也红润起来,头发也不再大把大把地掉了。似乎她早就可以出去转一转了,外面由初春变成了炎夏,又从炎夏变成了秋冬。如今又是春天到来了,她竟在这里住了一年!   曼云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照得人周身舒服,心里却变得懒洋洋起来,这就是春光的奇怪处。曼云搬来一把椅子,这个过程她并没有很吃力,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叫曼云心里充满了得意。   刘妈进来的时候,见曼云这样坐着,说道:“姑娘真会找地方,这地方的阳光是顶好的呢。”说着,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水,拿着药瓶走过来说道:“该喝药了。”   曼云接过来,一口吞下药片,又喝了口水。第一次药片没有咽下去,留在口腔里,苦得很,曼云皱了一下眉头,又喝了口水才咽下去。   刘妈笑道:“这种药喝了两个月了,也不见说苦,这次倒喝得这么艰难。”   曼云说道:“刚才卡嗓子里了,苦得厉害。”   刘妈接过水杯和药瓶,送到案上,又拿出一碟子蜜饯,曼云摆摆手,没有接。   刘妈说道:“这么苦还不吃两块?”   曼云说道:“苦也是一种味道,谁这辈子不吃一回苦呢。现在嘴里是苦的,一会儿却又不是这个滋味了。”   刘妈听这话,有些明白,又有些糊涂,只是陪着笑说道:“姑娘先坐吧。”说着,起身往外走。   刘妈走的时候,正遇见舜卿上来,一上来,舜卿便说道:“刚喝完药?”   曼云点点头,依旧看着外面。   舜卿走到曼云旁边蹲下,身子变得比曼云低些,曼云要看他,还要低着头。   曼云笑道:“你看,花又开了。”   舜卿笑道:“你真是在这里待得久了,这些花就高兴成这样。改天我们去赏花去,去西山还是去公园,你来定。”   曼云一惊,说道:“我能去吗?”   舜卿抬眼看着曼云,说道:“燕人说,你是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游玩了。其实你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曼云先是不敢信,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也觉得我好了很多,其实已经都好了,我自己的身子,我当然最清楚的。”   舜卿笑道:“过两天我们就去北京,你一定赶得上谭柘寺的玉兰,看完了玉兰,就去海棠花溪看海棠去,我记得你家也种了几株西府海棠的,你看着会不会觉得很亲呢?”   曼云说道:“你只去过我家两次,还都是冬天,却能记住我家还种了海棠吗?”   舜卿说道:“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正是海棠开得最艳的时候,是你家刚搬来北京那一年,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曼云一愣,说道:“是么?我确实是不知道。”   舜卿说道:“还有你不知道的,那个时候我见过你的。”   曼云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说道:“你说什么?”   舜卿笑道:“那次我去你家,进了你的院子,你的院子是不是种了几株桃花,春天的时候开得满院都是。”   曼云笑道:“看来你是见过的,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并不认识,你也不好多逗留是不是?”   舜卿点点头,说道:“那天回去,就听说我父亲辞了官职,后来忙着出国,就忘了这事了。”   曼云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看着窗外,说道:“人世间的聚散就是奇怪,你都到了我的院子里,我们都没有认识,后来在别人家里,我们倒认识了。”   舜卿说道:“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你就想到人世间的聚散了。”   曼云笑了笑,说道:“你看,我就是这么矫情,好好的想这些。不过这事虽然感慨,但是不伤心神的,我想一想也无妨。”   舜卿说道:“你并不矫情,倒是很豁达呢。要不然,你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吕先生现在也开始准备南下了,你彻底好了,她也就放心了。”   曼云说道:“正是呢,我本来就不好意思打搅了,要是还耽误了先生的事情,那岂不是罪过?”   舜卿顿了顿,说道:“过两天就回北京,没问题吗?”   曼云知道他是问她有没有做好回去面对众人的准备,她想了想,说道:“都一年多了,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吗?他虽然从来没有看望过我,终究是我的父亲,难道我还真的不认他了吗?”   自从秋天曼云的病明显好转,伯荪便三番四次来电报,说是前仇不记,曼云还是他的好女儿,养好了病便回来,再不用担忧。吕璧成看了,不过冷笑两声。曼云虽觉得有些讽刺,但毕竟是骨肉至亲,真的不相认,倒有些太过分了。况且,当年一心想要脱离家庭,为的全是佩东,如今再这样做,竟是没有丝毫意义的。   想到这里,曼云不由得觉得心里有些苦涩,舜卿见她眉头微蹙,说道:“怎么,还是有些勉强吗?”   曼云说道:“又要这么回去,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舜卿知道她不是现在的汪太太所生,当初又是与家里闹了矛盾脱离了家庭。现在虽然大病不死能够回去,只怕一时的亲热过后,日子确实煎熬。他想了想,似乎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让曼云离开这种日子。   曼云站起身,舜卿也跟着站起来,说道:“别站在这里了,一会儿到了中午,太阳毒了怕晒坏了。”   曼云也不离开,说道:“舜卿,你以后也会对我这样好吗?”   舜卿一怔,看着曼云,他是想斩钉截铁地说一声是,可是一开口,却是一脸的肃然:“我也不知道。”   曼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想一想,又仿佛是很有道理的。将来自己嫁给别人,他为什么还要对自己好?自己是没有任何东西报答他的,他为什么还要对自己好?自己是这么平凡的一个人,日复一日,他为什么要一直对自己好?   想到这里,曼云心里涌起一阵惆怅,苦笑道:“是啊,谁会知道呢……”   他和她一直保持着一份默契,他从来不问她关于佩东的事情,不知道是因为他也不愿意提起,还是为了照顾曼云的心情。但是曼云知道,有时候,他一定也像自己一样,会想起佩东的。   与佩东,不过是几个月的相处,耗尽了一生的激情;与舜卿,却是一年多的相濡以沫,积攒了无数的温馨。要是自己爱上的人是舜卿,是不是人生就会平静许多呢?   到底不能就这么忘了佩东,他们的结束太没有道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封信,就因为他来了又走了。然后,就这么消失了,仿佛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生命里一样。   凭什么呢,搅乱了她的心,却又走了。她知道他的难处,她病着的时候想:等病好了,一定去找他。现在病真的好了,却失了往日的锐气。曼云有时候会做梦,梦见自己千里迢迢去找佩东,佩东却冷冷地对她说:我们不是早散了吗?   到底是散了还是没散呢?如果当年他说散了,也许痛不欲生,过后也许就看透了,不想了。可是这个样子,抻得人实在难受。   舜卿见她只看着窗外,时而蹙眉,时而又微笑,不由得说道:“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本来是……我真是笨嘴拙舌的……”   曼云被他这一说,回过神来,不由得笑道:“你也会有笨嘴拙舌的时候吗?”   舜卿说道:“一开始,你不是嫌我花言巧语吗?”   曼云歪着头,想了想说道:“一开始的看法,难免有失偏颇,不可尽信的。”   舜卿笑道:“那我在你心里的印象,是不是变好了呢?”   曼云侧着脸,看着他说道:“好了,变得顶好了。”   舜卿不说话,只看着曼云笑。曼云看着他,鼻子竟有些酸酸的:这样一个骄傲的公子,也算难为他了。   曼云回北京的时候,她院子里的桃花还没有开。汪府里的人,个个精神抖擞,来迎接这个曾经被赶出家门的三小姐。汽车在门口停下,曼云走出来,面上也不见久病的人的苍白,身上罩着一件雪青色斗篷,越发衬得脸明艳照人。   曼云刚迈进大门,就看见伯荪快步走出来,一把扶住要行礼的曼云的肩膀,感叹道:“我的儿!我们父女竟还有得见的一天!”   曼云说道:“父亲,都是女儿不孝。”   伯荪说道:“过去的事情再不要提,快跟我进屋。”说着,便拉着曼云往里走。汪太太、世番和曼珺夫妇就站在伯荪身后,对着曼云微笑。   进了大屋,伯荪拉曼云坐下,说道:“吕先生真是用心,看把你照顾的这样好!”   曼云说道:“先生对我,确实是再好不过了。”   曼云在天津养病,不敢说是住在了何公馆,况且后来也搬到了吕璧成的住处,所以对外也只说是吕璧成一直在照料。   伯荪连连点头,说道:“知道你回来,我把他们都叫了来。你们兄弟姐妹一年多不见,怕有很多话要说吧。”   曼云站起身,走到世番等人跟前,说道:“大哥,二姐,姐夫。”   世番眼圈有些湿润,说道:“回来就好。”   曼珺拉着曼云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当年仲秋也得过这种病,治了一年多也好了,你自然也能好的,”说着,她又回头问仲秋:“是不是?”   仲秋笑了笑,点点头。   曼云看着曼珺,她虽然已经嫁人,也烫了头发,可是眼睛里的神采还是和往昔一样,可见仲秋对她必然是关怀备至了。曼云笑了笑,说道:“是啊,原也不是什么大病,你过得可还好?”   曼珺听她这么问,只顾咧嘴笑,却不回答。曼云说道:“可见我问得多余了,看来你是过得再好不过了。”   汪太太走过来,戳着曼珺道:“这个孩子,就是学不会矜持,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叫你妹妹笑话。”   曼云最厌烦的便是此人,可是当着众人,也不好发作,只是不理她。汪太太见曼云不理她,自己也不愿意再做戏,便回去坐下。   伯荪连忙说道:“你一路风尘,也累了,快回去歇着吧。一会儿我找你说说话。”   曼云点点头,告别了世番和曼珺,便往自己院子里走去。刘妈和小璃在外面跟着,进了院子,竟是干干净净,屋里的东西也是原来的样子。曼云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进了屋,只管四处张望。   刘妈一边把曼云的箱子放下,一边说道:“姑娘什么打算?真就回家里住下了?”   曼云说道:“住下了,不过住不久的。”   刘妈一愣,随即笑说道:“那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曼云说道:“小璃,你在这里小心着些,要是那个罗发敢有什么不规矩,尽管来找我。这两天我就办好北京女中的入学手续,你还是住校的好。”   小璃连连摇头,说道:“小姐为了我已经够费心费钱了,我实在过意不去,再说我念过一年书了,字也认得差不多了,何必再读呢。”   曼云笑道:“不读书,怎么开眼界?难道你一辈子做一个使女?我是舍不得的。”   说着,曼云脱了斗篷,坐下来。   小璃见她又是这个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刘妈劝解道:“姑娘也是为着你好,你就受了吧。”   小璃点点头,说道:“小姐渴不渴?我去拿水去。”说着就往外走,去厨房要热水。   当晚,曼云收拾停当便睡下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就听说舜卿要过来。   本来,怕人误会,舜卿不敢送曼云回来,如今算着曼云也收拾的差不多,便赶着过来接曼云去谭柘寺看玉兰。   谭柘寺的玉兰正是开得最盛的时候,庭院里白光片片,明亮耀眼,又有阵阵清香。曼云病中休养了一年多,何曾见过这样壮观的花海,顿时神清气爽。   曼云说道:“玉兰是不是也叫木兰?花木兰的那个木兰?”   舜卿笑道:“中国说的玉兰,其实不准确,玉兰是木兰科的植物,应该叫木兰的。”   曼云忍不住笑道:“你果然是通晓这些东西的,但是你不觉得玉兰更好听吗?色白微碧,说的是玉,香味似兰,说的是兰。”   舜卿说道:“来赏花就要提诗了,《红楼梦》里看见一株白海棠还要结社作诗,中国的文学真是了不得。”   曼云说道:“中国文人,讲究借景抒情,见到一草一木,有了感慨,也要抒发出来的。对了,有一首咏玉兰的诗,最是有趣。”   舜卿想了想,苦笑道:“我国文不好,一首也想不起来。”   曼云说道:“可是你的外国文学却是很精通的。这首诗是这么写的:紫粉笔尖含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芳情相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说完,曼云且自顾自地笑了。   舜卿一听,也觉得好笑,两个人相对,只是微笑着。旁人路过,见这雪白的玉兰花深处,一对年轻男女,都以为是感情深厚的爱侣,一个个投以微笑。   欠债   舜卿和曼云再不忌讳,已经是社交场上众所周知的未婚情侣了。众人谈起这门婚事,男的羡慕舜卿,女的羡慕曼云,更有那些家有小姐的阔太太,因为失了舜卿这样好的一个选择而唏嘘不已。   鹏清一看见曼云,便打趣道:“哟,未来的何家少奶奶,也有功夫来看我,可见你是极看重我的,我脸上也有光彩呢!”   曼云笑道:“你最是不喜欢这种称呼的,如今也满嘴的少奶奶了!”   鹏清一听,叹气起来:“唉,我本以为自己是新式的女子了,其实并不是这样。我本就生活在半中半西的家庭,如今头上又有一个最严苛不过的公公,好好儿的,从洋学堂的学生,变成了大家庭的少奶奶,真是讽刺。”   曼云见她一脸愁苦,说道:“这门亲原是早就定下来的,你也知道他们家的形势,早就该做好准备。”   鹏清说道:“我哪里是没有做好准备呢?我原想着,若是继宗肯向着我,我就算有些习惯和他们不同,他们也不好多说我什么。谁想到家里的上人最是强势不过,少不得一一的改回来。”   曼云看着鹏清,穿着一身玫瑰紫的旗袍,罩着白色针织开衫,头发盘了起来,刘海确实烫过的,俨然一副时髦少妇的样子,便说道:“我看你打扮倒还是很时髦的。”   鹏清笑道:“难道我穿什么,还要我公公婆婆过问吗?我又没有坦胸露乳,上人还要过问,那就太没有人权了。”   曼云笑了笑,说道:“既然嫁了过来,少不得顾忌些老人的想法,其实到哪里,都没有绝对的自由的。”   鹏清摇摇头,说道:“要是孟家是新式家庭,我哪里来这么些苦恼呢?你看看你,嫁到何家去,你丈夫自己就能赚钱做主,只怕是不受束缚的,不是就很自由吗?”   曼云听她这样说,笑道:“这么说,你是很向往何家的了?”   鹏清听出她话里有话,便抢先说道:“你可别打趣我,我已经嫁了人,你可别说些不该说的玩笑话。”   曼云说道:“既然说是玩笑话,又怎么不能说呢?你也忒敏感了。”   鹏清说道:“我以前开了你太多玩笑,怕你说回来,总要提防着些。”   鹏清住的是一个套间,她们在外间的客厅说话,就听见外面乱哄哄似乎有吵架的声音。鹏清一皱眉,高声叫道:“韩妈,韩妈在外面吗?”   说了两句,还是不见有人过来,鹏清当着曼云的面,总觉得尴尬,便起身往外走。却看见孟继祖和他的夫人正拉拉扯扯着从他们的房间出来。他的夫人吴秀娟说道:“怎么,你有本事犯这个重婚罪,却没有本事跟我去见上人吗?我倒真是高看了你的胆量了!”   孟继祖听她这样说,很不耐烦道:“什么重婚罪?你口里不干不净地说些什么呢!”   秀娟说道:“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你最明白,不要装糊涂。你在外面养了外室,打量我不知道吗?你那些狐朋狗友,也很认那个新奶奶的面子,倒把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大奶奶当摆设了,你说,这不是纵妾灭妻吗?你这样做,我的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孟继祖说道:“你何必说的这么严重,不过是一个外室,眼不见心不烦,她能把你怎么样呢?”   秀娟一听,怒火中烧,说道:“她不能把我怎样,我的生死大权,原是握在你手里的!如今你带着她到处走,外人只知道她是孟太太,我算什么!”   孟继祖见秀娟已经是怒不可遏,愈发不想和她交谈,抬脚就要走。秀娟看拦不住,她自然不愿意学那些市井泼妇,坐在地上骂街的,便说道:“好,你走,我们也不必去见上人,直接法庭上见,我也不必像现在这样任你作践。”说着,眼泪似滚珠子一般掉下来,也不肯掏出帕子擦一擦。   继祖一怔,继而想到几年的夫妻情分,她嘴上这么说,定然不会真的这么做。虽放了几分心,见她哭得伤心,自己也有些过意不去,又回来说道:“夫妻一场,你何必说这些伤情份的话呢?”   这话说出来,于他是安慰,在秀娟听来,却是蛮不讲理,便说道:“我说了伤情分的话?孟继祖,你实在是没有良心,我们的情分到底是被谁伤了呢!”   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正往楼上走,她盘着头,穿一身黑底印着香槟色玫瑰花的缎袄,一边走一边说道:“大哥大嫂又吵架了?这是何苦呢?”   说着,她走过去,将别在镯子里的手绢递给秀娟擦眼泪,秀娟只装作没看见。那女子冷哼了一声,受了手绢,说道:“我说大哥,放着这样标致的正房奶奶不理,去理外面的女人做什么呢?就是娶回来也是不打紧的……”   她这话一说出口,就看见秀娟拿眼睛瞪着她,她也只当没看见,说道:“放在外面,倒置个宅门给她,要花多少银子钱呢?那宅门买下来总要一两万,就是租,一个月也要不少钱吧?大哥这么闹,就不怕亏空?还是有官中的钱抵着,自然不怕的?”   她这一说,继祖便黄了一张脸,说道:“什么官中不官中?弟妹说话越来越不晓得忌讳了。再说,我一个大哥要怎样,到底是大房的事情,你胡说些什么?”   女子一抬头,说道:“哟,我这里穷得揭不开锅,你从不想着尽大哥的责任,如今倒与我摆起大哥的款了不成?”   继祖一个男人,不好和女人争论,此时正是个机会离开,便一甩袖子往外走。秀娟知道留着他也是给眼前这位三奶奶嚼舌,不如叫他走。可是就这么走了,她心里到底不能自在,便白了三奶奶一眼,就往自己屋里去。   三奶奶说道:“我寡妇失业的,日子艰难,谁来帮衬我?少不得你们动了官中的钱,只等着将来分家,叫我吃亏!我真是命苦,嫁到孟家来,一天的清福也不曾享过,是个人都要骑到我头上来!”说着,她掏出帕子捂着脸哭起来。   曼云在屋里听得真真切切,她觉得听到了人家家庭的隐私,总是有些尴尬。见鹏清摇着头进来,便说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还是回去吧。”   鹏清说道:“你也不必尴尬,现在人还在外面,你出去,他们自然知道你全都听去了,他们的面子更加放不开呢。不如我们再说些话,晚些了再走,他们就想不到了。”   曼云听见,想了想,说道:“那就这样吧。”说罢,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低了头。   鹏清说道:“我的家庭叫你看笑话了。”   曼云忙说道:“那倒不至于……”   鹏清说道:“你也不必顾虑我的面子了,这还不叫笑话吗?他的大哥在外面娶了个胡同里出身的姨太太,刚才那个三奶奶,天天闹着要吃亏。”   曼云一怔,倒不知道三奶奶为什么闹。   鹏清说道:“三弟天生有些不足,早早就娶了亲,几年前死了,连个孩子也没有,这个三奶奶天天闹,生怕被人欺负了去。”   曼云一听,说道:“你们也该体谅人家,她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心里焦急也是应该的。可怜她的家人,竟然不顾她的命运,就这么嫁给你家三少爷吗?”   鹏清说道:“哪里不曾体谅她了呢?我这个人是没有阶级观念的,也肯和她说些话,可是她有些时候太糊涂了些,渐渐的也说不到一起去了。她的家庭很是贫寒,正经的官小姐,谁会嫁过来呢?这都是命运,这样算来,虽然不顺,我也不敢太抱怨,到底比我不顺的大有人在呢。”   曼云听说,笑道:“你看,我就说你一向是豁达的人呢。”   鹏清说道:“那也要继宗对我好,他若是也学他大哥那样,我真就忍不下去了。”   曼云摇摇头,说道:“我看孟先生是很忠厚的,很不至于。”   鹏清挑挑眉毛,只是笑着,突然像想到了什么,说道:“若是你的姐夫,那是定然不会的。你可不知道,北京城里,谁不羡慕你二姐夫妇伉俪情深呢。”   曼云笑道:“我看二姐也是很受爱护的,她是有造化的人。”   鹏清说道:“现在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大都不肯安于室。你看女师大的那个周先生,那样受人爱戴,竟然也娶了女学生,将自己的发妻置于何地呢?”   曼云问道:“就是那个讲中国小说史的周先生吗?他娶的许广平,可是二姐的同学呢。”   鹏清哼了一声,说道:“好好儿的一个学生,还是很有名的学生,何必这样呢!”   曼云想了想,说道:“这个周先生没有离婚吧?那许广平不就算是当了妾?”   鹏清说道:“他若是嫌没有感情,大可以离婚,众人倒不说什么,这样既没有离婚,又娶了别的女人,还不算是纳妾吗?我虽然很喜欢周先生的课,他的师德也是没话说,可是这个行为,我是不能赞同的。”   曼云只是微笑,低头看眼前的骨瓷茶杯。   鹏清说道:“你这一场大病,倒变了很多。”   曼云抬起头,问道:“哪里变了?”   鹏清说道:“虽说是变了许多,你要问我哪里变了,我却说不上来。”   曼云笑道:“你看你,说话这样的怪。”   鹏清笑了笑,说道:“你什么时候办喜事呢?”   曼云说道:“我也不知道。”   鹏清有些不相信,问道:“怎么,难道两家还没有商定好吗?何先生得你这样的人物做妻子,只怕巴巴的盼着呢!”   曼云垂着眼皮:“总是快了,”过了一会儿,嘴边渐渐漾开一抹笑意,说道:“你不晓得,是我捡了便宜呢。”   话说继祖出了家门,便到了自己在外面置办的小公馆里,他偶尔也会叫一些朋友过来玩。这次他是约了一家银行的经理来,却是有正经事情的。   这正经事,说白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原是他最近闹亏空,年前借了一笔款子,如今是实在还不出来了。不得不找当初的中人商量。   这个经理来了,他便哭起穷来。大班说道:“孟兄且不要与我哭穷,如今倒有两个人说还不上钱了,我以后还怎么做呢?我原打量着你们是体面的人,决计不会欠账的,结果竟然闹成这样。”   继祖以为他敷衍自己,便说道:“你真是没有良心,难道孟家以前没有照顾你生意吗?我家存在你那里的钱,少说也有两三万的,你竟一点也不顾念这点情分吗?我问你,哪有那么多体面的人找你借债呢?”   经理说道:“唉,我原本不该说的,不说你又不信,正是汪次长的太太借了钱,说还不上呢!”   继祖一听,诧异道:“她是什么样的身家,难道还要借债吗?”   经理说道:“这话我是不该告诉你的,实在是我们有这样的交情。这个汪太太去年开始玩债券,也赚过一笔,只可惜后来不行了,本也赔了进去。现在南边国民军闹革命,债券更是跌得厉害,竟是血本无归了。如今只说凑钱给我,哪里还凑得来呢!”经理一脸的痛心,可见这笔钱实在是数目可观。   继祖有些不相信,说道:“胡说,汪次长家里怎么就困窘成这样呢?”   经理说道:“自然有你信的时候,也未必是汪次长困窘,恐怕汪太太正瞒着汪次长呢。你说这钱我怎么找她讨呢?讨得紧了,还不得罪了汪次长?”   继祖一听,开始动脑筋,想着自己置外室,已经闹出几千块的亏空,但是跟这位汪太太比起来,只怕还是小巫见大巫。如果自己能想个主意,帮他讨回这笔钱,那么抹去自己的欠款,最起码多拖些时日,总是不难办到的事情。想到这里,继祖问道:“我且问你,汪太太欠了你多少钱呢?”   经理听他一提,越发的愁眉苦脸道:“唉,正是数目太大,舍不得放了呢。”   继祖见他不肯说出具体的数目,便笑道:“总是比我多很多了,以你一己之力,要讨回来确实艰难。不如我帮你一个忙,等你讨回这笔钱,我的那笔钱就不算什么了吧?”   经理一听,说道:“孟兄你要怎么帮我这个忙呢?”   继祖一脸得意,说道:“难道你忘了家父的职业了吗?就算家父不能帮这个忙,我们亲家老爷主管政事堂,也是顶能说的上话的地方。你限汪太太一个时日,她要是还不出钱来,你上告,说汪次长恶意拖欠,她还不乖乖凑钱还你吗?”   经理脸上的愁容见了许多,说道:“若真的得孟兄相助,办成了这件事情,那孟兄的这笔钱我自然可以减缓的。”   继祖一听,便笑了起来。   被骗   汪太太早上接了电话,便叫罗发备车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已是一脸愁容。她本来眉眼有严厉,如今笑容不在脸上,越发叫人害怕。听差使女一个个都屏声敛气,生怕一个不好惹怒了当家的太太。   汪太太生了一路的闷气,只觉得那个经理实在不讲交情。自己介绍了多少人去他那里存钱,他又捡了多少便宜,竟全然不顾,只想着叫自己还钱。汪太太没法子,只好给陈太太挂电话,那边只说陈太太不在家,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准信。汪太太心里清楚,她哪是出门,分明是在躲自己。当初自己投债券也是她介绍的,拍着胸脯子说能赚钱,如今赔了,自然躲起来不见自己了。   汪太太挂了电话,拿出自己记的账本,就算现在一狠心把公债都卖了,也不过还一半的钱。过几个月曼云办大事,伯荪自然还要查账的,若是挪了官中的钱,到时候填不上,怕是又要闹一场是非,这个时候可没有冤大头再给自己顶罪了。   若是把自己的几样首饰拿去卖了,总能有几个钱的。如今已经开春,也不必穿皮货了,把几件皮衣拿出去卖掉,也能值两千多块。还有曼云的一挂珍珠项链,一件旱獭皮的披风,一方玉笔洗,本是她走的时候汪太太悄悄收起来的,曼云回来时也没见她找过,便放了心拿出来。这样算起来,总能有一万多块了,汪太太也是从小见惯了珍品的,一眼就知道那一方玉笔洗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若是再把债券卖掉,也能凑齐两万块,剩下的不过是个零头,拖延些日子自己也就能还上了。   凑齐了东西,汪太太便给莫太太挂了电话,她的丈夫在洋行做经理,这些东西卖给她总能卖一个好价钱。临出发的时候汪太太挑挑拣拣,只把那玉笔洗和珍珠项链拿上,便到了饭店。莫先生和莫太太自然知道这是一笔不错的生意,便早早地在饭店候着。三个人往包厢里坐下,等汪太太拿出笔洗和项链,莫先生便眼前一亮,捧起笔洗看了很久,说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   汪太太笑道:“这是自然的,这原是宫里的东西,玉是好玉,做工也没得说。”   莫先生不住点头,汪太太说道:“都是熟人,你定然不会诓我的,你就开个价吧。”   莫先生笑道:“汪太太也是有见识的人,我怎么会诓骗您呢,更何况我也是诚信经营。这只玉笔洗,您是卖给我呢,还是先存在我这里?”   汪太太一想,曼云一年多不在家,就算回头找起来,只说是被她那两个奴才弄丢了,谁也说不清楚。卖了价钱自然是高的,便说道:“卖了。”   莫先生一抬眼皮,说道:“汪太太可想好了?”   汪太太说道:“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我是等着卖了它换黄金安身保命的。”   莫先生点头道:“确实是这个道理,如果您卖给我,我能开价一万三千块。”   汪太太原想着能开出一万块左右,现在见莫先生出口就是一万三,自然是喜出望外,便笑道:“便宜莫先生了,既然是熟人,我也该叫你赚一些,就这个价。”   莫先生笑道:“汪太太真是痛快人,这一挂珍珠项链我开价四百五十块,您看这个价钱合适吗?”   这圈珠链本就是汪太太买的,她自然知道价钱,莫先生是压了价,但还不至于不能接受,便说道:“好吧,不过我这里还有几件皮货没有带来,莫先生要是再给我这样的价钱,我是不肯再和您做生意了。”   莫先生一愣,继而笑道:“汪太太您要明白,我们做转手生意的,当然要从中某些利益的,您大可以去问别的买家,恐怕还没有我给的价高呢。”   汪太太笑道:“我也不必问别人,若是价钱合适,我就卖;不合适,我就不卖。我也不是急着用钱,革命军又不至于打过来。”   莫太太笑道:“哎呀,汪太太不要介意,老莫看在我的份上,也不敢讹您的。你且放宽心吧。”   汪太太笑了笑,莫先生递过来一张单据,说道:“汪太太签个名字,我这就开支票。”   汪太太看了看,便签了名字,莫先生便递上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   莫先生笑道:“汪太太,以后有什么生意,千万照顾我呀。”   汪太太笑了一下,说道:“这个是自然。”   手里攥着支票,汪太太安心了那么一点点。   此事曼云并不能知晓,正跟曼珺在去戏院的路上。   曼珺说道:“你病了一年,恐怕是没福气听这丝竹管弦了,今儿我好容易订到梅先生的戏票,万不能错过的。”   曼云笑道:“为什么不多叫几个人呢?姐夫不能来吗?”   曼珺指着静秋说道:“我们三个人还不够吗?难道要把包厢挤满不成?其实,母亲是顶爱看梅先生的戏的,可惜她一大早就有事,竟找不见她人。”   她这意思,竟是透露了自己本来就是来找汪太太的,寻不见汪太太,又不想太冷清,才把曼云拉来的。曼珺自己还没意识到,旁边静秋则捂着嘴偷偷的笑。   曼云听出这个意思,也没有计较,说道:“估计又跟哪家的太太去打牌了。”   曼珺点点头,等到了包厢,前面已坐满了人。曼云说道:“真热闹。”   曼珺道:“可不是吗,名家名段,真是一票难求呢。”   曼云坐下,等了一会儿,台上开锣,正是一出《三岔口》。两个人在台上打得热闹,底下时不时有人哄笑喝彩。   曼珺道:“今儿原是为了河南赈灾做的演出,能见到不少名角儿呢。”   曼云点点头,只顾看戏。大概演了三四出,时候已经不早,便有人敲锣打鼓地上台,引着观众看过来,原来是梅先生的牡丹亭。顿时场面热闹起来,但见这杜丽娘袅袅婷婷上台,唱腔婉转悠长,不尽的妩媚风流。坐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子,衣着华贵,总有快三十岁,却梳着一个姑娘的头,抱着一个匣子,时不时拿出戒指项链往台上扔。   曼云感叹道:“你看那个人,真是慷慨解囊。”   静秋先捂着嘴笑了,才说道:“你不懂的,这个人慷慨也只对着一个人慷慨。”   曼云不懂她的意思,曼珺说道:“那个人最是迷梅先生的,只要有他的戏,必定坐在前排,每次要扔一匣子的首饰,梅先生唱罢了戏,也要跟着人家到家门口,守着家门口哭一阵再回去。但凡爱来这儿听戏的,没有不知道这个人的呢!”   曼云一听,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再看看那个女子,侧着脸,也看得出是个标致的人物,必然也身世显赫。便问道:“她是还没有结婚吗?”   曼珺也叹了一声,说道:“可不是吗?三十二岁的老姑娘了。”   众人都把她当笑话一样的调笑,可是曼云却对这个人肃然起敬。恋慕自己喜欢的人,这是何等的勇气?自己原本也想成为她那样的人,最后还是妥协了,可见这种事情,不是轻易能够办到。台上正唱道:“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曼云幽幽说道:“这样的人,实在叫人可叹可敬。”   曼珺说道:“却也很可怜啊。”   曼云摇摇头说道:“你哪里知道,世人以为她可怜,她喜欢着自己喜欢的人,才不觉得可怜。”   曼珺说道:“她也未必是真的爱上了梅先生,你想想,不过是见他在台上表演罢了,到底喜欢的是他的什么呢?兴许是唱腔,兴许是身段,反正不是梅先生本人。”   曼云又是一怔,看着曼珺,竟说不出话来。   曼珺说道:“我知道你国文底子很好的,我也不是为了在你面前卖弄,这原是我们早就讨论过的话题。”   说着,静秋笑道:“正是呢,我还记得去年我们第一次见到那位大姑娘,你也这样说呢。”   曼珺说道:“你看,我当时就说,我们古人的文章小说戏曲里,都是一见钟情,继而生死相随,我们就都以为爱情是这个样子的。但是细想想,一见,看到的都是皮囊,就为了这副皮囊,值得生死相随吗?我是不相信的,我们都被古人骗了。你就看这杜丽娘,和柳梦梅也不过在梦里见过而已。说是情之所至,可以死,可以生。这力量是叫人佩服的,可是这情起自何处,就真叫人不能明白了。”   静秋笑道:“那么,你与我哥哥是怎么情起的呢?”   曼珺也不羞臊,说道:“自然是日久生情了。”   静秋啐了一口,说道:“呸,你跟我排戏,倒跟我哥哥日久生情,也不害臊。”   曼珺一脸得意,说道:“我有什么好害臊呢?就是结婚那天介绍恋爱经验我也敢说,现在我倒不敢说了吗?”说着,她拿起碟子上的瓜子,放进嘴里,自己倒笑起来。   曼云只顾思忖她刚才那几句话,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曼云自以为是爱过的,可是当年到底爱佩东什么,为什么几面之缘的人就可以这样不顾一切的跟随呢?她只当是爱情,难道不是吗?佩东,佩东,我是不是真的爱你,还是拿你当了一棵救命稻草?是我当时最无助的时候,随手捡来的救命稻草?你走了,我又捡起了舜卿,我是这么自私,原来我这一生,竟没有爱情。   曼云不由得苦笑,自己的自私,有时候自己也觉得恶心,凭什么坐享他人的关爱呢?   何苦呢……   想着想着,曼云只觉得头晕脑胀,便用手扶着额头,手肘支在桌子上。   曼珺看见,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曼云勉强笑道:“没事,我身上不舒服。”   曼珺说道:“我就说不该叫你出来的,你大病初愈,这里又乌烟瘴气的,怎么能舒服得了呢?我们这就回去吧!”   曼云连忙摆摆手,说道:“不用,这个时候募捐匣子刚上来,我们都走了,像什么话呢?我先走了,你们留下吧。”   曼珺一想,还是觉得为难:“你这样一个病人,难道叫你一个人回去吗?”   曼云说道:“我给家里挂一通电话,叫汽车过来,没有关系的。”   曼珺说道:“这样倒麻烦,你就坐我的车回去吧。”   曼云想了想,点点头。静秋就先叫自己的使女下去张罗,曼云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   回到汪府,曼云还是没有想明白,只昏昏沉沉地进了东院,进屋便倒在床上。刘妈见她紧皱着眉头,唬了一跳,也不敢多问,只在外间守着。曼云在绣床里想了许久,只是唉声叹气。只觉得自己该好好回想,回想和佩东,舜卿的过去,再不听别人的话,只静下心,好好地想,细细地想。   她当然不愿意因为曼珺的一句话,就否定了自己的感情,可是,想来想去有什么意义呢?人已远去,怎么都会回头了。又或者她应该好好想想和舜卿的关系,舜卿是不是也受着这爱情观念的影响,才会对自己这么好?将来舜卿从这感情里冷静下来,难道不会怪自己?难道不会觉得不值得?她是觉得没有指望了,嫁给他,也要耗他一辈子吗?   正想着,就见小璃进来,说道:“小姐,何先生电话。”   曼云一愣,问道:“他说什么?”   这一问,倒把小璃问糊涂了,她说道:“他就说找您啊。”   曼云才发觉自己刚才问得奇怪,便说道:“你就说我不舒服……算了,我去接去。”说罢,曼云   起身去往花厅。   拿起话筒,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就听见舜卿说道:“曼云,你在听?”   曼云点点头,才又想起舜卿是看不见的,忙说道:“在听。”   舜卿似是笑了笑,说道:“我白天打电话来,说你出去看戏了,怎么样?”   曼云说道:“很好的,梅先生唱了一段《牡丹亭》。”   舜卿说道:“是的,他前一段时间嗓子闹病,现在虽然养好了,也怕京剧调太高,唱不了,才选了昆腔。”   曼云说道:“我是最爱听昆腔的,倒合了我的意思。”   舜卿说道:“到底丝竹乱耳,我怕你晚上不容易睡下。”   曼云一听,心里又乱起来,舜卿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答,便问道:“过两天去看海棠好不好?”   曼云连忙说道:“不用了。”   舜卿那边沉默了一阵,曼云解释道:“最近杨絮飞起来了,我怕吸进肺里,又要犯病。”   舜卿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说道:“你看我,实在是疏忽了,那就算了。”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曼云先挂了电话。   解约   何公馆里,梦卿和佩卿刚从楼上下来,正看见舜卿坐在客厅打电话,嘴里说着:“又不方便吗……没有关系,以后有机会再去吧。”   挂掉了电话,舜卿一脸失落。   佩卿笑道:“怎么,又碰壁了吗?”   舜卿见是佩卿,也不理会,只是坐着。   佩卿说道:“我错了,你急成这样,我原不该说这种话的。”   舜卿见她急着赔不是,便说道:“既然知道,也改不掉你那快嘴的习惯。”   梦卿说道:“曼云妹妹是乏了,自然不愿意出去多走动,你倒是有经历,怎么不陪着我们去逛逛百货公司呢?”   舜卿摇摇头,说道:“你们去买东西,我在旁边陪着像什么话呢?我不去。”   佩卿拉着舜卿的胳膊,说道:“四哥哥,你去嘛!我自己去,没什么零花钱,又不敢买,你跟我们去,我就放心的拿了。”   舜卿不由失笑道:“原来是要让我去付账的!”   佩卿笑道:“这是自然,将来多了一个四嫂嫂,你哪里顾得上我呢?我还不得趁早谋算谋算?”   舜卿听她这样说,想起曼云最近对自己的躲闪,刚才的笑容就有些淡了。梦卿知道他的心事,忙说道:“还愣着干什么?这就把你四哥哥带上,一会儿他肉疼后悔了,也不好就回去了。”   说着,两个人拉着舜卿起来,舜卿没法子,只好出去开车送她们去百货公司。姐妹两个在前面转着,他在后面想他的心事。只听见梦卿说道:“你们摆在外面的,自然不是顶好的东西,我是要买一件最好不过的玩意儿回去的,叫你们经理出来吧。”   伙计一看这三个人,也知道是顶时髦富贵的人物,不敢怠慢,便跑到后面叫来经理。这个经理一见是何家的三个人,已是很相熟的老顾客了,自然十分客气。领着三个人就到了一个房间,端上点心和咖啡,自己一边招呼他们,一边叫伙计拿出上好的东西。   经理说道:“三小姐,五小姐,是要买什么呢?”   梦卿笑道:“说实话,你们这种百货公司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西洋东西你们这里定然比不上外国卖得好,可是古董什么的,也定然比不上琉璃厂。我不过是来转转,若是有好的,也算是捡了便宜。”   经理见她这样说,忙笑道:“三小姐真是来着了,前些日子我刚入手一样宝贝,是宫里流出来的,绝对是好东西,还很适合小姐这样的雅人。”   佩卿听了,来了兴趣,说道:“是什么东西?”   经理回答道:“是一件玉笔洗。”   梦卿笑道:“笔洗本来就是以玉质为多,能有什么稀奇呢?不过你既然这么说,就拿来给我们看看吧。”   经理答应着出去,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锦盒进来,放在梦卿跟前,笑说道:“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小姐请看。”   经理把锦盒打开,梦卿笑道:“不错,东西是不错,但是我看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佩卿一愣,说道:“玉笔洗太多了,可能觉得像了。”说着,佩卿起身过来,拿出笔洗,自己端详了起来。   舜卿本来坐在一边,也没有留意,只是眼神一扫,便停在了这件笔洗上。他站起身,从佩卿的手里拿过笔洗,看着看着,手竟有些抖了。   经理见他这样,心疼他手里的东西,说道:“四爷,怎么了?”   舜卿咬着牙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道:“这是哪来的?”   经理咽了咽口水,说道:“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我们都是正经生意人,四爷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舜卿说道:“我就问你是怎么得来的,什么时候得来的?!”   佩卿和梦卿站起身,见他实在是生气了,一边一个拉住舜卿的胳膊,生怕他怎么样。   经理说道:“四爷,这东西怎么来的,我不能说,我们有我们的规矩。”   佩卿也记起这原是前年冬天舜卿送给曼云的生日礼物,怎么辗转就到了这个地方呢?   舜卿一字一句说道:“我怀疑贵公司偷盗。”   经理一下子脸变得刷白,正色道:“四爷,这话可万万说不得。”经理虽这样说,心里也开始发毛,不知汪太太这东西是怎么得来。可是细想想,汪太太什么身份,什么家世,也决不至于偷盗。于是又有了底气,说道:“四爷若不信,大可以拉我去警察局。四爷想一想,贵府是光顾过我们很多次的,我们的信誉,您的清楚的,我们怎么会做这种偷盗的事情呢?这是一个富户卖给我的,人家变卖东西,毕竟不是光彩的事情,所以我们不肯说。四爷不要为难我吧。”   舜卿顿了顿,说道:“那你是什么时候买到的?”   经理想了想,也觉得无妨,便说道:“正好一个星期以前。”   舜卿皱紧了眉头,原想着是曼云去天津之前为了筹措路费不得不卖了,这个时候还情有可原,如今两个人这样的关系了,她还要卖掉这样东西,可见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联想起这个星期的冷落,舜卿越发确定这是曼云决心与自己诀别的前兆。手里的笔洗还在颤抖,看得佩卿心里直害怕,轻轻问道:“四哥哥,你怎么了?”   舜卿竟笑了笑,将笔洗放进锦盒里,抬脚就走。   佩卿原想追出去,却被梦卿拦住,梦卿转身问经理道:“这笔洗是谁卖给你的?”   经理垂着眼皮,说道:“三小姐别为难我了,我是不能说的。”   梦卿冷笑一声,说道:“莫经理,你可实在是没良心,我们何家照顾了你多少钱的生意?还有不少外国客人,都是我们介绍过来的,您可仔细想想,没了我们,你要受多大的损失。”   莫经理说道:“我哪是没有良心的人呢?可是这事关人家的声誉,我……”   梦卿说道:“我跟你保证,绝不说出去。我们也不是打听人家隐私的人,你这个东西来路真的正,那就是汪家的东西,你当我不知道吗?我就想问,到底是谁卖给你的!”   莫经理见她说出汪家,知道自己也瞒不住,加之何家这样的主顾,要是没了实在可惜,便说道:“是汪太太。”   佩卿说道:“汪太太?不是汪小姐吗?”   莫经理说道:“这种事情哪是小姐做的呢?自然是汪太太出马了。”   梦卿听罢,拉着佩卿就往外走,外面伙计看见,说道:“刚才那位先生出去了,说有急事不能送二位回去了,他已经叫了家里的汽车,一会儿过来接二位小姐。”   佩卿说道:“刚才四哥哥的脸色可真吓人,不回去汪家问罪了吧?事情还没弄清楚,就这样气冲冲过去了,怕不会是好事。”   梦卿拉着佩卿,说道:“这事就怕曼云妹妹本来是不知道的,可是汪家何至于艰难到要背着女儿买东西呢?老四这是怎么了?也不多想想,竟变得这么糊涂!”   佩卿说道:“谁家不是外表风风光光呢?我只盼别再出事端,好容易都谈婚论嫁了,还要再来一番波折。”   曼云此时正是最百无聊赖,又最心烦意乱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蠢笨的人,谁说一句话,都能搅乱她的心,她自己竟是最没主意,没见地的。想到这里,曼云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刘妈笑道:“姑娘怎么了?这两天尽是叹气了。”   曼云看看手里的书,这半天竟然一页都没翻,不由得红了脸,把书合上。   刘妈说道:“姑娘到底是什么心事?说出来也舒服些。”   曼云摇摇头,说道:“并没有什么事情,天干物燥,心烦。”   刘妈笑道:“姑娘也瞒不住我,是不是何先生的事情?”   曼云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刘妈走到曼云跟前,笑说道:“姑娘最近老是躲着何先生,这是为什么呢?又不是快要成亲了,不得不避嫌?”   曼云说道:“您说的什么话啊。”   刘妈说道:“早几年第一次见姑娘,我就敢说,怎么过了这许多年,我却不敢说了呢?姑娘当年就晓得为自己谋算了,最后怎么忘了呢?一个女人,自然是嫁的安定,才能保一世平安。你看看何先生,家底,脾气,哪样都是顶好的。再说,当年姑娘病了,谁知道会不会好?人家也不怕传染,三天两头过来探望,您说他图什么呢?”   曼云叹了口气,说道:“话虽这样说,我难道真的只因为这个原因就嫁给他吗?我原先也没觉得怎样,现在一想,竟有些没良心了。”   刘妈急道:“姑娘摸摸您的心,难道您一点也看不上何先生?何先生做的那些事情,要我说,就是块冰也能捂热了,姑娘这心难道比冰块还冰不成?姑娘对何先生绝不是没有情意,只是姑娘没发觉罢了。要不,您早就心安理得嫁过去了,何必心疼他呢?”   刘妈见曼云低头思索,说道:“这事儿日久见人心,姑娘自己瞎琢磨也想不出什么来。难道您还真的不嫁了?”   刘妈正说着,外面小璃说道:“小姐,何先生来了!”   曼云一惊,想到早上他打电话来邀自己出去玩,刚被拒绝了,他怎么又不说一声过来了呢?想着,曼云站起身就往外走,正看见舜卿进来。   曼云问道:“你怎么来了?”   舜卿走过来,只看着曼云的脸。   曼云笑道:“看着我做什么?进来说话吧。”说着,就把舜卿往屋里迎。刘妈小璃都往外走,见院里没人了,舜卿说道:“我也不进去了,免得坏了你的名声。”   曼云听这话,心里不由一颤,问道:“你……你这是什么话?”   舜卿说道:“我说,我们的婚约,算了吧。”   曼云只觉得心里像被锤了几下一样,钝钝地疼,说道:“这是……是什么意思?”   舜卿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甘愿,你也不用报恩,也不用烦恼了。”   曼云还是反应不过来,努力地想,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便问道:“到底怎么了?”   舜卿只皱着眉看她,许久才说道:“我也不说漂亮话了,你要是不在意我,就别嫁给我,免得我们两个将来都后悔。”   说着,舜卿就往外走,曼云还是什么都想不到,只是下意识的拉着舜卿,问道:“到底怎么了你突然说这话?是因为我冷落你了吗?我不见你是因为……”   舜卿回过头来,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是因为你不敢面对我,看见我你就想到,自己不得不对现实妥协,要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汪小姐,我不是没有自尊心的人,你做事情,总要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   曼云还是拉着舜卿不肯放手,说道:“你且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这样说?”   舜卿抓开曼云的手,说道:“很多事情,是汪小姐自己不知不觉表露出来的。”   说着,舜卿就转身往外走,曼云抓着自己的手,不肯再拉住他。看着他迈出自己的院子,竟是头也不回地决绝,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感觉来   乱心   舜卿回到何公馆的时候,梦卿佩卿早已在家里等着,见他进来,梦卿忙问道:“怎么气冲冲地走,又气冲冲地回来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舜卿沉着脸,也不晓得这事要怎么跟人说,只是往楼上走,才走了两步,就看见他二嫂慧瑛搀着何太太往楼下走,他们在楼梯上正打一个照面。舜卿连忙站住,躬身道了一声母亲。   何太太说道:“什么事情生这么大的气?”说着,往客厅沙发一指,示意他回去坐下来说话,开口道:“你们都回自己房里吧,慧瑛也会去吧,我和老四说说话。”   舜卿没法子,只好站到一边,从慧瑛那里接过何太太的胳膊,陪着他母亲下楼,梦卿佩卿点点头,上了楼梯各自回房。   何太太今年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有些微胖,穿一身黑色天鹅绒旗袍,头上只抓着一个髻,周身闪着和善的光辉。她走下来时已有些喘了,由舜卿扶着坐下。   何太太歇息了一会儿,说道:“老四,到底怎么回事,也不能跟母亲说吗?”   舜卿此时心里极乱,但心里虽然烦乱,犹知道自己到底说过什么话,便说道:“母亲,我决定跟汪家解除婚约。”   何太太闭着眼,头靠在沙发背上,听见舜卿这样说,只嗯了一声,说道:“既是你的事情,那你就做主吧。有必需得我们出面的时候,我再出来。”   舜卿没有想到母亲这样好说话,竟拦也不拦的,一时心里没底,说道:“母亲既然不反对,我们就从速吧。”   何太太睁开眼睛,说道:“可是有一点,你总要跟人家说清楚为什么退婚,要是你不占理,我这个当母亲的也不好偏向你。”   舜卿说道:“是我的错,是我用情不专,不喜欢汪小姐了。”   何太太笑了笑,说道:“你呀,忘了是谁生养了你不成?连我也要骗!我问你,去年正月里,你是为了谁忽喜忽怒的?又是为了谁去协和医院挖角?还是为了谁一去天津就是一年多?你好好想想你这决定,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少不得训骂你一顿,你以为退婚是多简单的事情吗?”   舜卿说道:“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不好对外人说,母亲也不能十分知晓。我要退婚,必然有我的理由。”   何太太此时已坐直了身子,说道:“那我问你,当初向汪家求婚,你也有你的理由吗?”   舜卿说道:“自然是有的。”   何太太道:“是什么理由?是看上了汪家的财势,还是喜欢汪小姐,就是想和她结婚?”   舜卿说道:“我虽然没有什么大出息,倒绝对不至于为着财势娶人家的小姐,自然是我喜欢人家,想要娶她。”   何太太原本一脸的正色,之后又多了些笑意,说道:“你当初既然求婚,就要想好一切的可能,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你当初一时冲动求了婚,如今后悔了,觉得有了些差错,就要退婚,你拿人家小姐的一生开玩笑不成?”   舜卿低头想了想,说道:“我原以为过了这一年,她对我终究要有些情分了。”   何太太一听,连连摇头,说道:“你和汪小姐的事情,从前年就开始闹,到现在也没有理清,真不知道你们这一对小儿女到底做什么去了。她没有父兄逼迫,既然答应要嫁给你,必然心里也是愿意的。你又怎么知道她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呢?”   舜卿说道:“我今日逛百货公司,看见当年我送她的生辰礼物,当年她就不甚在意,如今我们这般的关系,她要用钱,也不肯叫我帮忙,还托人卖掉了那件东西。可见与我有关的东西,她竟是全然不在意了。”   何太太说道:“你知道淮南吕璧成,也是少年遭到了退婚,因此有了障碍,竟终身未婚。我这样说也不是叫你迁就她,若你真觉得两个人是万万不能在一起的,那就尽管退。只是再没有退了婚还去求婚的事情,这一退,可就绝了一切的后路。你在生意场上杀伐决断,也要三思后行,现在这么大的事情,说求婚就求婚,说退婚就退婚,我是不能赞同你这个态度的。”   舜卿低头思量,他虽是在气头上说了这个话,可是如果曼云这样忽视自己,难道真的要用几十年的时间去磨她吗?那倒还不如分开了干净,大不了对外只说我自己生性放荡,不喜欢结婚被人拘束,将世人的指责都落在我身上,也算对得起她了。   舜卿想到这里,说道:“我既然已经成年,自然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我已经对汪小姐说过了,回头就要禀告她的父亲,无论他们开出怎样的条件,我一力承担了便是。”   何太太见舜卿心意已决,便说道:“既是你下了决心,我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可怜汪太太,一个电影明星已经闹得她不得安宁了,如今还要担心女儿的事情。”   舜卿摇摇头,说道:“母亲记错了,这个汪太太不是汪小姐的生母,她是……”   舜卿又想到,她遭到了退婚,怎样面对家人呢?汪太太又不是她的母亲,此时连个倾诉依靠的人也没有,境况难免凄惨。舜卿只动了动心,又想起阮佩东来,不由想到,她如今身体已经痊愈,大可以去找她的情郎。她最是不怕别人的看法的。想到这里,不禁黯然,说道:“母亲,我回房去了。”   何太太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还不是亲生的,算了,为着两个人的前程,也不能心软了。散了就散了,再找更好的就是,你若是都能放下,我又有什么舍不得呢?你去吧。”   舜卿想着何太太的话,有些无奈,哪里是他舍得放下呢?可是再不放下,白白的追求一辈子都求不到的东西,又何苦呢?守着她病好了,看着她去找她的情人,原来自己从头到尾,做的都是他人的嫁衣裳。   舜卿本想自嘲地笑笑,嘴角却扬不起来。   再说曼云,听了舜卿的话,心里虽然明白,脑子却魔怔着,只愣愣地出神,饭也不吃,茶也不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坐竟是一下午。到了天黑,刘妈再不敢由着她出神,便端着一碟子梅花香饼儿,一碗碧粳粥在曼云耳边说道:“姑娘,该吃饭了。”   曼云只是看着镜子,并不答话。   刘妈看看小璃,小璃年轻不经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刘妈便又笑说道:“姑娘快些吃饭吧,一天没进东西了,小心饿着。”见曼云还没反应,刘妈只得放下盘子,端起粥碗,拿瓷勺子舀着,说道:“您瞧,这粥熬得正是火候呢,凉了就不好喝了,拜拜错过了。”   她说到这里,曼云竟突然眼圈一红,眼泪止不住往下滚,曼云只拿手捂着眼睛,咬着嘴唇不肯哭出来。小璃连忙拿一个帕子过来,曼云只拿手帕捂着眼睛,不肯看她们。   刘妈急忙问道:“姑娘这是怎么说的,有什么话还得告诉我,我虽见识浅,没读过书,也还不糊涂,兴许能给姑娘出个主意。”   曼云呜呜咽咽地强忍着哭,说道:“你们先出去,我……我要自己待着。”   刘妈看看小璃,两个人巡视一下屋里,见并没有剪刀之类的尖锐东西,刘妈才说道:“姑娘慢慢坐着吧,我和小璃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说着,两个人慢慢走出去,只剩下曼云一个人。她想着白天舜卿对自己说的话,竟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若说自己这一个星期冷落了他,原也是为了看清自己对他的心,他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下了这样的决心。曼云只觉得耳边嗡嗡的声音扰得她心烦意乱,她端起粥碗,强忍着咽了两口粥,有了些精神,才略好些。   曼云放下粥碗,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们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他对自己也算是情深,何苦因为一个星期的冷落就这样怒发冲冠地来找自己呢?再说今天早上他打电话过来被自己拒绝,还没有生气,为什么过了一上午,又气冲冲地过来了呢?   曼云只觉得,必然有什么事情刺激了舜卿,才叫他一时气急这么做。那么,到底受了什么刺激呢?舜卿是认定自己心里没有他的地位,才说了那些话的,曼云仔细想着,也想不出到底做了什么能叫舜卿受这么大的刺激。   可是事到如今,他亲口说了这样的话,叫自己怎么办呢?难道去找他,求他不要退婚?   不行,自己不能这么做,可是不这么做,难道看着他离开自己?他能够狠心离开自己,曼云却觉得不能离开他了。这一年来精神上的依靠就这样轰然倒塌,叫她怎么面对家里家外的风刀霜剑呢?   我要是不喜欢他,外面那么多公子少爷,我为什么不挑他们嫁了,偏偏心甘情愿的嫁你呢?我也想着好好地做你的太太,你却要嫌弃我了。我与他那样的轰轰烈烈,不能忘记也是情有可原,你却不能容忍吗?若是这样,我嫁了你,岂不是要受你的猜忌?   那倒好,早些散了,早些彼此解脱,免得真的在一起,又都觉得不幸,彼此相怨,原本的一点爱意也全磨光了,有什么意思。   可是,不能又这么不明不白地散了。像佩东一样,不明不白地不见了,再不回来了,这算什么呢?   曼云站起身,眼前却有些发黑,扶着桌子缓了一会儿,才往外走。刘妈和小璃正在外面候着,见她出来,忙说道:“姑娘要什么?”   曼云说道:“我去挂一通电话。”   刘妈小璃知道曼云和舜卿有了些事情,她们跟着,曼云也不能尽情说话,便留在外间等着。曼云走出去,一径走到花厅,拿起话筒,又犹豫了一番,才拨通了梦卿房里的电话。   梦卿此时正跟佩卿说话,听见电话响,拿起来,才知道是曼云。梦卿刚说出曼云的名字,就把佩卿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曼云说道:“有一件事情,不晓得你清楚不清楚,可是如果问别人,恐怕更加不知道的。”   梦卿一愣,知道她是要问舜卿的事情,便说道:“曼云妹妹跟我客气什么呢?我一定是知无不言的,你先说是什么事情?”   曼云刚要开口,又想到她与梦卿还远谈不上闺中密友的关系,不过因为舜卿,她们姐妹愿意凑在一起打趣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问话,曼云实在说不出口,便笑道:“没有什么事情,我就是想听听三小姐的声音,算了,就这样吧。”说着,曼云挂上了电话。   梦卿听她挂断了电话,不由叹了口气,也把话筒挂上。佩卿忙问道:“什么事情?”   梦卿说道:“定然是老四去了人家家里,说了些冲动的话,人家想不明白,要问又不好意思,才这样跟我支支吾吾的。”   佩卿说道:“什么事情呢?我见四哥哥实在气得不轻,都要结婚的人了,原本好的蜜里调油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了吗?”   梦卿说道:“原本老四追求汪小姐就狠下了一番功夫的,如今自然患得患失。他见曼云把他的东西拿去卖了,心里自然不好受,怕曼云不是心甘情愿嫁他。越是要结婚的人,越是不安心,我是过来人,也能体会一二。”   佩卿哼了一声,说道:“要我说,也是你们太矫情了,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丢开手罢了,何必要等到这个时候再不可开交呢?”   梦卿笑道:“人家矫情,你就是天底下最痛快的人吗?那彭燕人约你好几次,你怎么还推三阻四的?”   佩卿脸一红,作势要打她,梦卿连忙躲闪着说道:“我还有正事,你先别闹。”   佩卿坐下来说道:“你能有什么正事?”   梦卿说道:“我看他们这事儿也蹊跷,我打个电话说给曼云听,让她也明白。”说着,便拿了电话簿子,寻到汪府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曼云还愣在花厅没有走,听见电话铃响起,忙接了。就听见是梦卿的声音。   梦卿说道:“喂,汪府吗?”   曼云忙说道:“梦卿姐姐。”   梦卿听见是曼云,知道她一直没走,便说道:“我也不晓得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不过今天早上舜卿还好好的,之后我们去了百货公司,看见了他曾经送给你的笔洗,他便生气了。”   曼云一怔,想了想,才记起前年自己生日,是受到了舜卿的笔洗,当时只是觉得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敢乱用,叫刘妈收起来了的,如今怎么会在百货公司呢?   曼云问道:“那笔洗怎么会在百货公司呢?”   梦卿说道:“他当时看见也很奇怪,只说是人家偷盗,后来人家说出来是出自府上,上个星期买进的。我后来问经理,经理说……说是汪太太卖的。曼云妹妹一点也不知道吗?”   曼云跺着脚说道:“我自然是一点也不清楚的,值得艰难到要变卖自己东西的呢?”   梦卿看看佩卿,说道:“再多些,我也不知道了,我听见看见的,都告诉你了。”   曼云点点头,说道:“多谢梦卿姐姐了。”挂了电话,曼云只觉得奇怪,若真是汪太太偷偷转卖了自己的东西,却是做什么用呢?那只笔洗价值也很不低了,汪太太要那么多钱是为什么呢?   曼云走出来,想到汪太太一个当家太太,除非家里闹着亏空,否则决不至于典卖家里的东西。还是去账房查查帐,最能清楚。想着,曼云便走到了账房。账房先生正坐在屋里,见曼云进来,忙笑道:“三小姐来啦。”说着,还不着痕迹地把账本收了起来。   曼云看在眼里,觉得有些奇怪。自己回京后不久,才发现家里换了一个账房先生,她只当原来的账房有事辞职,或是犯了什么错打发了,可是现在看见新账房看她的眼神里透着些戒备,就有些疑惑了。她在一个凳子上,说道:“我想查查家里的账目。”   账房笑道:“三小姐不管家,查账做什么呢?”   曼云笑道:“您是新来的,不知道。家里零用的账目,我们是可以看的。我一年不在家,总要看看这一年我的月例怎么算呢?到了哪呢?先生不叫我看,这话就说不清楚了吧?”   账房也笑道:“您一年不在,府里改了规矩,不许少爷小姐查账。”   曼云一怔,说道:“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规矩?什么叫不许少爷小姐查账,这是什么意思?”   真相   账房笑了笑,那笑容在曼云眼里别有深意,说道:“小的给老爷办事,老爷说的话只管去做罢了,没有去问为什么的道理。三小姐要真想知道,您去问老爷,还妥当些。”   曼云虽觉得他表情里还有其他意思,但又不好盯着一个账房先生的眼睛一直看,便说道:“那么,你在这儿做了多久,以前的账房先生为什么走了?这些事我总能知道吧?”   账房笑道:“上一任账房……挪用了官中的钱,被老爷发现,赶回去了。”说着,他还一挑眼皮,看了曼云一眼。   曼云只觉得奇怪,看他的眼神,就好像那个挪用官中钱财的人是自己似的,叫她浑身不舒服,但是再待下去,好像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曼云便转身径自回去了。   刘妈和小璃等得直着急,见曼云回来,才落了一颗心。曼云一进来,便说道:“刘妈,把我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刘妈一怔,不知道怎么回事,曼云坐下来,说道:“我的大衣,首饰,不管什么东西,但凡值一百块以上的,都列出来。我怀疑咱们招了贼了。”   小璃看看刘妈,问道:“小姐,这话怎么说的?好好儿的,招了什么贼了?”   曼云一摸桌上的茶壶还是热的,便倒了一杯茶说道:“咱们去天津一年,短了不少东西。我可要认真查仔细,没的便宜了别人。”   刘妈一听,明白了一些,便忙答应着,拽着小璃就是一阵耳语,一会儿,刘妈说道:“姑娘略坐坐,我们去查点去。”说着,刘妈和小璃便开始翻箱倒柜,把曼云的几件皮货都拿出来铺在床上,另有首饰盒子一个个打开,里面的东西一一清点,小璃拿着纸笔记录,很是忙活了一阵子。   一会儿,小璃念道:“总共少了一套珍珠首饰,一件旱獭皮披风,一件玉笔洗。”   曼云把手握得紧紧地,说道:“就这几样?”   小璃说道:“其他的东西,连上去年在天津买的两件皮衣,贵重的东西一件不少,独缺了这三样。”   曼云手里的茶早已凉了,她把茶杯放下,说道:“多体面的太太,也偷人家的东西变卖。她有多少皮衣首饰,至于动我的东西。”   刘妈一听,有些惊讶:“姑娘怎么知道是太太动了?”   曼云说道:“我那件玉笔洗,都到了百货公司,让人家看见认出来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小璃问道:“那姑娘怎么办?找太太要去不成?这也不能证明是太太卖出去的,况且,太太何至于要卖东西呢?”   曼云想了想,说道:“正是这一点我想不通,若是家里闹亏空,拿不出钱来,便拿我的东西变卖,也不是不可能。若真是那样,我就不好闹开了。”   刘妈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兴许是家用不够,老爷在衙门里,也不是省心的地方。去年姑娘离家的时候,正赶上老爷用钱,我听说还找唐姑爷借了两三万,姑娘还给老爷的一万块都没有入官账,直接就拿去疏通了。”   曼云起先还不甚在意,听见刘妈的话,先愣了一下,说道:“什么叫还给老爷的一万?那是我给闫氏的钱,我怕少了不能打动她,给了她一万叫她放了小璃,怎么成了还给老爷的钱了?”   刘妈也跟着一愣,说道:“当初我听下人们嚼舌头,说小姐偷偷从公账上挪了一万多块,后来换了一万,老爷这才不追究了,但也把原来的账房辞了。怎么,不是这么回事儿?”   曼云说道:“我有的是钱,何必要挪用官中的钱?那一万多块又是怎么没的?”曼云想了想,恍然大悟:“一定是闫氏自己挪用了官中的钱,趁我不在,只把这祸事安在我头上,我这钱给了老爷,她挪用的钱倒不用还了,白白给她落下一万多块!”   刘妈见曼云脸色发白,知道她实在是气得不轻,便屏声敛气,不敢说话。   曼云平息了心头的怒气,说道:“我不曾招惹过她,如今竟吃了她这样大的两个暗亏,偷了我的东西自然要还回来。”   刘妈一听,忙说道:“姑娘别大意,这万一是老爷首肯的呢?要这样,倒成了姑娘不懂事了。”   曼云叹一口气,说道:“我何尝没想到这一层呢,可是如今我连账本也看不到了,老爷是把我当家贼一样防着了。等过两天,何家的人一来,还不知道要怎么作践。”   小璃听得越发糊涂,问道:“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何家的人来,哪个敢作践小姐呢?”   曼云一提起这事,心里更加难受,说道:“今儿何先生来,是要退亲的。再过两天,少不得何家的家长过来退亲。老爷待我越发客气,多半是看了何先生的面子,如今退亲,辱及家人,我还怎么在汪家立足?趁早收拾东西走了,我真是在这个家待不得的。”   刘妈忙说道:“姑娘和何先生什么样情意,怎么说退婚就退婚呢?姑娘别多心了。”   曼云说道:“这里面的事我不愿意再提,你们也不必安慰我,劝我,事已至此,不是我能左右。你们这些东西都收回去,就歇息去吧,我也该早点睡下,好想想我自己的事情了。”   刘妈知道曼云一向目下无尘,若真的遭到了退亲的事情,也不肯去求谁给她做主,更不会求何家人改变主意。曼云若真的舍不得这门亲事,自然会想办法挽留,若是觉得多说无益,也不会强求。她这样年轻,倒看得开阔。便辞了曼云,拉着小璃出来。   小璃说道:“你说奇怪不奇怪,前几天何先生还把小姐当宝贝一样供着,如今竟要退婚,说他是心血来潮不负责任,又怎么会守着小姐一年多呢?这是个什么道理!”   刘妈说道:“你还年轻,自然不懂。如今姑娘跟何先生心里,都有一个结,这结也不是轻易能够解开。偏偏这个时候家里又闹出许多事来,真是乱作一团!”   曼云在里面,喝着一口冷茶,想着自己平日难得见伯荪一眼,汪太太却是一直常伴他左右的,冷不防说上几句叫人多心的话,只怕自己吃的亏还不止这些。天长日久,伯荪只怕早有了偏见,只忍着不说呢。自己以前和闫氏暗地里打冷战,不过是冷言冷语几句,何曾动过真招?闫氏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如今虽然打定了要离家的主意,可却不能再顶着不明不白的罪名走了。   如今就要看看,闫氏这行为到底是不是伯荪首肯,若是的话,可见家里实在是亏空得很,可是若真的穷成这样,又岂是自己一两件东西能够填补的了呢?再者,如果家里真的穷困至此,伯荪必然要求助于女婿,他已经管唐仲秋借了两三万,就算还上,也不好意思一借再借,那么只好寄希望于舜卿了。   如果真的因为闫氏搞砸了这门亲事,无论是不是伯荪授意,面上他总不好就这么放过闫氏的。就算这个不追究,把闫氏侵吞自己一万多块的事情说出来,也是要追究的。将来断了她的财权,我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做这个管家太太!到时候只说那一万块钱是母亲留给我的,我就收拾东西去陈宅住去。   打定主意,曼云脱了衣服睡下,在床上只翻来覆去地思量。忍不住又想起舜卿,心里越发乱了起来。舜卿舜卿,真是个最糊涂不过的人,只因为这一件笔洗,你就不敢娶我了吗?曼云心里只觉得难过,要她从此断了跟舜卿的来往,痛痛快快丢开手,她心里不舍;要她低声下气求他回心转意,曼云又不肯。此时巴巴地去说:“你何必不安呢,我心里是喜欢你的”,自己说得出口,他也未必信,恐怕也要以为是自己为了挽留他说的谎话。   曼云在这两难的境地里煎熬,只闭着眼睛,一会儿太阳穴又疼,拿大拇指摁着也不见缓解,只好睁开眼睛坐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屋子里越来越亮,竟是一夜未眠。   早上,小璃刘妈进来叫醒曼云,一进屋倒唬了一跳,见曼云坐在床上,两只眼睛下面黑沉沉一块,平添几分憔悴。刘妈赶紧上前,笑道:“姑娘今儿起得倒早,可有什么事情?”   曼云想了想,下了床说道:“一会儿我要出门。”说着就赶紧洗漱换衣,吃罢了早饭,就打电话给梦卿,问了是哪家百货公司,说话间就要去。刚挂了电话,就是一阵铃响。曼云少不得又拿起话筒,竟是鹏清。鹏清听出曼云的声音,便说道:“怎么是你接的电话?”   曼云道:“我刚打了一个电话,你有什么事情,快些说,我还要出门。”   鹏清一撇嘴,说道:“这刚说了一句话就要催我了,一会儿可别后悔。”   曼云说道:“我也不是催你,实在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不得不急着办呢。”   鹏清听出她有些急,便不再与她玩笑,只说道:“我这事儿原本也是大事,今儿早上听说,便巴巴的来告诉你。你且听听,是你的事情紧急,还是这件事情重大。你知不知道,你们家太太正欠着几万块外债,前不久说还就还上来了,你说她哪来这么多钱呢?”   曼云一惊,急忙问道:“她欠了钱,我还查不出来,你怎么知道?”   鹏清说道:“怎么,你倒查起你们太太的钱来了吗?这事儿也实在巧,一时我也说不清楚,你快来我家,我细细说给你听。”   曼云一听,不敢耽误,急急的上了汽车,来到孟家。孟家是新公馆,并没有深宅大院,鹏清听见汽车声,便叫使女下去迎接曼云。曼云刚进她的房间,还没有坐下,便问道:“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鹏清觉得奇怪,说道:“你不是很不喜欢议论人家的私事吗?怎么现在急成这样?”   曼云道:“由不得我不着急,我跟闫氏正有两笔烂账算不清呢!”曼云坐下,说道:“我去天津养病的时候,她在公账上挪了一万多块,只说是我拿走了,我竟是昨天才知道,白白替她背了一年的罪名。前几天,又是她那我的东西出去变卖,寻常东西也就罢了,偏是人家送的生辰礼物,还让人家在百货公司认出来了,你说,这脸面真是丢尽了!”   鹏清一听,心里称奇,说道:“你们家太太也真够大胆的,我只听说她拿了几万块出去炒债券,就觉得这胆量不小了,如今看来,原来人家心里是有底的。”   曼云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去买了公债?这事儿我都不知道。”   鹏清叹了口气,说道:“平日里我可不是说三道四的长舌妇,这可都是为了你。”   曼云急着说道:“我记住你的好了,你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鹏清看门关的很严,便说道:“都是拜我这位大哥,置了外室,闹了几千块的亏空,大奶奶跟太太说好了,再不给他援助的。他便找了个中人,借了几千块,前不久人家要他还,他打探了几句,听说你们家太太也借了一笔大数目,只说要能帮他把这笔钱追回来,就叫中人缓一缓他的欠款。”   这时,外面使女敲门,说要送茶来,鹏清只说不用,又对着曼云说道:“昨儿三奶奶又闹起来,说大爷一日一日地往小公馆跑,要花多少她管不着,但是花的多了难保不动用官中的钱,她就不依了。大爷一急,说漏了嘴。这事儿他也与继宗说过,早上他刚说过,我就赶紧叫你来了。”   曼云问道:“我知道,你这份情我记下了,她到底欠了多少钱?”   鹏清问道:“你说你们太太?”   曼云点点头,鹏清说道:“这个就不能十分清楚了,总有两万以上,听说她正投资债券,亏大了,还不出钱来。老大说,给她个日期,她要是不还,只管来找我们上人,审计院,政事堂我们都有人,只管给他做主。结果汪太太几天就凑出钱来,现下只剩一个零头,就由着她慢慢还了。”   曼云一听,恍然大悟,说道:“既然是她自己玩债券,我父亲定然是不知道的,他最反对家里人碰这些。叫他知道,可有闫氏好戏看了。”   鹏清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儿也不好办,她一口否定,你又怎么说呢?人证物证,你一样没有,若是你父亲不信你的话,你岂不是难做?”   曼云说道:“若他不信,只管叫他查去。凡事越不过一个常理,好好的,我拿未婚夫送我的东西出去卖,寻常人谁会做这样的事情?”   鹏清一愣,说道:“呀,你们太太可真会挑东西,怎么卖了何先生送的东西呢?真是罪过!”说着,她便笑了起来:“叫她再给你买回来,看她去哪里拿钱。”   曼云站起身,说道:“再别说什么‘你们太太’,她也配!我得去百货公司,叫他们留着那些东西,怎么说也是物证呢。”刚站起身来,曼云又说道:“鹏清,你可真是我的贵人,少了你这几句话,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呢!”   大闹   曼云自孟家出来,便直奔百货公司,见过了笔洗,便更加确定。于是登上车就回汪府,路上只盘算着怎么起这个头与闫氏闹起来。谁知道她一进后院,就看见罗发把小璃困在回廊角上,小璃也不似以前那样胆怯,说道:“罗管家,我已经不是汪家的丫头了,你也不能强迫我。”   罗发口里啧啧两声,说道:“了不得了,你上了学堂,心也大了,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就算是个女学生了,也还是丫头,正经公子哥,谁会娶你!你嫁给我,进门就当管家奶奶,这孩子,越发没了算计。”   曼云见状,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不由得冷哼一声,说道:“谁说我们小璃没有算计?”   罗发一听,赶忙回过身,见是曼云,连忙弓着腰,只陪着笑说道:“三小姐,小的跟小璃闹着玩儿呢。”   曼云说道:“老爷太太都在家吗?”   罗发一怔,回答道:“都在,老爷正在书房呢。”   曼云心里记下,嘴里说道:“我们小璃就是有算计,才看不上你。凭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   罗发知道此时曼云是家里唯一得伯荪喜爱器重的,就算不久就要嫁出去,此刻也得罪不起,但是他作威作福许多年,主子也对他客气,被曼云这么一句话抢白,心里又委实咽不下这口气,脸上白一阵,红一阵。   曼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嘴里吐出两个字来:“出去。”   罗发知道再待着只怕还要丢脸,应也没应一声抬脚就走。曼云拉着呆住的小璃就往东院走,一进院子,就说道:“把我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咱们走。”   刘妈迎出来,问道:“姑娘要去哪?”   曼云说道:“随便去哪,反正这里是待不得了!”说罢,就走进里屋,拿出一只手提箱子,随手塞了几件衣服,交给刘妈道:“拿着,回了太太,我们就走。”说着就往上房走去。   刘妈和小璃见曼云脸色不善,此时要劝却也拦不住,只好把心一横,跟着曼云,看她的意思。   曼云一行人直往上房去,倒引来几个家仆驻足,虽说不敢明里指指点点,暗地里也挤眉弄眼,想知道些内幕。曼云一进上房,就看见汪太太拿着一本白话注释的佛经看着,见曼云快步进来,冷笑一声,说道:“看你那样子,也不是个大家闺秀。”   曼云此时脸色一沉,说道:“太太你又是哪门子大家闺秀,一点容人之量也没有!”   汪太太一惊,她们虽然不合,不过私下里互相冷言冷语两句罢了,今天曼云说的这样大声,又一脸的怒气,怕是来兴师问罪的。想到自己做的事情,生怕她知晓,气焰便落了一半,说道:“你……你胡说什么?”   曼云说道:“太太做了多少混账事情,如今倒要赖我胡说,这样黑白颠倒,也是大家闺秀做的事情?”   汪太太将书拍在桌上,说道:“放肆!你眼里可真没有我这个太太,竟敢跟我这样说话!”   曼云说道:“太太,我知道你最不喜欢我,只把我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我肯受这折磨,也只是为了息事宁人,不叫父亲为难……”此时,曼云正听见脚步声,便继续说道:“谁知太太竟这样变本加厉,当初太太私挪了公账上的钱,只叫我背黑锅,我也认了,如今买债券亏大了,竟偷卖了我的东西。我且问你,我一个要出嫁的女儿,与你还有什么仇怨,你要这样对我!还是父亲发了话,嫌我碍事,授意了你要这样赶我走?我们都说说清楚!”   汪太太此时心里只突突乱跳,嘴上却不肯认账,说道:“这话是从何处说起,我是不知道的,你……你听了谁的挑拨?”   曼云一叠声地冷笑,说道:“我们之间也要人挑拨?太太怎样待我,心里清楚!若不是你纵容,罗发怎么敢一而再地调戏小璃?闹了出去,你以为只是我的名声坏了吗?坏的还是汪府的名声!你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我心里清楚,你欠人家几万的外债,银行圈子里的人谁不知晓,只笑话汪家穷困至此。我的婚事,也被你耽误了,你把我逼死,自己就得了意了吗!”   汪太太一听,竟是言之凿凿,没有自己翻身的机会了,便强辩道:“什么一桩桩一件件你心里清楚,外面的话也有混听的,外债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你去家里的账目,少一笔钱,你来找我。”   曼云哼了一声,说道:“你也别拿人当傻子,你借了外债,又拿我的东西还债,哪里动得着官中的钱?我都见过大丰银行的李大班了,难道你要我叫上父亲,咱们一起去落实吗?”   这时,外面响起伯荪的声音,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汪太太看见伯荪进来,只怒视着自己,不由得全身一软,坐在椅子上。   伯荪也不理她,只坐在了上座,曼云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说道:“父亲,恕女儿不孝,不能承欢膝下了。”说着,便跪了下来。   伯荪早在外面听见两人争论,一开始只意外气愤,听到曼云说汪太太私挪公账上的钱,顿时停在外面,只听着她们说话。到后来虽然闫氏没有亲口承认,也能听出她的心虚。此时伯荪正在气头上,又见曼云跪下,便说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曼云说道:“太太把何先生送我的东西拿去变卖,正被人家看到,如今人家只说我,到这个时候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吵着要退婚。女儿一生幸福是没指望了,北京城里,哪个体面家庭遇见过这样的事情?我再留下也只是辱及家门,不如自此出走,再不回来,也免得父亲脸面有损。”   伯荪说道:“还有这样的事情?!”伯荪此时已有八分相信曼云,听她这样说,一个快结成的显赫的亲家也没了,原本已是气极,又想起汪家的脸面,只觉得可恨。看着汪太太,想到自己这样掌权,还是叫她私挪了官中的钱,竟全然不顾忌自己,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汪太太说道:“看看你干的好事!”   曼云见伯荪气极,连忙接着说道:“我与何先生,不是轻易至此,父亲是最知道的。难得有他不计前嫌,一路相守,我也想好要一心一意回报,如今这样,叫我何去何从?少不得我也要效仿吕先生,终身不嫁。只是我与何先生走到这一步,竟全是她的罪过,我真是不得甘心!”   说着,曼云更是止不住,低头捂着嘴哭了起来。伯荪看见曼云这样,也忍不住心酸,想到何家若要退婚,汪家名誉扫地,这实在是天大的耻辱,以后他南面治人,威信何在?   想到这里,再看看汪太太,真是越看越不顺,说道:“你还有什么话说?这家全叫你搅乱了!”   汪太太见伯荪只向着曼云,心里害怕委屈一起涌上来,也口不择言说道:“我偏不信,何家会为了这件事就退婚?还不是你自己的好女儿生性不检点,离了家跟人私奔!本来就不是正经小姐,有个不正经的名声,也不算枉担!何苦都算到我头上来!”这话刚出口,又后悔不迭,可是为着面子,也不肯认错,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曼云。   这边正看着,伯荪已扬起了手掌,汪太太察觉到,连连后退两步,只觉得万念俱灰,说道:“老爷也要打我不成?老爷要打我,也要先想想我花的到底是谁的钱?我花的都是闫家的钱,凭什么动不得?”   伯荪此时巴掌落不下去,只盯着汪太太的脸,过了一会儿,冷笑道:“好,原来你一直存着这份儿心思,是我委屈你了。”   屋里一时僵住,静得有些压抑。此时门口罗发咳嗽了一声,说道:“老……老爷,何先生来了。”   原来舜卿早就来了,只为了面见伯荪谈退婚的事情,有听差先去禀报伯荪,结果见一家子人在屋里吵得不可开交,他何时见过这个?顿时躲在一边不敢上前,及至罗发领着舜卿来到门口,里面的人犹自不知。舜卿不好进去,只得躲远两步,却听了曼云几句话,顿时百感交集,也顾不上避嫌,只愣在门外。   曼云见舜卿愣在门外,知道自己刚才的形状怕是都被人家看去了,一时羞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犹豫了一阵,只冲了出去。   舜卿满脑子只回响着曼云刚才的话,也不知她这话是不是出于真心,又想到刚才汪太太的言语,不由心疼曼云,一时之间万种思绪,来不及多想便追了出去。   曼云见他追过来,正不知道如何面对,脚下也不停留,只管往外走,一直走到抄手游廊,舜卿又不好跟她拉拉扯扯,只跟在她后面,忍不住说道:“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曼云一愣,停下脚步,说道:“刚才我说了许多话,你问哪一句?”   舜卿说道:“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的,可是不是这样,我也听不见你这句话。你说我们不是容易至此,你要一心一意回报。”   曼云鼻子一酸,面对着舜卿,说道:“我说什么也没有用,你也不会听。”   舜卿忙说道:“我真的不知道那件笔洗不是你卖的,都是我,也不多想一想。”   曼云低着头,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有结,太太说的也没错,这也有我的缘故。”   舜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只听你一句话,刚才你说的,是不是真心的?如果你表明心迹,刚才说的不是你的真心话,那么我再不纠缠。”   曼云说道:“你就不怕我是因为挽留你才这么说的吗?”   舜卿苦笑一声,说道:“你何至于此。”   曼云说道:“我……我怎么说呢?我这两天心里很乱,只觉得你要是真的退婚,我也不会喜欢谁了,只好孤苦一生。想想又觉得不甘心,我们为什么要走到这一步呢?”   舜卿一愣,说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曼云只觉得气闷,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把话都说明白呢?好,我说明白,我想嫁给你,不是无奈之举,我就是喜欢你。你刚才也看到了,我最是不孝不敬的,搅得举家不得安宁,你把我娶回去也不好,将来也要后悔自找麻烦。”   舜卿听她说那句“喜欢”,已是欣喜若狂,又听见她后面两句,忙说道:“我知道那不是你的生母,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一定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我们尽快结婚,你也早些离开这个家庭。”   曼云不说话,只看着舜卿西服上的纽扣。舜卿有些着急,说道:“你的意思呢?”   曼云抬起头,直视着舜卿,说道:“我们的结,就这么算了吗?”   舜卿一听,没了主意,说道:“那你……还要怎样?我知道是我的错,你要我怎么做?”   曼云说道:“这也不是你的错,你一向骄傲,我这样糊里糊涂,你自然不安心。我的病早就好了,要是还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早就北上找他了,我既不找他,自然当年的心意也冷了。我只说明白,你日后若还要猜忌,就不是我的过错,到时候我说离开就离开,你不许阻拦。”   舜卿听她这么说,自然什么都肯依,便说道:“你既然表明心迹,我怎么还会再猜忌?那也不像个男子汉了。”   曼云嘴角终于有了些笑意,只低头笑着,舜卿紧紧握着她的手,正是两两相望的时候,就听见后院吵吵嚷嚷,曼云连忙说道:“此刻正是我家鸡飞狗跳的时候,你不好再在这里,我们出去说吧,我父亲要怎么处置太太,我是不管了。”   说着,两个人由抄手游廊往外走,一路上只互诉自己的心迹。两个人似是前嫌尽弃一般,很是亲热,也不似先前一般,一句话要思虑半天。   却说上房这边,汪太太一时情急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怒了伯荪,伯荪虽然气极,却只是坐着生气,既不说话,更不动手。   汪太太眼泪止不住涌出来,自己如今不认错,怕将来闹大,伯荪不肯轻易原谅,到时候自己没钱也没亲戚,投奔谁去?少不得现在低声下气认个错,大可不必为着面子失了依靠。   汪太太抹抹眼泪,说道:“老爷别怪我,我一时说了错话,是我糊涂,迷了心窍。”   伯荪说道:“你说的都是实话,我还是靠你们闫氏起的家,有什么资格管你呢。”他这话说得仿佛和善,但是语气里去却透着不善的意思。汪太太心里一凉,又见他一脸的凉薄,不由得说道:“你明白的,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伯荪说道:“夫人就算这么想又有什么错呢?我原是个依靠妻子的人,你瞧不起我也是必然的。既然如此,夫人大可离开,免得委屈了夫人。”   汪太太与伯荪夫妻二十年,自然知道伯荪最不能提起的就是依靠岳丈家势力起家的事情,他也不能忍受自己碰家里的账。如今自己动了账,又说了这样的话,竟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汪太太说道:“你……你怎么说这种话呢,我……”   她这话还没有说完,伯荪已经抬脚离开,那神情颇有点拂袖而去的意思。   汪太太愣愣地坐在上房,心里明白,以后自己恐怕连管家太太也不算了,家里的下人,只怕会不把她放在眼里。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   礼成   “听说当时老爷出来,把太太一个人撂下,当时众人都说太太再难翻身,是老爷念着旧日恩情,不好休弃,只面子上过得去罢了。闫氏管家的时候有些严厉,得罪了地下一些人,只等着这个时候报复。谁不知道当家作主的是老爷?把老爷气成这个样子,自然是没什么威信了。”   小璃一边收拾着曼云的东西,一边嘴里说着汪宅发生的事情:“后来闫氏没坐住,找老爷谈了一番话,出来的时候只跟泪人一样,到底触动了老爷,对她也不似前两天那样理也不理了。但是这夫妻两个,到底不像夫妻了,如今家里大小事情,都有老爷做主。老爷还透了口风,尽快给大少爷娶一房少奶奶,进门就当家管事。”   曼云只端着碗牛乳,听小璃说话,末了感叹一声:“她倒是个懂得委曲求全的。她没钱没亲戚,不在府里耗着,难道离家?离了家只怕要饿死。”   小璃哼了一声,说道:“小姐真是良善的人,小姐的死活她不管,她的死活您管什么?”   曼云说道:“我何必要管她的死活呢?不过是感叹一声罢了。父亲能有几时今日的地位,闫氏功不可没,如今做错了事情,就差点万劫不复,你说我能不感叹吗?”   小璃笑道:“小姐真是‘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了,小姐有钱,又有如意郎君,您怕什么呢?”   曼云低头喝了一口牛乳,说道:“现在虽然只叫嚣着男女平权,哪里真的能平权呢?男人可以为官做宰,游历四海,女人能做吗?就是你读书,我也是为着你能脱离奴婢的身份,入了学界,将来也好说个体面清白的人家。不像男人,念书好了,可以进衙门,当教授。”   小璃听着曼云的话,只是低着头,并不应和。   曼云叹了口气,说道:“我虽然恨不得她倒霉,但是同为女人,难免要感慨一下。再说,我从此再不理会她,过些日子嫁到何家,更是碰不到面,以后再无瓜葛。”   曼云此时住在陈宅,舜卿帮着拨了两个听差,曼云又聘了两个老妈子,住在这大院也不觉得害怕。刘妈就在汪宅,一有动静就跟曼云回报。其实不过是汪太太和伯荪的这几日纠纷而已。   伯荪也曾叫曼云回去,曼云只打电话说和汪太太如此水火不容,住是住不下了,只等婚礼的前一天回去,从汪家出门罢了。伯荪虽然觉得不妥,到底觉得曼云受了委屈,而且她态度极为坚决,又不好强迫,只得由着她住下,令叫两个老妈子过去守着曼云。   何汪两氏的婚礼就定在初夏,原本京城里都知道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妻,他们把婚礼的日子往前调,众人也不放在心上,提前六七天,向两家送礼物的便络绎不绝于途。   何家娶新妇,自然是更忙碌一些,早早的叫丫鬟仆妇将大小房屋客厅都细细地打扫一遍。舜卿乃是篆钦夫妇最心爱的儿子,自然很是认真的安排了,叫梦卿佩卿到西楼与极卿夫妇暂住,单把东楼腾给舜卿做新房。这里也有个缘故,梦卿本就是出嫁了的女儿,今夏姑爷回国,自然不好长住在何公馆,佩卿与燕人的婚事也是双方父母商定好了,只等秋天成亲。这样算来,一个儿子住一栋楼,并没有偏倚,似乎很合适。   何公馆的洋楼并不陈旧,也就不需要特别的粉饰,只精心装饰了。他们这样的新式家庭,贴喜字似乎总有些不伦不类,因此只用彩绸花装饰走廊墙壁,每个门口过道口,只架起一座门,藤蔓缠绕,里面还缠着彩色的灯泡。有供电公司的员工过来给何家安灯泡,一边做一边说道:“何家就是气派,办件喜事装扮得这样隆重,真不知道婚礼那天是怎样的热闹了。这一楼的大厅是要做礼厅吗?”   有听差捂着嘴笑道:“你快别这样说,当心给人家笑话。这是办喜事,老爷太太要热闹才动手装扮着玩儿的,婚礼是在六国饭店的大舞厅办呢。”   一席话说得那员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是不住地赞叹。   过大礼那一天,篆钦夫妇专请了伯荪夫妇到家里来吃一席酒,虽然汪太太与曼云不和,又惹怒了伯荪,到底这大事不好不去。去了何公馆,汪太太笑容满面,那样子竟比曼珺出嫁时还要高兴欣慰,不知道的一点也不疑心她不是曼云的亲娘。   伯荪虽然是在职的交通次长,也算地位显赫,到底跟篆钦相比,差得远了。况且当今政要巨富,倒有不少与篆钦私交甚好。就是如今越闹声势越大的广东革命军,篆钦也有一些关系。他如今和这样的人物分庭抗礼,心里自然很是得意。   席间,篆钦说道:“总统府本来要出公府音乐队的,我觉得我已不在政府供职,名不正言不顺,总不好真的受用,便辞谢不受了。但是我自然不敢委屈了令千金,令找了一队俄国人,水平也是极好的,他们的领队原是沙俄的皇室,虽然逃亡至此,但是我觉得他的体面,也不在公府乐队之下了,亲家公看如何呢?”   伯荪连连点头,说道:“何总长办事,自然是极妥帖的。不过婚礼当天请警察厅派人净道开路,倒是可以的,这事我已经跟警厅打过招呼了。”   篆钦笑道:“既然是亲家公的意思,那就这样做吧。”   双方商定了一些细节,过了两天,篆钦又在家里宴请了证婚人介绍人。舜卿在国外学金融,到底国人不觉得这是文人,但是新妇的学问却是很多人都交口夸赞的。篆钦请的证婚人自然是学界很有些威望的校长,送走了证婚人,汪太太便请了裁缝来,专程派去男女傧相家里量体裁衣。这四个傧相,还有一对情侣,就是佩卿和燕人,令两个,一个是慧瑛的堂妹慧珍,一个是仲秋的弟弟寄秋。都是漂漂亮亮的年轻人,叫人看了心里就欢喜。   婚礼那天,车队从何家出发,沿途有警察厅巡长和一队共二十四个警察前后开路,由舜卿坐着马车过来,两边自有人维持秩序,不肯叫街上的人向前。一路来到汪府,早就围满了人。汪府也装饰得极为气派热闹,听见马蹄声和汽车声,此时女傧相都已经在汪府集齐,曼云穿着银白的嫁衣,周身只有脖子上挂着一串钻石项链,缤纷闪烁,因她不喜欢现下时兴的头饰,便自己做主戴了一顶茉莉花制的花冠,拉出三尺长的珍珠纱,越发显得美丽清纯。外面汽车声想起,慧珍和佩卿便搀扶着曼云出去。曼云早见惯了新式旧式的婚礼,应付起来也是绰绰有余,但是面上也还要有一般新妇的羞涩神气。   一出门,先看见舜卿,一身雪白的西服,衬得神采奕奕。他见曼云出来,便鞠了三躬,向曼云伸出手来。曼云由着舜卿拉着手,上了马车,一路往六国饭店去。   再看六国饭店,也是极为热闹,能容纳几百人的跳舞厅此时全部装饰成了礼厅的样子,正北面的墙上交叉挂着两面“五族共和”的国旗。堂上摆着长长的礼案,上面摆着结婚证书,印盒,手花等,两边排开,陈列着亲友送来的礼品。   舜卿和曼云一进来,现在休息室休息了,到了时间便出来,在众人的见证下盖了印,由证婚人致了颂词。接着便是主婚人,因为伯荪不敢僭越,便请着篆钦致辞。篆钦是做过外交的人,演说很是了得,引着观众一阵阵的掌声。演说一结束,便由篆钦倡导着开始摄像留念,又是一阵忙碌。   之后由俄国乐师指挥着,开始演奏文明结婚曲,奏了两首曲子,便开始奏舞曲。两边摆着长桌,上面放着葡萄酒,汽水,各式的冷菜热菜,众人捧着高脚酒杯,穿梭着交谈。一些年轻爱热闹的,正聚在舞厅跳舞,过了好一阵,曼云换了件水红绣花的旗袍,和舜卿下了舞池,跳了一支曲子。众人都给他们腾出地方,待一曲结束,都围着鼓掌。跳罢了舞,舜卿便拉着曼云进了休息室。曼云穿的衣服并不算厚,还是觉得周身发热,脸上发红。   舜卿抓着曼云的手笑道:“我们竟是真的结为夫妻了吗?”   曼云知道他多少有些不敢相信,就是自己,也觉得人生在世,沧海桑田,不能预料的。便笑道:“你又贫嘴,我们费着这么大的周张,还能是为着什么呢?”   舜卿只不说话,抓着曼云的手放在脸上。这时就听见有人说道:“不得了了,这还没有入洞房,就这般亲热了!”   曼云一抬头,竟是曼珺带着一队人马,闹哄哄地过来。佩卿作为女傧相,应该从中转圜的,但是她心疼自己哥哥为着曼云受了太多波折,因此也想恶作剧一番,叫曼云也为难一下。慧珍倒是想帮忙,只是这些人里,她只于何家的人相熟,那边的人也不认识几个,不好意思多说话。   舜卿笑道:“二小姐真是最爱玩闹的,此时更少不得你。”   曼珺笑着说道:“你们郎情妾意,我们却没什么乐子了!”众人嚷嚷着要曼云做恋爱报告,曼云少不得站起身,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得很,我这个人笨嘴拙舌,最不会演说了,要我说岂不是要闹笑话?”   曼珺本事为了寻乐子来的,见曼云为难,自然也要摆出娘家姐姐的样子来,说道:“是呀,我们三小姐是个腼腆的人,在学校也不常演说。今天是文明婚礼,自然不好做这个的,难道你们做过吗?”   众人一听,也觉得过意不去,这件事便作罢。曼珺算是替曼云挡了一剑,很是得意,直冲曼云眨眼睛。曼云心里一热,汪太太的事情,只怕她并不知道,她对待自己,总是单纯的一片热心,因此也握了握曼珺的手心。   过了一会儿,舜卿出去招待宾客,他遇见以往的女性朋友,无论是他这一边,还是女方这一边,都有些刻意地疏远。幼春在旁边看着真切,笑道:“当初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叫女朋友最有效率,如今你一结婚,好多人只好疏远你,倒叫我们占了上风,你心里可后悔吗?”   舜卿一脸不以为然,说道:“这又怎么了呢?我光明正大跟人交往,不过是为了避嫌,不敢太过亲密。友情还是那友情,我后悔什么呢?”   幼春笑道:“也是,你有个貌若天仙的太太,自然不稀罕外面的野花了。”   舜卿笑起来,自去和一众宾客周旋。   到了夜半时分,宾客渐渐散去,新人以及新人的亲属都坐着汽车回何公馆,倒浩浩荡荡开了一路。到了何公馆,关起门来,众人都要形式上的一一见面。由舜卿介绍,每介绍一个人,曼云便鞠一躬,问一声好。最后,何太太说道:“连着忙碌了这些日子,总算是一切都妥帖了。西楼安了戏堂,还请大家移步看戏去吧!”   众人自然不敢拒绝,由篆钦夫妇领着去了东楼,可是何家的其他亲友,正是年轻的,不肯放过闹新房的事情。不过闹新房的事情,当事人越是羞涩,闹的人越是厉害,唯有像曼云舜卿一般,大大方方招待起来,众人倒不敢造次了。曼云笑着说道:“大家累了一天了,请里面坐坐。”   女主人大方地说了出来,众人又都觉得不好意思:人家的新房,你去凑什么热闹?等到了新房门口,更加不敢进去,原来舜卿知道曼云喜欢鲜花,这新房是摆满了各式鲜花,不是新人,迈进去也成了罪过。   这时,何太太带着梦卿来给舜卿曼云解围,说道:“你们不去吃喜酒,不去看大戏,在这里挤着做什么?快与我一起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呢!”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扫佩卿,佩卿不敢再闹,也笑着说道:“可是呢,若是不听戏,白参加一次婚礼,多没趣!”说着,手里揽着两个女朋友,一溜烟走了。众人见何太太发了话,不敢再多待,一个个只暧昧的看着舜卿和曼云,恋恋不舍地散了。   一时间,东楼变得很是清静,舜卿拉着曼云,说道:“这下真的就剩咱们两个了。”说着,就打横将曼云抱起来,一进新房,原是一个套间,由客厅进去,卧室里是各色鲜花,一股股清香直往面上扑。   舜卿将曼云放在床上,曼云只觉得周身像躺在云层里一般,曼云又坐了起来。舜卿道:“怎么,你不睡吗?”   曼云一听,先红了脸,说道:“这夜还长,为什么这么早睡呢?”   舜卿见她低垂着头,只觉得分外可爱,又知道她并不是表面那样贤良,偶尔也要闹一些小心思,便笑道:“难道你不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春宵苦短,难道你要这么坐着过去吗?”   曼云听见他倒是换回了轻佻的样子,笑道:“你又和我卖弄文采了,你知不知道有句诗,说‘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难道我不算红妆,你不该点着烛火看一看我吗?”   他们两个人说话毫不忌讳,倒叫外面的人开了眼界。原来几个最爱闹的人,没有闹成洞房,很是觉得无趣,因此又返回来,躲在隔壁房间的阳台偷听。因为舜卿和曼云失了戒心,说话也不晓得压低声音。那离得最近的毕建波听见舜卿说什么“春宵一刻,春宵苦短”的话,已经笑得不可抑。又听见曼云说自己是红妆,要舜卿端着烛火看,更是意外,笑痛了肚子。   后面的人听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话,只着急地捅他。他还想听后面的话,也不理会,只打着捅他的手,结果经拍出声响,吓了曼云一跳。曼云顿时低声说道:“有人!”   舜卿说道:“母亲把他们领走了,怎么还有人呢?”   曼云说道:“就是有人,我听到声音了。”   曼云一面说,一面又有些害怕,自己刚才的话要是叫人听见,必然要传出去,那是多么难为情呢!   舜卿便高声说道:“你们这群人,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呢?”说罢,就听见外面一阵唏嘘,不能再偷听,总觉得惋惜。极卿在西楼见那几个最能闹的突然不见了,知道必然要回来偷听,便回来,见他们垂头丧气地从新房旁边的门走出来,便笑说道:“你们闹得也太厉害了些,这眼看就要天亮了,好好的春宵,就被你们搅了。”   众人一听,极卿虽然口里责备,还不忘打趣一下,便笑道:“二爷竟是这么不厚道的人啊!”   说着,他们倒凑在一处,催着毕建波把刚才偷听到的话说出来,只两句话出口,众人便乐不可支。   曼云又羞又气,说道:“你看你看,我好好的坐在床上,你偏说些不正经的话,引着我口不择言,以后我还怎么出门见人呢!”   舜卿哈哈笑着,说道:“夫妻间什么话不能说呢?将来我们闹他们的洞房,更有可乐的呢!”   说着,便凑过来,手已经解开曼云肋下的两只扣子,曼云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拿手按住舜卿的手。舜卿此时已是意乱情迷,只说道:“放心,二哥嘴上打趣,还是要帮咱们引开那群人的……”   说着,舜卿的嘴唇印上曼云的嘴唇,曼云顿时浑身颤抖,也没了意志……   新妇   曼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大亮,不由得心里叫一声不好,坐了起来。刚想开口问小璃时辰,看见眼前家居陈列皆不似以往,才意识到这是自己在何家的新房,她早说了小璃已是学界的人,不愿意她还做伺候人的事情。便左右张望一番,想起外间有一个挂钟,便轻手轻脚起来,走到外间,才知道不过五点半钟。想回去补个觉,又怕再睡过。新婚的夫妇起床晚了总是要叫人笑话,曼云便洗漱了一番,换了衣服,稍稍敷了些薄粉,端坐在外面。   却说舜卿一夜好眠,等到早上翻了个身,只觉得身边空落落,伸手一摸,哪里摸得到什么,顿时心里一紧,睁开眼睛,看不见曼云的影子。一下子心里乱了起来,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实际上并没有同曼云结婚。一下子,昨日的种种,竟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一时踌躇起来。   曼云听见里面的动静,走进里屋,见舜卿坐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等着前面,便笑道:“怎么一大早就这样发愣?”   舜卿见曼云这个人齐齐整整地站在他面前,知道昨日与她结婚的场景确实是事实,本来紧绷的心情一下子放松,又想到自己刚才实在有些可笑,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曼云更加纳闷,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又是发愣又是傻笑的?”   舜卿笑道:“我有好事,当然要笑了。”   曼云说道:“昨天还没有笑够吗?”   舜卿说道:“自然,笑一辈子也笑不够的。”   曼云脸一红,说道:“你这个人,刚跟你结婚,你就不正经起来了。”   舜卿伸出手,拉着曼云说道:“我的不正经,自然只对你一个人的。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呢?再睡一会儿吧!”   曼云说道:“早虽是早了些,也比晚了好,难道要睡到中午叫人笑话吗?”   舜卿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给父母请安,但是昨天他们也闹到了一两点钟,现在正睡得香,我们去请安,倒扰了他们的清梦了。”   曼云想了想,坐在床沿上说道:“你说的我也想到了,正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合适呢!”   舜卿说道:“这个当然不难,再过一会儿有老妈子进来收拾,到时候我们托她打听一下西楼的境况,等上人起来了,我们就过去。”   曼云点点头,说道:“这倒是很妥帖的。”   舜卿笑道:“你就不妥帖了,这么早先把衣服穿上了,你大可以再睡三个钟点呢。”   曼云摇摇头,说道:“算了,一不留心睡过了,下人肯定不敢叫的,误了早上,恐怕要叫人笑掉大牙了,我是不睡了,你再睡会儿吧。”   舜卿解开毯子,笑道:“你在外面醒着,我还要睡大觉不成?我哪好意思呢?”说着,也起了身,曼云见他起身,便走到外间坐着。舜卿出来,到隔壁洗漱间去洗漱,正碰见何太太身边的周妈和刘妈一道来了。周妈笑道:“四少爷这么早就起来了么?”   舜卿说道:“也不算早了,老爷太太起来了吗?”   周妈说道:“太太昨晚特意吩咐了,说新少奶奶一定要过来请安的,她睡得晚,没精力早起招呼二位,两位大可以多睡一会儿。”   舜卿笑道:“都已经起来了,怎么再睡呢?大不了我们等一等吧。”   周妈也跟着笑道:“既然这样,我留神看着,等老爷太太一起来,我就过来请二位过去。”说着,跟刘妈使了个眼色,一并走了。   舜卿点头,接着就进了洗漱间,之后便换了一身西服,回来要与曼云一起坐着。却看见曼云正拿着昨天的报纸看着,不由笑道:“你也忒好学了,新婚第一天早上还要看报纸吗?”   曼云把报纸放下来说道:“除了看报纸,此时我还有什么娱乐呢?”   舜卿想了想,说道:“果然,整日里没什么娱乐,实在烦闷了一点。”   曼云笑道:“我知道,你平时是有差事的,虽然是自己的产业,可以随心所欲,但是我看你也是不敢疏忽的。你成日的奔波,在我眼里却是很充实很值得羡慕的,我连忙的机会也没有。”   舜卿说道:“那么,你要不要寻一份工作呢?”   曼云眼睛一亮,说道:“难道你们家允许吗?”   舜卿一挑眉毛,说道:“你说什么?”   曼云一怔,继而自悔失言,说道:“难道我们这样的家庭,会允许女眷出去工作吗?”   舜卿笑道:“你可小心,别再说这样的话了。父亲和母亲都是开明的人,三姐当年还做过美国一个校长的秘书,佩卿以后从政从商还是进军教育事业,父亲都表示不干涉的。”   曼云想了想,说道:“我可没有三姐和五妹的本领,若是能教书,就很满足了。”   舜卿说道:“这有什么不可以呢?现在女教授虽然稀缺,但也不是没有。还有一些轻狂的人,说女性教不来深奥的国文和哲学,我觉得你的水平早就超过了那些人,大可以放手一搏的。”   曼云知道他对于女性工作是持支持态度的,但是到底不能明白他父母的意思,如今听他这么明确地说了,很是欣慰。两个人又说笑了一阵,就看见周妈走近说道:“四爷,四奶奶,老爷太太起来了,过一会儿就能过去了。”   舜卿点点头,说道:“知道了,你先等等,一会儿引我们过去。”   等了一会儿,舜卿和曼云起身往北楼走,一进客厅,就看见篆钦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的报纸与曼云刚刚看过的一样。舜卿忍不住笑了一声,曼云连忙拉一拉他的衣襟,舜卿便忍住了后面的笑声。篆钦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看见自己的儿子和新儿媳。曼云此时穿了一件海棠红色的贡缎旗袍,这旗袍的料子还是康夫人所赠,一直放在箱底等着结婚做新衣用。下面穿着丝袜,脚下的黑色海绒面的高跟鞋上还点着碎碎的水钻,走路便一闪一闪。她停在篆钦跟前,鞠了一躬,问了声父亲好。   篆钦点点头,他虽然没有门第之念,但是对家人吃饭穿衣的观念还是很注重的,只怕家里有个不会穿衣应酬的暴发户出来。今天看见曼云进退合矩,谈吐文雅,就知道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他的几个儿女,婚姻的对象都是体面文雅的人,这叫篆钦很是欣慰,想着想着,便微笑道:“你们的母亲正发愁呢,快去看看她吧。”   曼云舜卿虽然不能明白这意思,也只好点了头来到何太太的套房里。曼云一进去,便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何太太见他们过来,说道:“哎呀,你们来的早了一步。”   曼云一怔,舜卿问道:“母亲这样说有些奇怪了,儿媳妇来问安,还有嫌早的吗?”   何太太正戴着眼镜,说道:“我正想着选一件礼物给曼云呢,还没选好,你们就来了,这不是早了么?”   曼云一看,可不是,何太太眼前正摆着一个木盒子,里面放着几件玉器。   舜卿笑道:“您看看,也不是很多东西,何必还挑拣呢?干脆全送了好了。”   何太太笑道:“娶了媳妇高兴得你,越发说话没遮拦,你替媳妇赚这些东西,难道还有抽成吗?”何太太见曼云微微低头,便说道:“算了,我们也不说笑了,我怕你媳妇面皮薄,不好意思呢,曼云,你过来。”   曼云走过去,坐在何太太身边。   何太太说道:“我再懒得选了,你选一件吧。”   曼云不好造次,退却了一番,何太太执意叫她选。曼云见惯了这些东西,也知道这几件东西价值相仿,只是寓意不同。麒麟送子,她一个年轻新妇,总不好意思选这个,量何家现在以经商为主,应该是喜欢招财进宝的寓意,便选了件玉龙龟,说道:“母亲的东西,自然都是顶好的,我就随便选一样,料也不会吃亏。”   何太太笑着摘下眼镜,说道:“你瞧瞧,我这个儿媳妇,倒很会做生意呢!”   舜卿只偷眼看着曼云,满脸的笑意,何太太见状,笑道:“你们还没吃饭吧?就在这里用了,这两天你们怕只得这片刻的清闲了。”   曼云说道:“即是母亲说了,我们就沾这个光,和上人一处用饭了。”   何太太见她说话处处客气,行事也十分的小心,就觉得一家人大可不必如此。然而一个新妇,自然处事小心些,也不好点破,便笑了笑,叫周妈端些早餐过来。何家的早餐比较西化,桌上摆了几杯牛乳,咖啡,还有牛乳蛋糕,饼干,另有几盘煎蛋和火腿片。曼云虽从不吃这样的早餐,但也见识过,因此应对自如。   吃罢了早饭,别了何太太,两人离了北楼,曼云说道:“要我说,我们全家人住在一幢楼里,可能稍嫌拥挤了些,但也是住得下的;可是这样分散着住,倒觉得有些冷清了。”   舜卿笑道:“我也这么想的,早年的时候,父亲是希望一大家人住在一起,将来还有孙辈,一幢楼怕是不够,现在他老人家观念变了,还觉得这房子太大了些,很愿意我们各自住去。”   曼云说道:“西洋的小家庭,讲究自立,我觉得是很锻炼人的。可是国人觉得亲人之间算计的那么清楚,有点缺乏人情味了。”   舜卿笑道:“可见东西方差异真是不小,我是生活在夹缝中的人呢!”   说着,两人到了东楼,曼云说道:“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二哥二嫂,三姐和五妹呢?”   舜卿看看太阳,说道:“这个时候他们虽是都起来了,可是一会儿就要开午饭,岂不成了我们蹭饭吗?吃过了午饭再过去吧。”   曼云点点头,进了东楼,吃罢了午饭,又去西楼拜访了极卿夫妇,梦卿佩卿姐妹。下午的时候又有一些朋友来祝贺,舜卿便在东楼招呼。真是何太太所说非虚,一连三天,也只有那一刻的清闲了。   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曼云是不大情愿。进了门,伯荪看见舜卿,自是觉得顺眼之极,拉着便是一番高谈阔论。世番对于舜卿很有一番意见,奈何对谁也不好说,本想个借口早早开溜,却得不到伯荪的同意,只得留下来忍着。   舜卿也不觉得异常,还是一样的和世番打招呼,世番碍着伯荪的面子,勉强应了,到底这态度引起了舜卿的疑惑。想起自己当年利用他接近曼云,到底没有认真跟人家学习国文,终究过意不去,便笑道:“大公子学问很好,可惜我忙于俗事,没能讨教,心里很过意不去。”   世番连连摇头,说道:“那倒不必,我怕是教不了你什么的。”   舜卿听出这话里的语气不善,只觉得并不是教授学问这么简单的缘故,可是此时并不好深究,便笑一笑作罢。   天下间女儿回门,最是被家人众星捧月地问东问西的,偏偏曼云坐在一边没人理会,她也觉得无趣。对着汪太太,更是什么也不想说。好不容易到了下午,两人辞别了家人便往何公馆去了。   车上,舜卿说道:“我看着你大哥似乎对我很有成见。”   曼云一怔,想了想,记起世番曾对自己说过舜卿包养情妇的事情,便笑道:“我大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你勾引外界的女子做情妇,对你很是不满呢。”   舜卿忍不住笑了,说道:“我原以为我以前只是风流的名声,原来竟到了下流的地步,我何至于呢!这话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   曼云回忆了一下,想到世番说这话时,正是她厌烦舜卿的时候,自然没多想就信了,此时自然觉得此话很是无稽,到底世番从哪里听来呢?世番这种不常交际的人都知道,那么外界怕是都传开了,可是并没有听谁说起,那么就是有人单独告诉了他。想来想去,只觉得是丁子茗。   曼云恍然大悟,不由得问道:“你与那个丁子茗,关系要好不要好?”   南下   舜卿愣了一下,笑道:“不得了,现在就要排查我的过往了么?不过我与这个丁子茗是很清白的关系。”   曼云一歪头,说道:“我哪里是排查,我觉得这话时丁子茗告诉我大哥的,他当时说的时候很是义愤填膺。”   舜卿笑道:“这可就冤枉我了,我跟她连暧昧也没有。这么说还有些不妥,原来她有些暧昧的表现,我不敢低看人家,只以为是误会,更是以礼相待。当初我们刚回国,三姐想见见她,我便从上海把她请来,只是这么简单。何以她要这样冤我呢?”   曼云摇摇头,说道:“要深究的话,自然是想得明白的。但是我是不想深究了,留着脑子歇歇吧。”   舜卿说道:“可怜我这冤案还悬着呢。”   曼云说道:“她总不好四处说的,知道这事儿的只有我和我大哥,你就放心吧,旁人的看法,难道你在意吗?”   舜卿从反光镜里看着曼云,说道:“既然你心里清楚,那我是顶不在意的。既然你不打算管这事了,那自然就让它成了悬案吧。”   曼云说道:“我自然最想跳出是非圈的,但是怕是非还要缠着我。”   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曼云并不愿意与舜卿说,想到丁子茗的种种,只觉得十有八九她会成了汪家的新女主人呢。她这样的人若成了汪少奶奶,又会是怎样一副面孔呢?   正想着,突然身体前倾,汽车已经停在了何公馆门口。   舜卿笑道:“你一定又想很多东西了,我想麻烦总不至于来找你,你且闲闲你的心吧。”说着,便拉着曼云下来。他们先到北楼见过篆钦跟何太太。何家一向行动自由,也没有要向长辈晨昏定省的规矩,但是曼云新婚回门回来,自然要知会翁姑。   一番问好结束,何太太笑道:“原本以为你们要在那边住下的,这么快就回来了,其实大可不必,倒显得我们不近人情呢!”   曼云笑道:“家里一切都好,我们老爷太太都不是擅说话的人物,嘱咐了几句就回来了。”   何太太知道曼云和汪太太关系并不是十分的好,想一个新妇回娘家没有亲娘陪着说话难眠觉得无味,所以早些回来,便笑道:“既然这样,就快回去歇着吧,若是还有精力,就去找梦卿佩卿说说话。梦卿再过些日子就跟姑爷去新买的房子住去了,以后你们再要这样亲密可就不易了。”   舜卿说道:“怎么,三姐夫回国了吗?”   何太太笑道:“确实是快了,还托故友在京里找了栋房子,等他回来,梦卿就搬走。”   舜卿说道:“那么,我们还是趁早去看看她吧。”说罢,与曼云一起,别了何太太,往西楼去。一进客厅,青儿正捧着一大束花过来,见是舜卿和曼云,忙停住脚步笑道:“四爷,四奶奶。”   舜卿点了点头,说道:“二嫂正做什么呢?”   青儿笑说道:“二奶奶正教善哥儿国文呢,说善哥儿从小只会说些外国话,倒把老祖宗的东西忘了。如今上学,国文竟然不及格,这可怎么了得?我虽没什么大学问,教你句读格式,还是绰绰有余了。”   曼云见她学起慧瑛的语气,竟是惟妙惟肖,不由得笑了起来。舜卿说道:“既然是辅导小善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就不好打扰了,三小姐和五小姐呢?”   青儿说道:“正在三小姐房里说体己话呢,我这就要过去,这花儿给三小姐插瓶用的。”   舜卿说道:“这边二嫂才用不着你,就跑去替她们办事。”   青儿只是笑了笑,引着舜卿和曼云往楼上去。舜卿进门的时候,佩卿正端详着手上的戒指,说道:“这么好的东西,真的就给我了?”说着,看见舜卿进来,也没继续说,只是笑道:“四哥哥来啦,真是稀客了。”   舜卿一怔,指指自己,说道:“我还是稀客吗?”   佩卿站着说道:“四嫂嫂。”   曼云连忙走上前,说道:“快坐下吧,不要这些虚礼。”   佩卿笑道:“四嫂嫂来得真巧,三姐姐正分东西呢。”   梦卿笑道:“你倒好,拿我的东西做好人。我早就给曼云准备好了。”说着,拿出一个玫瑰紫色天鹅绒面的小盒子来,说道:“我过些日子就要走了,临走把这些小玩意儿分给你们,也算是一件慷慨之举了吧?”   佩卿一伸手,晃一晃手上的翡翠戒指,说道:“瞧瞧,送这么件小东西,还成了慷慨之举了。”   梦卿说道:“曼云你是识货的,你看我这戒指,颜色这么翠,可是好东西不是?到了外面,就算有钱也不是轻易能够寻到。”   佩卿笑道:“我知道了,还是三姐姐的宝贝,那就更值钱了。”   梦卿不理她,笑着把盒子往曼云跟前推了一推,说道:“这是给你的。”   曼云本与她熟识,知道梦卿是很洋派的人,弄些虚礼反而叫她不痛快,便笑道:“那我就先谢谢了。”   说着,打开盒子,是一个小小的翡翠莲花,绿莹莹的闪着光,拿出来对着阳光,晶莹剔透。曼云笑道:“看来我谢对了,实在是很好的。”   梦卿说道:“你喜欢就好了,这些东西原是很久以前或者买的,或者别人送的。我不大戴这些东西,留着也是留着。”   说着,看见青儿的背影,说道:“青儿,你过来。”   青儿刚把一瓶花摆好,听见梦卿叫她,便走过来笑道:“三小姐什么事?”   梦卿笑道:“你是二嫂嫂的使女,倒为我们做了不少活,这个给你。”说着,又拿出一个绿色的扁盒出来。青儿连忙把手一背,说道:“我做这些事情,都是应当应分的,不敢求赏。”   梦卿说道:“这哪里是赏,这是送你的。你与我们打牌,还敢赚我们一笔,如今倒客气起来了。再说,这些东西,值个什么呢。”   青儿想了想,笑道:“谢谢三小姐。”说着走过去接过盒子,打开来看,是一对玛瑙坠子,便弓着身子谢了谢。   舜卿说道:“这算是送完了吗?”   梦卿撇撇嘴,说道:“你可真是该打,二嫂嫂的还没送出去呢!青儿,你把这个拿去给你们奶奶,就说是我送她玩儿的。”   说着,梦卿手里又多出一个蓝色的盒子,递给了青儿。青儿接过来,便辞了屋里的众人,出去了。   佩卿叹了口气,说道:“三姐姐,你可真是面面俱到。”   梦卿说道:“这送礼本来就该注意,你有了,旁人没有,叫她怎么想呢?”   佩卿说道:“我看谁也不会多想,就是你会瞎想。”   梦卿指着佩卿说道:“你看看你,将来嫁到彭家可怎么得了。”   舜卿笑道:“自有燕人护着她,你着什么急?”   曼云见他们无论上下,都相处的极为和睦,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就听见慧瑛的声音,梦卿便说道:“是不是二嫂嫂来了?”   她这一说,说着,慧瑛便走进来,说道:“还是三妹妹耳朵尖,才说了两句话就给你听见。”   舜卿笑道:“小善的补习算是结束了吗?”   慧瑛说道:“还差得远呢,连本《论语》都读不下来。”   梦卿说道:“他还小呢,大可以慢慢来。”   慧瑛说道:“这也算小吗?我的兄长这么大的时候,四书都能倒背如流了。现在提倡新学,只学些算术英语,忘了根本。”   梦卿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笑道:“既然这样,怎么不多教一会儿呢?”   慧瑛笑道:“这不都是为着你吗?我看了你送的东西,怎么好不过来道声谢谢呢?”   梦卿说道:“这又何至于呢?我就要搬走了,送几样东西,也不贵重,谢是没有必要的。”   慧瑛说道:“你要搬走了,确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你们夫妻两地分居,有点不尽天伦人情了。更何况,你毕竟是乔家的人,总是住在何家,也不方便。”   佩卿一听,很不赞同,说道:“二嫂嫂分的好清楚,三姐姐就算嫁了,何家也是她的娘家。我就不喜欢这样的风俗,女子嫁到了谁家,就改姓夫家的姓,成了夫家的人,娘家倒成了外家。”   慧瑛一听这话,只觉得佩卿是在批评自己刚才的言论,便说道:“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就是外国,女人结婚了,还要冠以夫姓呢。”   佩卿不以为然地说道:“我就不这样,即使将来嫁了人,我也要以独立的身份展示于社会,绝不以谁的太太来做头衔。”   慧瑛说道:“你是思想新潮的大小姐,我是及不上的。”   梦卿连忙打断道:“五妹特立独行,二嫂嫂且不要理她。我也不与她计较,要争论起来,还要被她搅糊涂了呢。”   佩卿本是有口无心,并不是要同慧瑛辩论,这边看她认真起来,自己还要辩解一番,却被曼云抓住右手,才不肯多说。   慧瑛说道:“快到晚饭的时候了,我得去看着小善吃饭了,这孩子最近总是挑食。”   舜卿说道:“二嫂去忙吧,改天还要去请教小善四书呢。”   慧瑛笑道:“你又打趣,你们聊吧,我走了。”说着,慧瑛便走了出去。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梦卿说道:“你也真是的,二嫂嫂是个旧派的人,你还跟她认真起来。”   舜卿说道:“五妹又不是故意的,二嫂看着五妹长大,难道也会介怀吗?你也忒小心了。”   曼云冷眼看着,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矛盾。慧瑛到底是旧式的少奶奶,在这样的开明之家,难免会有和她们姐妹意见不合的时候,争执起来,总要伤了和气。他们又说了一阵子,也别了梦卿佩卿姐妹,回到东楼。   一进门,就看见刘妈迎上来,说道:“姑娘今儿去了这么久?”   曼云说道:“早就回来了,先去那边看了看。”   刘妈笑道:“应该的,厨子已经做好饭了,这就开饭吗?”   曼云看看舜卿,说道:“先摆上吧。”   说着,两个人一起坐到了外厅,由刘妈端着食盒进来,摆好了饭菜,是两碟荤菜,两碟素菜,一碗口蘑鸡蛋汤。这对新婚夫妻这两天都忙着宴客,见不到这样的寻常饭菜,倒有了些胃口。舜卿叫刘妈和厨子都各去吃饭,自己给曼云盛了一碗汤,放到她跟前。   曼云笑道:“怎么这么客气呢?”   舜卿说道:“这不就是所谓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吗?以前看这个典故,总觉得有失平等。现在我来给你盛汤,把女性的恭敬变成男性的恭敬,也是为女权运动做贡献了。”   曼云笑出声来,说道:“你这贡献未免太小了些。”   舜卿笑了笑,沉默了一阵,说道:“忙了这么久,我也该回公司赵侃生意了。”   曼云说道:“我知道,你毕竟是有事业的人。”   舜卿说道:“我确实是想将手上的商业做大,北方的生意交给二哥就够了,我想去上海开拓事业。”   曼云一怔,说道:“上海?那倒是个很繁华的地方,你要去上海发展,我们是不是都要搬去?”   舜卿放下筷子,很郑重地说道:“你愿不愿意去呢?”   曼云说道:“我去哪里都没有问题,我是没有那么深的安土重迁的思想的。可是,老爷太太都在北京,难道你可以去上海吗?”   舜卿笑道:“我想父亲是不会不同意的,他是比较赞成我们外出闯荡的。”   曼云说道:“如果上人没有异议,我很乐意跟你出去。去远一点的地方,又是一片新天地。”   舜卿点点头,说道:“如果你也愿意的话,那么我想我们就可以开始准备了。”   曼云笑了笑,其实她心里还有些心思:如今娘家只怕还有一场风波,而这个家也不那么单纯。若是能够南下,只是小家庭,必然事少。事情少了,心里自然也轻松些。   此刻,有一列从北方开来的火车到了北京,佩东正坐在车上。他刚从车上下来,换了另一列南下的火车。刚坐在座位上没一会儿,就看见座位旁边放着的报纸上,竟有曼云的名字。佩东不由得心头一震,展开报纸,原来是曼云和舜卿结婚的公告,上面还印着他们的结婚相片。佩东手上力气加重,报纸被攥紧。火车缓缓开动,佩东闭上眼睛,已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这时,外面传来茶房的声音:“这里有一位阮先生……唉,你倒是容我跟人家说一声儿啊……”   佩东一愣,放下报纸,就看见一个穿着西装,戴着鸭舌帽的男孩子闯了进来。茶房说道:“这位先生找一位姓阮的先生……”   佩东看着那个男孩,男孩摘了帽子,笑道:“阮先生!”   佩东一愣,他认出这男孩是女扮男装,这眉眼他也觉得熟悉,可是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那女孩子说道:“我就听说你可能路过北京,在这里守了四五天了,凡是路过南下的火车都一一检查一番,这段路程我走了十几遍了。”   茶房见这女孩子都说上话了,那这必然是她找的人了,所以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佩东皱着眉头想了想,看见她眼角眉梢的风采,才记起来:“……钱小姐?”   看见佩东想起自己,钱傲梅笑了起来。   重聚   清晨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霞飞路的何公馆里,正是一片忙碌。刚来的使女小穗跑前跑后地帮忙,这会儿又钻进了厨房,被祥妈赶了出来:“你是太太跟前的使女,小心沾一身油烟回去呛到太太。”   小穗说道:“太太说了,客人是最喜欢吃火腿炖猪蹄的,赶紧在菜谱里加上这道菜,要炖的烂烂的,最好现在就开始,中午就能炖的很烂了。”   祥妈笑着答应,小穗看看左右,忍不住好奇道:“我来家里不过一个月,也见识了些顶有身份的人物。今天是什么样的客人,叫太太这么高兴?”   祥妈笑道:“其实也不是多重要的客人,是太太出嫁前的使女。”   小穗一惊,问道:“使女?”   祥妈说道:“可不是嘛?太太做小姐的时候就在身边伺候的,太太亲自送到了新式学堂,念书识字,成了文明人,嫁了一个大学生,现在也成了体面的太太,说他们家先生要到这里来教书,昨儿已经到上海来啦,太太就叫她中午过来,吃顿饭,叙叙旧。”   小穗一听,想了想,说道:“她可真是好命。”   祥妈说道:“我们太太虽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可也不是那些轻薄张狂,不拿下人当人看的有钱人。她是最体恤下人的,你要是尽心尽力的伺候,太太也定然不会亏待你。”   小穗只拿牙齿咬着下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两圈,说道:“话我传到了,我得回太太那边了。”说着,一甩辫子,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她进到客厅的时候,正看见太太从楼上下来,不过是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银杏色西式剪裁的旗袍,在外面套着件水红色的罩衫,足下是一双白色平底皮鞋。曼云就是有这种本事,看似不经意的打扮,却处处透着心思。她烫了头发,盘在头顶,略添了几分成熟文明的样子。   小穗赶忙笑道:“太太小心楼梯。”   曼云笑道:“每日走好几遍,闭着眼睛也没事的。”   小穗还是跑上楼,搀着曼云,说道:“您可仔细些,现在您可不是一个人。”   曼云笑了笑,没答话,走下楼梯,便在大厅坐下。刚坐下,便说道:“派人去接了吗?”   小穗说道:“都安排好了,祥叔已经出发了。厨房也开始忙活了,昨儿先生还吩咐了些事情,都照做了。先生说不许吵醒太太,所以大家都悄悄儿地干着呢。”   曼云靠在沙发上,说道:“算一算,我们竟有四年多不见了。”   小穗笑道:“太太真是个念旧的人。”   曼云想了想,又说道:“花店送花的人到了没有?”   小穗说道:“刚打了电话,叫送最新鲜的花儿呢,您放心吧,一会儿他们送来我就摆上。”   曼云点点头,坐了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汽车刹车的声音,连忙说道:“是她来了!”   说着,就站了起来,小穗赶紧在身边搀着,和曼云一起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刚二十出头的少妇从车上下来。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光亮。   “小姐!”少妇刚下车就快走两步,上前拉着曼云的手,曼云笑道:“还叫我小姐呢!”   少妇只是笑,曼云又说道:“热气刚上来,快别站着了,都进来吧。”   曼云拉着少妇进来,在客厅坐下。小穗忙着端上茶水点心,站在一边,偷偷端详。见小璃穿着一件翠兰旗袍,虽是刚从北边过来,可身上的衣服却不落伍。而主人的神态还透着落落大方,小穗摸着辫子,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个人是使女出身。   小璃感觉到有人看着她,便抬起头,望了小穗一眼,问道:“怎么小姐又用使女了?”   曼云看了看小穗,说道:“我是很不愿意买卖人口的,这不是不拿人当人看吗?但她是有原因的,她本来是拐子从乡下拐来的,来到我家后门求管家老妈子买去。我听见动静出来,看她可怜,就买下来了,到底是破了一回例呢。”   小璃感叹一句:“她虽然被拐去,到底也算命好。要是卖到那些张狂家庭里,日日的人人打骂,就更加不堪了。到小姐身边,过上几年,活也会做了,礼数也周全了,话也会说了,不是很好吗。”   曼云笑了笑,说道:“哪里就说得我这么好了呢。对了,”曼云转过身对小穗说道:“去叫奶妈把笙儿抱过来。”   小穗答应一声,就上楼了。小璃问道:“是小小姐?”   曼云笑出了声,说道:“什么小姐小小姐的,好像我跟她是亲姐妹似的。”   小璃说道:“我怕分不清嘛!孩子三岁啦?”   曼云点点头,小璃感叹一声,道:“时光真是白驹过隙一般,不过小姐虽然做了母亲,可还是那么年轻。”   曼云笑了笑,问道:“那边是个什么情形?”   小璃知道她问汪府的事情,便放下茶杯说道:“老爷赋闲在家里,他是做惯了官的人,不会做生意,只好吃着以前的本,所幸家大业大,还过得去。”   曼云说道:“这个我知道,大哥来信时说过。”   小璃又想了想,说道:“大少爷过得还不错,这丁子茗当初不敢叫她进门,怕丢人,闹得那么大,还是嫁过去了。原以为她是怎么轻狂的人,可是进了门,却真的是改头换面了。从不奢侈挥霍,待人又和气,已经开始掌家了。可是太太不安稳,暗地里两个人关系怕是不太好。大奶奶面上还给太太下跪过,连老爷都说她是很贤惠的儿媳妇。”   曼云说道:“不管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过得去总还是好的。”   小璃笑道:“家族大了,总有几本难念的经。”   曼云连忙问道:“那你呢?白先生对你可好?”   小璃顿时红了脸,说道:“我们彼此都很好,就我们两个人过日子,也没什么烦心的事情。”   曼云笑道:“那很好啊!”   正说着,就听见一连串的“妈妈”,声音像银铃一样。小璃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奶妈摸样的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儿过来。女孩儿刚落地,就跑着扑到曼云怀里。曼云笑道:“还没见过客人呢,快问阿姨好。”   女孩儿转过身看着小璃,鞠了一躬,脆生生说道:“阿姨好!”   小璃一看这女孩,一身宝蓝色连衣裙,雪白的袜子裹着细细的腿,脸上更是粉雕玉琢一般,顿时欢喜得很,连忙掏出一封红包,递到女孩儿跟前。   女孩儿看看曼云,曼云笑道:“阿姨送你的,你就收下吧。”   女孩咧着嘴双手接过红包,对小璃鞠了一躬,说声谢谢,便又倒进曼云怀里。   曼云笑道:“你看,她还是不大懂礼数。”   小璃连忙说:“还是小孩子嘛,要多能干呢?小姐你可千万别拘了她,天真烂漫的才好。”   曼云点点头,小璃只拉着笙箫的手,问这问那,过了一会儿,小笙箫有了些困意,脑袋对着曼云的肩膀一点一点,想睡又强忍着不睡。小璃便笑道:“孩子困了,快叫她回去歇着吧。”   曼云拉起笙箫,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说道:“这才起来呢,是我们说的话她听不懂,你和小穗姐姐玩儿去吧。”   笙箫听了,有了些精神,便由着小穗拉着离开。   小璃看着她们离开,又问曼云道:“这些年姑爷生意怎么样?”   曼云笑道:“你还是改口吧,什么小姐姑爷的,你到底已经是人家太太了。”   小璃说道:“那我说什么呢,难道也叫何先生何太太不成?忒疏远了。”   曼云听她这么一说,便不再坚持,笑道:“他的生意还算好,这两年也打开了些局面。”   小璃说道:“北方如今乱的很,兵祸连连的。走在街上,还能看见断胳膊断腿的伤兵,可怜呢。”   曼云说道:“这里又何尝不是呢,我刚到上海的时候,正赶上浙江省长宣告独立,到了冬天,又是江浙战争,不过上海终归还安定些,打仗也只是周边了,但是心里到底不能安生。“   小璃连连点头:“是啊是啊,还是上海好些。这打完了旧军阀,还有新军阀,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曼云说道:“国家承受着外国人带来的耻辱,内部却只顾着中国人打中国人,有什么意思?当年多少心怀天下的好男儿参军,只怕也要被这现实磨光了锐气了。”说着,曼云有些恍惚。   正说着,就见祥妈过来说道:“太太,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现在摆饭吗?”   曼云看了看客厅里的立钟,笑道:“都中午了,罪过罪过,叫客人饿肚子了,快摆饭吧。”说着,就拉着小璃进了餐厅。厅里摆着一张大桌子,铺着红色天鹅绒的桌布,有一个厨子和祥妈正在摆饭。   曼云拉着小璃坐下,小璃一开始并不敢,推辞了一下,叫曼云拉着坐了。两个人边吃边聊,竟是有说不完的话。吃罢了饭,两个人到曼云房里聊了一会儿,小穗就上了楼来,正看见曼云一脸倦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小穗连忙说道:“太太,您该睡下了,您忍得,孩子可忍不得。”   小璃一愣,继而笑着问道:“怎么?又有了?那还陪着我,真是我的不是了!”   曼云说道:“小穗,你真是不懂规矩,当着客人的面这么说话。”   小璃连忙说道:“何必把我当客人呢,我原是您的使女呢。”说着,只盯着曼云的肚子出了一会儿神,又说道:“那小姐快点歇着吧,我可要回去了。”   曼云想想在,知道她新搬来上海,只怕还疲累的很,便点了点头,说道:“你初来乍到,有什么不懂,缺什么,短什么,尽管来找我。”   小璃笑着答应,便走了。   送走了小璃,曼云便回屋里躺下。她原来受邀在金陵女中做督学,因为怀孕刚刚请了假,在家里休息。孕妇总有嗜睡的毛病,曼云迷迷糊糊便睡下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做梦了,梦里似乎还有个穿着绿色制服的人,可是总看不清脸。说是做了梦,却很迷糊,不知道是梦见的,还是胡思乱想想到的。正半躺在床上踟蹰着,就看见舜卿手里拎着皮鞋,轻手轻脚地在门口探出了头。   疏离   曼云不禁失笑,说道:“你怎么这副样子?”   舜卿见她醒着,便所幸把皮鞋放下,走过来坐在床边,说道:“小穗说你睡下了,我怕惊醒你,本来打算看一看就走。谁知道还是把你吵醒了。”   曼云连忙说道:“不是,是我自己睡够了。”   舜卿看着曼云,不知不觉的,手就伸了过来,想要抚摸曼云的脸,曼云连忙偏过头,说道:“刚摸了皮鞋的手!”   舜卿才想起来,笑了笑,说道:“真是糊涂了。”   曼云问道:“你怎么了?”   舜卿忙说道:“没什么,我没怎么样,你休息吧,我还有些事情。”说着,就往外走。曼云连忙叫住他,指了指地上的皮鞋,说道:“穿上鞋吧,小心着凉。”   舜卿才想起来,便捡起皮鞋走了。曼云自己笑了一阵,掀开被子起来,看见小穗正拿着报纸过来。   曼云连忙朝小穗挥挥手,接过报纸,走进屋里,坐下来看报纸。看到上海新一届驻军的消息,也不甚留意,随手翻过去之后,却觉得似乎有个熟人的名字在上面,便又翻了回来。那“阮佩东”三个字,赫然印在上面。   那三个字本来是黑色,在曼云的眼睛里渐渐变成了军绿色,慢慢幻化成一个身影。那张脸依旧看不清楚,心里的感觉没办法说明白,可是心,终就是被搅乱了。   这么多年,不去问,不去看,谁知道命运还是要叫他们再相遇吗?一个上海滩,说大真是大,芸芸万众,说小又小的很,哪里碰不到面呢?碰到了要怎么办呢?是装作看不见,还是化作陌生人,还是轻轻叫一声表哥呢?   曼云合上手里的报纸,对小穗说道:“今天的报道没意思,你拿走吧。”   小穗看曼云神态有些异样,不由得问道:“太太怎么了?难道报上有不好的事情?”   曼云顾不上说话,只摆了摆手。小穗见状,忙说道:“太太歇息吧,要有什么事情只管叫我。”说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曼云只闭着眼睛坐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有人走近,在自己面前停下。曼云知道,此时再没有别人,定然是舜卿了,便也不说话,只觉得舜卿一俯身,正要把自己抱起来,才睁开了眼睛。   舜卿一愣,继而笑道:“你今天真是奇怪,一会儿睡一会儿醒的。”   曼云笑道:“我原是在养神,你怎么又来了?”   舜卿指指窗外,阳光有些发红,竟已是黄昏时分。   曼云失笑,说道:“我真是的,愣了这么久。”   舜卿说道:“你若是困,就到床上睡会儿,若是不困了,晚间我载你到公园走走,正是纳凉的时候。”   曼云摇摇头,说道:“我已经睡了一天,再睡就要懵了。”犹豫了一下,曼云说道:“我想去找月出姐姐聊会儿天,她不是快要来上海吗?”   舜卿皱了皱眉,说道:“还是算了,许教授的母亲正病重,她只怕顾不上跟你说话。再说,她现在吸上了鸦片,是越发的颓废,你去了,闻见鸦片烟怎么办?”   曼云说道:“我去的时候她自然不会抽的……”顿了顿,想到这究竟不大合适,便说道:“那算了。”   舜卿看着曼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说道:“怎么了,有心事?”   曼云连忙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不工作了,在家里挺闷的。”   舜卿点点头,说道:“可惜我们来上海,也没有亲戚,要是在北京,你大可以天天和三姐五妹一起畅谈。你现在却也只能闷着了,要不然我多在家陪你,你看好不好?”   曼云连忙说道:“我这是第二胎,又是这么早的时候,巴巴的叫你陪着,人家不会看笑话吗?”   舜卿很不以为然,说道:“这有什么,难道我的家事,还要别人管吗?你呀,就是太在意别人的眼光了。”   曼云想了一想,说道:“你不知道,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员,大着肚子还能上课,我为什么不能去工作呢?怀着笙箫的时候,我不是还公开讲演过吗?我倒觉得不妨事的。”   舜卿眼神有些闪烁,说道:“到底不大方便,还是我来陪你吧。”   曼云看着舜卿,两个人只互相注视着不说话,曼云多少猜到他的顾忌。他恐怕知道佩东来沪,所以刚回家时才心事重重。这叫曼云多多少少心情复杂,只下定了决心要反对舜卿,便拉着脸说道:“我是社会的一部分,你不能干涉我。我既做出了这个决定,自然是有信心能够做得周全,我保证觉不出事情就是了。”   这次,便是舜卿看着曼云,看了一会儿,才笑道:“何必这么认真呢,既下定了决心,那就随你。”   说着,舜卿站起来走了出去。曼云看着他的背影,也觉出他的不快,自己心里也有些堵。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曼云先是吓了一跳,才拿起话筒,那边却没有一点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月出的声音:“曼云,你还好吧。”   曼云连忙笑道:“我很好啊……”才出口,就想起人家的婆婆正是病危中,便收敛了笑意,说道:“你呢,那么忙,还抽空给我挂电话?伯母病情怎么样了?”   月出叹了口气,说道:“早上的时候去世了。”   曼云一听,说道:“那实在太不好了,伯母病中我们也没有去探望,这次葬礼就叫舜卿过去,也算一番慰问,我恐怕不能亲自去了。”   月出冷笑一声,说道:“你们与我先生又不相熟,我又是不被承认的儿媳妇,你们以什么身份来呢?就是我也要受他们的屈辱,你们来,难道要自寻羞辱吗?你可千万不要来。”   曼云知道月出与新先生的家庭似乎矛盾重重,今天看她说出这样的话,显然矛盾已经摆在明面了,不由得问道:“怎么说这样的话呢,就是以社会人士的身份吊唁,又有什么不妥呢?”   月出说道:“我是不想你们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人家在浙江办丧事,公公只叫我暂留上海,这算什么事情?他们不把我当许家人,我又何必作践自己?”   曼云听着月出说话,她知道她最近两年疾病缠身,公婆关系又紧张,再加上夫妻两个聚少离多,再温和恬静的人,性格也要变坏。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初她还愿不愿意突破一切地在一起呢?曼云想着想着,只觉得感慨,却忘了接月出的话。月出见这边沉默这么久,问道:“怎么,你心烦了?”   曼云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哦,那倒没有。”   月出说道:“我也真是的,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曼云听出她的误会,连忙说道:“我并没有烦心,只是在想你现在的处境,该怎么做才好。”   月出说道:“我能怎么做呢?人家不要我送葬,我跑去受羞辱吗?我就留在上海,闭门不出,他也拿不到我的把柄。”   曼云叹了口气,说道:“伯父做的,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月出说道:“何止是不近人情,他们还跑去北京,认了以前的儿媳妇做干女儿。她都有送葬的资格,我……”说着,那边只是喘气,曼云连忙说道:“你身子不好,不要动气。要不然我派人接你过来,你一个人住在饭店可怎么好?”   月出连忙说道:“我就住在这里好了,虽然他们不认我,还是瞪着眼睛找我的错缝呢。我可不能落下把柄。过些日子我再去看你。”   曼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便说道:“我真是疏忽了,还是月出姐姐想得周到。”   月出叹了口气,说道:“我以前也是个疏忽的人,只被他们逼出来了。”说着,月出想起曼云也是有喜的人,不好听她说这些,便敷衍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怔忪了一会儿,曼云掏出电话簿子,给妇女共进会打了电话,又给一家国立女校校长挂了电话,谈了谈自己关于支持女学,为贫困女学生筹办基金的愿望。校长和共进会的会长都很支持,也很感谢。于是,曼云便牵头开始筹办此事。这件事情在曼云脑海里已经筹划了很久,不知为何总是不能落实到行动中去,今天曼云似乎有了十倍的干劲儿,誓要把这件事情做成一样,从规划到行动,都参与了进来。   她一日日的出去奔忙,倒让舜卿觉得不安起来。这突然的改变难免会让人疑心,更何况是这个时候。舜卿自然要对曼云赋予足够的信任,可是他终究不能完全安心,他的心里,还是有根刺。   这天,坐在办公室里的舜卿突然想起,上午就是曼云的基金正式启动的仪式了,作为发动者的丈夫,他总不能拖曼云的后腿,便叫来秘书。   舜卿的秘书进来,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女孩,叫金景华,剪了短发,穿一件西式的裙装,很是精神。她一进来,便笑道:“何先生有什么吩咐?”   舜卿掏出支票簿,签了两张支票,说道:“今天慕德女校有一场募捐活动,你去代表公司和我,把这个送过去。”   景华抬起头,一脸的惊喜,说道:“先生也是这么支持女权的吗?真是看不出来。”   舜卿一听,一阵苦笑,说道:“难道我平时是那种大男子主义的人吗?”   舜卿性格很温和,对待下属很少摆出严厉的辞色,尤其对女性,更是谦和有礼,景华又是新出校门的女孩子,所以很敢跟他开玩笑。见舜卿苦笑,便说道:“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商人毕竟重利,何先生捐出这笔钱,也不会有什么回报,但还是肯拿出来,可见是真心支持慈善的。我就代表那些女学生谢谢您了。”   舜卿见她恭恭敬敬对自己鞠了一躬,足有九十度,便连忙笑道:“何至于呢,看来金秘书也是很热心慈善的人啊。”   景华叹息一声,说道:“我是有心无力,我也是受人家资助完成了学业,否则我高中时候就要辍学嫁人了,又怎么有这个工作机会呢。”   舜卿一听,觉得这话已经到了她个人的隐私,他不好引着人家继续说,便笑道:“可见天无绝人之路,你这就去,办完了这事就回公司,不要声张。”   景华见他没有要继续听下去的意思,心里有一丝失落,还是笑了笑,推门走了出去。   此时,军政府里有一位年轻的太太,也准备要去慕德女校参加仪式,正在发愁穿什么衣服去才好,在镜子面前比来比去。   旁边的使女说道:“我的太太,您穿什么去都是好的,这一件一件挑起来,要到什么时候呢?”   这位年轻的太太正是钱傲梅,她已经如愿以偿做了阮太太,因为得来不易,所以倍加珍惜这个头衔。在她看来,她去,是代表了自己的丈夫,自然要谨慎,不能在社交场上的官太太们面前失了面子。因此在衣着上就很下了一番功夫,最后穿着一件湖水色镜面锻旗袍,因为初秋稍嫌冷,便批了件长长的云霞色披肩,在穿衣镜前找了好一阵,才拿着皮包走了出去。   结识   上午十点钟,仪式开始。在慕德女校的广场上,摆放了七八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圆桌,每张桌子旁都坐了十来个人。曼云坐在最前面的圆桌边,在校长致辞结束后,受邀上台讲演。   阮太太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曼云,说道:“这位何太太是什么人呢?”   旁边一位太太说道:“你不认得她,你来沪的时候她正深居简出呢。这位是前外交总长何篆钦的四儿媳妇,华丰银行的老板娘,也是一位督学。”   傲梅虽然久居塞北,也晓得这位何总长,不由得点了点头。曼云的容貌自是不必说,看她的谈吐和成就,也知道是受了良好教育的人。加之身份显赫,与她这样的人结交,一来面子上很有光彩,二来也能尽快适应上海的高级社交圈子。打定了主意,傲梅越发觉得台上的曼云十分可爱。活泼的人中,有很多是不喜欢比自己活泼的人,偏是温柔稳重的人能得他们的喜爱。傲梅对于曼云,也是这种感觉。   曼云致辞结束后,就是一些代表上台发言,大家各自对女性教育表达了支持,并且捐上了款项。之后便是一个一个上台来,把装了钱的信封投进募捐箱子。之后便开始端上来汽水,点心等物,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吃喝喝,气氛倒是很融洽。   曼云作为负责人,自然不能闲着,她走到后台,询问统计的结果。   慕德女校的庶务主任笑道:“还是曼云面子大,这一上午就是将近两万多块的进账。”   曼云连忙摆手,说道:“这是大家努力的结果,我有什么功劳呢!”   庶务主任笑道:“华丰银行就捐了不小的一笔,这还不是曼云的面子?”   校长助理也说道:“还有军部的阮太太,一个人捐了一千五百块,也很不错了。”   曼云一怔,愣了很久,知道校长助理走到她跟前,才回过神来,说道:“阮太太?”   助理笑道:“是啊,新一任警备署长太太,是个很年轻的太太,活泼泼的。她来的时候您正休假,所以可能不晓得。”   曼云问道:“新一任警备署长叫什么?”   助理想了想,说道:“我看过报纸,说是叫阮佩东。”   曼云顿了顿,勉强笑道:“是吗,我都不知道,不过也没什么。我认为慈善事业,贵于用心,大家不要再比谁捐了多少,参与者都表达了自己的一份心意嘛。”   这一席话,说的大驾都觉得惭愧起来,也不提阮太太的事情,只是做着最后的处理工作。曼云走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回荡着助理的话,顿时觉得人事变迁,真是难以捉摸。如今他已经成婚,自己也是为□为人母。当初那份心痛自然是没有了,可是心里总还是有些异样。   中午茶会结束,众人纷纷告别,曼云辞别了女校的几位负责人,走出校门,刚要上车,就听见有人喊她。转过身,是副校长,她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艳丽的女子。   曼云一愣,说道:“副校长找我有事吗?”   副校长和那女子都过来,说道:“这位是警备署长的太太,阮钱傲梅女士,可是有心结识何太太呢。”   傲梅走上前去,说道:“以前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结识何太太,真是遗憾得很,我有心请何太太吃饭,希望您不要推辞。”   曼云一听她是佩东的太太,便多看了傲梅两眼,看她的眼睛里有一阵挡不住的热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副校长见曼云不开口,有些着急。她原是跟傲梅打了包票,一定帮她们结识的,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可是看曼云的神色,倒有些退缩,便说道:“何太太,你怎么了?”   曼云想着自己和佩东的事情,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她要是知道,还走这套程序和自己认识,那真的有些居心不良了;看她的表现,多半是不知道,她既然不知道,自己也不好说破,原是过去的事情,本来就没有重提的必要,况且提出来,只怕还要搅乱人家的家庭。可是要自己这样若无其事地和她交朋友,也实在叫自己为难了些。   见曼云犹豫,傲梅连忙笑道:“是不是我做了失礼的事情,何太太不愿意与我这样的人为伍呢?那实在是抱歉了,我久居塞北,不懂南方的规矩,但是我诚心诚意结识何太太,还是希望您肯屈尊。”   曼云见她说得这样谦卑,连忙说道:“我绝对没有一点轻视的意思,和……阮太太结交,也绝不是屈尊降贵的事情。只是我今天忙了一上午,有些走神,您担待些吧。”   傲梅眼睛一亮,说道:“那么,您是答应了吗?”   曼云微笑了一下,说道:“既然有免费的午餐,我何乐而不为呢,多谢阮太太了。”   副校长说道:“中午学校有事,我是不能去了,两位尽兴吧。”   两人点点头,目送副校长回去,傲梅说道:“何太太如果不嫌弃,就坐我的车过去吧,我们一路上能说会儿话。”   曼云见她所说所做,都符合常理,自己也实在不好推辞,只好坐上了傲梅的汽车。坐在里面,想到这车怕是佩东也坐过,就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两个人到了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傲梅本想找一间包厢,被曼云拦下,说在大堂就很好。于是便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刚坐下,西崽递上菜单,傲梅又转交到曼云手上。曼云笑了笑,说道:“还是你来点吧,我刚吃了些点心,并没有什么想吃的。”   傲梅说道:“难道您在跟我客气吗?既然您这么推辞,那么我来点好了。”傲梅接过菜单,就开始看。她以为像曼云这样的人,必定天南海北走过,爱吃什么菜系实在拿不准,便笑道:“我实在不知道何太太喜欢什么,就点这家饭店最招牌的几道菜吧!”   见曼云没有异议,便把菜单交给西崽,叫他看着办两样菜来。西崽走了,傲梅说道:“既然是我请客,您一定要尽兴,否则我心里就要过意不去了。”   曼云笑道:“阮太太招待的很好了,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傲梅见曼云温柔可亲,很是喜欢,说道:“我初来上海,很多事情不知道,还请何太太多多指教了。”   曼云也只好说自己其实也是来上海不久,未必能够帮助她,但是凡事尽力罢了。她见傲梅很是热情,性格又活泼大方,也难怪佩东要娶她,对着傲梅,曼云有些不自在,只是勉强应对,想着能够毫无破绽地过去。   吃罢了饭,西崽又端上来两杯果汁,傲梅说道:“今天跟何太太吃这顿饭,我实在是收获了很多,以后有机会还请来我家,我们好好聊聊。”   曼云连忙说道:“不必了!”   傲梅一怔,曼云想了想,说道:“我是说,不好麻烦的。况且我以后也不方便多出门了。”   傲梅有些不明白,问道:“为什么以后就不方便出门了呢?”后来,看着曼云将手放在小腹上,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该恭喜何太太何先生了!”   曼云低头微笑不语,傲梅说道:“那么何太太实在是了不起,正是该休养的时候,还这么关心教育事业。”   曼云说道:“只是这么两次,也是闲在家里才有了时间管这些事情。”   傲梅说道:“何太太应该赶快回家休息才是,我真是打扰您了。”说着,只等曼云喝了两口果汁,便送她出了饭店。曼云上了车,还看见傲梅在后面招手。不由得感叹这个人,真是一心一意待人的,那么佩东和她,应该是很幸福的。转念又一想,人家夫妻怎么样,与自己也不相干。便摇了摇头,回到了何公馆。   曼云回到家,就看见小穗跑过来扶着自己,说道:“太太,先生回来了。”   曼云一听,回来的倒早,便走进了屋。一进门,就对舜卿鞠了一躬,笑道:“多谢大财神!”   舜卿见她弯腰,忙说道:“快起来,小心闪到腰。”说着,已经站了起来。   曼云说道:“我好得很,一点事也没有。”   舜卿笑道:“我捐了一笔钱,换你待我这样客气,也是值了。”   曼云一听,有些不依是,说道:“你这话,倒像我平时怎样压迫你似的,我就不服气了。”   舜卿连连摆手,说道:“是我说错话了,不过我觉得夫妻之间,也未必一定要相敬如宾,难免觉得疏远了。”   曼云说道:“你说话真是矛盾,既然觉得疏远,为什么又觉得花钱买这份客气值得呢?”   舜卿想了想,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实在自相矛盾,便笑说道:“真是糊涂了,今天不晓得怎么了。”   曼云坐了过来,说道:“是最近太累了吗?”说着,手抚着舜卿的额头。舜卿抓住她的手腕,说道:“我看你才累呢,快去睡个午觉吧。”   曼云一听他说睡觉,兀自打了个哈欠,说道:“确实困了,我这就上楼去。”   说着,曼云起身走上楼。舜卿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只觉得自己这几日的不安完全没有道理,自己嘲笑自己一番,也站起来,刚走了几步,就听见电话铃响起。小穗站在电话旁边,怕惊动曼云,连忙摘下话筒,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舜卿问道:“谁来的?”   小穗说道:“是军部的阮太太,问太太回来了没。”   舜卿顿时攥紧了拳头,说道:“军部的阮太太?太太什么时候认识这个人的?”   小穗眨眨眼睛,说道:“听那边的说法,太太今天中午和她去吃饭了。太太认识什么人,我也不晓得呀。”   舜卿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忙吧。”说着,舜卿走了两步,想上楼,却停在了楼梯口。阮太太,军部的阮太太,不是阮佩东的太太还能是谁呢?曼云为什么和她走那么近呢?还是有什么心思呢?   这样的想法一出来,舜卿只觉得心里烦乱得很,家里的每一件东西看着都不能痛快,便走了出去,又来到了公司。   到了下班的时间,景华收拾了受伤的工作,就开到经理办公室,刚一推开门,就闻见屋里一阵呛人的烟味,不由得咳嗽了两声,惊动了舜卿,他转身问道:“谁?”   景华没想到舜卿去而复返,愣了一下,说道:“是我,有两样东西,我带过来……”   没等她说完,舜卿便说道:“知道了,你放桌上吧。”   景华点点头,走到舜卿的办公桌前,回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见他只顾看着窗外,那侧影有几分说不出的颓丧。放下文件,景华走了出来,到自己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又走到舜卿的办公室。   景华敲了敲门,舜卿回头,只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景华说道:“何先生,我建议您打开窗户。”说完,又加了一句:“吸烟有害健康,请您注意节制。”   舜卿看着景华,倒笑了出来,说道:“谢谢,我知道了。”   景华点点头,说道:“那我下班了。”说罢,景华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一刹那,舜卿看着指间的香烟,也觉得这样东西,不过是指间的烟雾,没什么意思,可是在他心思最乱的时候,却要依靠这个东西强作镇定。其实心怎么能定得下来呢,当年那个人不在她身边,曼云还要惦念他那么久,何况现在,人就在眼前呢?就是曼云的好朋友凌月出,都已嫁为人妇,照样可以为了一个有妇之夫闹得满城风雨最后结合……   舜卿顿时止住了想法,愣愣地看着这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香烟烧到手指,舜卿连忙掐灭,坐到办公桌前,却看见一片口香糖。刚才还是没有的,现在却放在这里,应该是金秘书放下的,便拿起来,撕了包装放进嘴里,只觉得口腔里一阵沁凉。   景华回到家里,已经放学的弟弟妹妹蹦蹦跳跳,吵得金妈妈直发脾气:“不要叫啦!真是一群讨债鬼!”正凶着脸教训几个小的,见景华进来,忙换了笑脸,说道:“回来啦。”   景华拉着最小的妹妹的手,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妈跟着生什么气呢!”说着,往三弟弟手里塞了几片口香糖,说道:“跟四毛头五毛头分了,千万不要咽下去,知道了吗?”   小孩子见有糖吃,凑了过来,拿着糖就往外跑。金妈妈说道:“每个月那么一点钱,吃饭才刚刚好,还吃什么糖呢!”   景华笑道:“今天发工资嘛。”说着,从针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她母亲。金妈妈口里说着:“发了工资也给自己买些东西嘛……咦,怎么这么少?”   景华笑了笑,说道:“今天一个女校募捐,我也捐了些钱。我想着,先拿这些钱买饭菜,我多抄几份文件就好了。”   金妈妈一撇嘴,说道:“我们自己都穷的揭不开锅了,还去捐款。你不晓得咧,这钱都给他们有钱人侵吞了,哪里用得到穷人身上!你这么晚回家,就是去捐款了?”   景华连忙说道:“捐款是上午的事情,是经理叫我代表公司去的。下午是因为经理一直在,不好早回来的。”   金妈妈点点头,说道:“你们经理也是好面子的人,学校捐款他凑什么热闹?诶,他平时不是很早就回去吗,怎么今天不回家?他可别家里出了事情那你们来撒气。”   景华忙说道:“平时也偶尔会晚回的,没什么事情。”说着,便上了楼。她的二妹三弟弟正在写作业,天渐渐黑了,只拼命靠在窗边。景华坐在她旁边,想着今天舜卿站在窗前的样子。从来没见他抽烟抽得那么凶,以前还以为他不会的。是什么事情叫他心烦呢,总不是生意上的事情,最近的生意是顺风顺水,大没有这样的烦恼。那么,就是家庭了?像他那样的人,也会为家庭关系烦恼吗?如果自己能嫁给他,必然是心满意足,绝不肯让他那样烦恼的。   想来想去,只觉得恍惚,天已经黑了,姐姐点了一盏小灯,看着熏得发黑的玻璃灯罩,景华苦笑了一下: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也开始异想天开了么?   误会   傍晚的时候,佩东从南京回来。傲梅听见外面停汽车的声音,便立刻跑了出来,一下子撞到佩东怀里,说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多耽搁,又要连夜回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何必呢!”   佩东连忙说道:“别闹了,一身的灰。”说着,就要把身上的黑色斗篷摘掉,傲梅连忙止住,说道:“外面还冷呢。”   傲梅是毫不忌讳地表达自己对佩东的关心,可是看在外人眼里,就觉得这对年轻夫妻是毫不避嫌。后面的警卫自己先捂着嘴偷乐,被傲梅拿眼一扫:“笑什么笑!”见警卫连忙一脸肃然,便心满意足地跟着佩东进了屋。   一进屋,佩东脱下斗篷是,说道:“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傲梅笑道:“今天又结识一个很出色的女朋友,难道我不该高兴吗?”   佩东知道傲梅很是喜欢结交朋友,为人也很豪爽,就不以为然地笑道:“那很好啊。”   傲梅说道:“你也不问问我结识了什么朋友么?这次可跟以往不太一样。”   佩东坐下来,端起使女递过来的茶杯,揭开盖子,问道:“那么,你结识了什么朋友呢?”   傲梅很是得意,伸出手指说道:“这个人可了不起呢!人家是名校的女学生,吕璧成的入室弟子,上海学界鼎鼎有名的新女性,就是华丰银行的何汪曼云女士呀!”说着,傲梅坐了下来,还没坐稳,就听见“啪”的一声响,茶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傲梅连忙坐到佩东身边,掏出手帕子说道:“啊呀,你可真不小心,有没有烫着?”一边说,一边检查佩东的手,看看没有烫着,才说道:“我就知道,你天天拿枪,又在苏联冻了两年,手上可别落了毛病。”   佩东自有他的一番心事,又怎么能同傲梅说呢。他来到上海,也不大过问社交圈子的事情,竟不知道曼云竟然也来了上海!如今两个人一嫁一娶,自是没有什么瓜葛了,可是年纪往事,终究是自己对她不住,也不能轻易忘怀如今她竟和傲梅成了朋友!   傲梅这个人的性格,佩东是深知的,她对自己的第一印象由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凡事第一眼看到觉得好的,必定越看越好,还一定要下决心追求。自己是这样,曼云也是这样。以后她们的关系越来越近,曼云心里必然觉得难堪,而自己也是很尴尬的。   可是,他和曼云,毕竟已是五年多不见了。自己也不是当年在爱情上轰轰烈烈不计后果的冲动青年了,所畏惧的不过是见面时刻的尴尬罢了。两个各自有了家庭,又渐渐变得成熟的人,是决计不会做出旧情复燃的事情的。   佩东这样想着,呈现在脸上就显得有些忧愁。傲梅慢慢坐下来,轻轻问道:“你怎么了啊?”   佩东怕傲梅疑心,连忙收了思路说道:“这两天实在太忙了,有些累了。”   傲梅一听,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说道:“你看我,我叫厨房炖了燕窝,特意给你预备的,这就端上来。你吃完燕窝洗个澡就好好休息。”说着,傲梅蹬蹬噔跑到楼上去放水。   佩东看着傲梅一蹦一跳的身影,嘴角慢慢翘起来。   舜卿回到何公馆的时候,曼云也是一副很高兴的神色,见舜卿过来,便说道:“我听小穗说你下午又出去了一趟,有什么事情吗?”   舜卿笑道:“银行里有些事情。”   曼云点了点头,没想别的,便扬着手里的电报说道:“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就要来上海了。”   舜卿一怔,想了一想,只看着曼云,曼云笑道:“是吕先生呀!她出发前在香港发的电报,估计过两天就要到了。”   舜卿笑道:“那很好啊,你们又可以秉烛夜话了。”   曼云摇摇头,说道:“夜话是没有那个精力了,不过每次与先生重逢,都能领悟不少东西,实在是受益匪浅。”   舜卿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只是笑了笑,说道:“我也有些累了,先去睡了。”曼云一愣,继而点点头。看着舜卿上楼。这实在是很少见的事情,舜卿很明显有些心事。若是为了自己一意孤行外出做事,那这火气似乎发得太久了些,更何况前两天舜卿已经表示谅解了,今天又是什么事情呢?况且他身上烟味实在有些浓,他是很久不抽烟了。   曼云只觉得奇怪,但想想,又觉得既然是去了公司回来变成这样,怕是公司有些事情不顺心。于是越想便越觉得有可能,也就不再多想了。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舜卿在银行办公时,因为想起一件事情,便喊秘书进来。却是自己另一位秘书。舜卿一共有四个秘书,各司其职,景华是管庶务的,办公室离得也近,几乎是随叫随到。   舜卿有些意外,问道:“金秘书呢?”   秘书说道:“她生病请了假,说是昨晚着了凉,要休息一天。”   舜卿点点头,秘书又说道:“也难怪会生病,她是长女,家里弟弟妹妹一大群,我看是累病的。”   舜卿一听,想了想,景华对自己的工作也算很尽心的,而且她一个职业女性,实在不容易。曼云那么支持女性自立,自己也该为这类人做些事情。况且她今天拜访吕先生去了,只怕要很晚才回家,自己一个人等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探探病,一来表达公司的精神,二来也全当散散步了。便说道:“下午去买些水果和鲜花来,我去探病。”   秘书一愣,说道:“您?您派个人去就行了。”   舜卿说道:“没关系,就我去吧。”   到了下午,舜卿开车到了景华住的弄堂外,车开不进去,舜卿就抱着鲜花水果下了车,一路看着门牌号寻找。像这种地方,一套房子里倒能住下好几户人家,因此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凡事他问路问过的女人们,总是悄悄在他身后说着:“这是着景华的呀,不晓得是她什么人呀。”   舜卿皱了皱眉,才意识到自己要给景华带来些麻烦了,只怕将来还要景华去解释。到了金家门口,就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门口剥豆子,舜卿微微弯腰,问道:“这位太太,请问金景华女士是住这里吗?”   被问的这个人正是金太太,她抬起头,见舜卿穿得很体面,不由得露出笑脸,说道:“啊,景华就是我大女儿啊,先生找她?”说着,已经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围裙。她本来长得有些凶,此时强装出一副笑颜,倒更加了几分凌厉。   舜卿说道:“原来是金太太,我是金小姐的同事,过来看望的。”   金妈妈何时被人喊过太太,此时更是笑逐颜开,领着舜卿上楼。木质的楼体有些松,才起来嘎吱嘎吱,金妈妈不时往后看,端详着舜卿,令舜卿开始觉得这次真的是来错了。   上了楼,金妈妈推开一间屋子,说道:“景华呀,你的同事来看你了。”   景华正坐在床上,见来人竟是舜卿,不由得呆住,说道:“何先生?您怎么来了!”   金妈妈看舜卿必然不是普通员工,便动了些心思,说道:“楼上也不通风,何先生穿这么多会被热到的啊。快把外套脱下来挂上吧。”说着,手都伸出来要接舜卿的西装外套。舜卿被这热情打蒙,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想慰问几句就走的,可是这样脱了衣服,难免又要多说几句话。自己和金景华仿佛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事情,要是不脱,显然是拂逆了人家的一片好意了。犹豫了一下,舜卿笑道:“好吧。”说着,把外套脱下来。   景华只是看着舜卿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何先生,您怎么会过来呢?”   舜卿笑道:“今天也没什么事情,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   其实景华的疑惑在于,为什么来探病的不是一般的同事,而是他亲自来呢?想想自己的居所,这样的简陋,他只怕一生也不曾踏足过这样的地方。今天他来了,只为了自己……想着想着,景华红了脸。   舜卿说道:“怎么,还没有退烧吗?那么,明天你也继续休息吧。”   景华连忙抬起头,说道:“不必了,我已经好多了。”   舜卿此时倒想离开,可是刚脱了外套坐下来,说了两句又离开总是有些不妥,于是便没话找话地问一些毫无干系的事情。但是在景华眼里,这又是事无巨细的关心了。她虽然受了很好的教育,外表也还活泼,但是到底还是个保守的女孩子,对自己的家庭带有一些自卑。舜卿这样的人物,丝毫没有显露出对他的家庭的嫌弃,还这样关心自己,这叫年轻的景华有些心如鹿撞。   这期间,金妈妈不时进来,有时端一杯白水,有时又拿一碟煮毛豆。每次进来,只拿眼睛盯着舜卿。景华自然知道自己母亲是什么主意,她为自己这毫无见识的母亲觉得羞愧,可是见舜卿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又觉得有了希望。   其实舜卿一直想着,再坐多久离开就是合适的了。看了看手表,已经做了半个多小时了,便笑道:“打扰你这么久,我也要走了。”   景华连忙说道:“要不要再多做一会儿呢?马上就要晚饭了。”   舜卿笑道:“我还有些事情,不好多待的。”   景华自然知道他有时是很繁忙的,便说道:“那么,我就不好虚留您了,路上小心。”   舜卿点点头,在衣架上拿起外套,走了出去,临走时还跟金妈妈打了个招呼。金妈妈见他走了,连忙上楼来,问景华道:“这个人就是你们老板?”   景华点点头,没有说话。   金妈妈说道:“诶呀,你从来没有说过是这么年轻的人啊。我看他对你很有意思呢!”   景华一下子红了脸,说道:“人家哪有什么意思,你可别胡说。”   金妈妈撇撇嘴:“你还年轻,我什么人没有见过啊,看得真切!”说着,又笑道:“我在他西装里塞了一张你的相片。”   景华一惊,说道:“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金妈妈笑道:“他要是对你有意思,这事儿他就不说了,偷偷把你的相片留下,他要是对你没意思,问起来了,你就说是我做的,跟你不相干。”   景华又羞又气,说道:“怎么能跟我不相干呢!你可真是……”   正说着,景华的小妹妹跑上楼,说道:“妈妈,外面有人塞给我一个红包。”   金妈妈忙问道:“又随便拿人家东西,谁给的?”   四毛头说道:“是个穿西装的漂亮叔叔。”   金妈妈说道:“什么叔叔,要叫哥哥。”   景华说道:“你干什么拿人家红包?快还回去!”   金妈妈连忙把东西塞进兜里,说道:“他那么有钱,在乎这个呢!他这是讨好你呢,你不收,他心里还不舒服呢。”说着,拉着小毛头就下楼了,留下景华一面沉浸在对舜卿的甜蜜幻想中,一面又因为家人的行为气愤着。   相片   这个女秘书对于有妇之夫的上司想入非非,曼云对此事却毫不知情,她只沉浸在会见吕璧成的快乐和期待里。但是真的见到吕先生,又觉得实在意外。当年风采卓绝的吕璧成,此时只穿了件素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脸上也是一片慈祥安然。   曼云一时反应不过来,说道:“先生这是……”   吕璧成淡淡一笑,招手叫曼云坐下,说道:“我有出家的心思。”   曼云想了想,只觉得从古至今,成就非凡的人,身世也异于常人。例如李叔同那样惊才绝艳的翩翩佳公子,也出家为僧,吕璧成见过了世间繁华,看破了红尘,近些年来也钻研佛理,或许突然顿悟,也是可能的。这样一想,曼云也平静了下来,说道:“先生是深思熟虑过了?”   璧成点点头,说道:“我注定一生孤独,既然孤独,难免有虚无之感。当年谛闲法师曾引导我说:‘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我思悟一番,深以为然。”   曼云低头想了想,说道:“先生可还完了?”   吕璧成说道:“快了,欠债辛苦,以后再不可欠了。”   曼云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是个什么都看不破的世俗中人,吕先生则是一脚踏出红尘的人,叫她说些什么好呢?   吕璧成说道:“世间种种都是虚幻,赤条条坦然相对就好,何必苦恼呢。”   曼云听她这样说,真有世外高人的感觉了,再仔细想想她的话,果然深有意味:世间有多少苦恼,都来自不敢坦然相对。   曼云说道:“先生,我因为一件事情苦恼。”   吕璧成微闭着眼睛,似是等待曼云的下文。曼云说道:“先生知道我年轻时的情事,如今再对故人,我该怎么办呢?”   吕璧成慢慢睁开眼睛,说道:“原来你还是看不穿,我不是说过了吗?淡然处之,坦然相对就好。”   曼云笑了笑,说道:“先生怎么知道,我能够坦然呢?”   吕璧成说道:“许多年不想见,如今都各自为家了,感慨是有的,爱情,恐怕没了。既没了这一层感情,自然就像普通男女一样,正常交往,有什么不能坦然呢?”   曼云低了头,想了想,说道:“先生对于过往的人和事,能够坦然回忆吗?”   吕璧成看了看窗外,说道:“这是债,还完了,就不想了。”   曼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吕璧成,这个风华绝代的奇女子,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经历。如今她环顾四周,既没有灵魂可与她相通之伴侣,又没有学问可与她匹敌之友人,她的遁入空门,就凭空多了几分苍凉无奈的意思。   这次的相见,比预想中简短了许多。坐在汽车上,曼云若有所思。对于佩东,舜卿和她都有些怕,怕提起他来,会扰乱各自的心情。可是,佩东已经不是他的爱人,自己当年也认定了舜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自己能够表达出大度,那么舜卿的恐惧自然也会消失不见。   曼云突然发现,对于舜卿,她有一种自信。自信自己了解他,就算舜卿有一些场面上的女朋友,这些年也有些人打他的主意,她都能怀着信任。舜卿是珍惜自己的,因为得来不易。舜卿也不是个轻易能够被外面女子诱惑的男人,因为他见过的诱惑多了。   想着想着,司机突然说道:“咦,那不是先生的车吗?”   曼云一愣,往车窗外看去,刚刚超过自己的车可不是舜卿的吗?那辆车已经停了下来,舜卿就站在车旁,似是在等着自己。   曼云忙说道:“你自己回去吧,我和先生一道回去。”   司机笑了笑,说了声“是”,便把车停下来,曼云下了车,就听见舜卿笑道:“我还以为不到天黑,吕先生不会放你回来呢!”   曼云说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说着,舜卿打开车门,等曼云上车,他也进去。   舜卿刚坐定,曼云便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的有些晚?”   舜卿说道:“我去探望了一个职员,所以晚了点。”   曼云笑道:“要是什么样的高级职员,值得你亲自去探病呢?”   舜卿说道:“不是什么高级职员,不过也许你会喜欢。她是我的一个秘书,刚刚大学毕业,家累很重。我想,你那么支持女性自立,这不就是个好榜样吗?万一累病了,失业了,岂不昭示着女性自立的失败吗?那可怎么好?我就去看了看。”   曼云听了,点点头,说道:“那很不容易啊,如果家累重,能够完成学业就很了不起了,你要多照顾人家啊。”   舜卿笑了笑,说道:“遭了,你这么一说,将来她犯了错误,我也不敢裁她了。”   曼云笑了笑,思绪又有些恍惚。舜卿看见,问道:“怎么了?吕先生那里,有什么事情吗?”   曼云一愣,说道:“为什么这么问?”   舜卿笑道:“以前见过先生,你总是很高兴地说她最近的经历,现在倒说了半天别人的事情。”   曼云有些意外,说道:“我是这样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家我再讲给你听。”   到了何公馆,舜卿和曼云便坐在客厅里,曼云说道:“这次见到先生,多了很多出世的风姿。”   舜卿一挑眉毛,说道:“先生本来就是很不寻常的人,古代看破‘道’的人,入世出世,本来就是随兴所至。”   曼云想了想,说道:“这又有些不同,若是和魏晋名士一般,那是随性洒脱,可是先生,是有出家的意思。”   舜卿一愣,又想了想,说道:“是吗?这……这我就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曼云说道:“先生说,一生孤独,难免生发虚无之感。佛家的东西,不是说万般皆空吗?”   舜卿摇摇头,说道:“吕先生越发超俗了,所以我这样的人,已经不敢打搅她老人家了。”   曼云也跟着摇头,说道:“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打扰人家的俗人了呢!”   两个人相对笑笑,就听见小穗说道:“先生太太,厨房的饭早就备好了,再不开饭要凉了呀。”   舜卿连忙说道:“快开饭。”一边说,一边满脸歉意地看着曼云:“只顾说话,忘了你还饿着,实在是该打!”   说着,舜卿扶着曼云,走到餐厅,奶妈也把笙箫抱了过来。小家伙整日里见不到父母,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吃饭的时候。她照例坐在曼云和舜卿中间,曼云哄着她吃饭,她还要盯着舜卿。   带着孩子的母亲,是决不能好好吃饭的,舜卿本来就建议由奶妈来喂饭,曼云总舍不得。现在见曼云一直顾不上吃饭,便说道:“笙儿,又挑食,把这碗饭吃完,爸爸有奖励。”   笙箫看着舜卿,说道:“爸爸,你手上什么都没有啊。”   舜卿笑道:“你吃饭,奖品就在爸爸身上。”   曼云一皱眉,向舜卿使一个眼神。她知道舜卿身上怕是不会有什么奖品,骗小孩子可怎么了得!   舜卿只冲着曼云笑,笙箫想着奖品,就把自己的小碗吃了个精光,吃完,端着饭碗叫舜卿检查。舜卿一脸微笑,说道:“做得好,给你。”说着,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   曼云说道:“你怎么还买糖了?”   舜卿说道:“去探病的时候,听说她们家有好几个小孩子,所以买了些糖。”   曼云有些嗔怪道:“你看,你就算是为了哄她吃饭,也不该大晚上给她吃糖,回头又喊牙疼了。”说着,叫奶妈把笙箫抱走。   舜卿拍拍脑袋,说道:“是我错了,不过现在还不甚晚,一会儿一起监督她刷牙好了。你还是快吃饭吧,要不要叫厨房热一热?以后还是叫奶妈照顾她吃饭吧,你这样也不是办法。”   曼云说道:“她现在已经很懂事了,我没有问题,过些日子吧。”说着,曼云吃了一碗饭,便放下筷子说道:“我吃饱了。”说着,两个人站起来,走到大厅。才进大厅,就看见小穗进来,说道:“先生太太吃好了?真是巧,外面有个人要拜访,我还怕耽误先生太太吃饭呢。”说着,递给舜卿一张名片。   舜卿说道:“快叫这个人进来吧。”又对曼云说道:“是商界的一位朋友,不知道什么事情,要他亲自过来。”   曼云说道:“那么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舜卿正想说不必,就看见一个穿着灰绸长衫的中年男人进来,曼云也不好转身就走,只见那人一进来便弯腰作揖道:“何先生,何太太,真是冒昧了。”   两人连忙站起身,请来人坐下,小穗把茶水端了上来。   舜卿笑道:“倪先生此次到访,是什么事情呢?”   倪先生笑道:“在下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打开一个纸包,正是一叠戏票,倪先生笑道:“这是大舞厅的戏票。”抬起头,见舜卿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便笑道:“何先生不要误会,这可是公益的事情。如今国民政府不得安定,匪帮四起,因恐军饷匮乏,便有热心人士发起这次活动,演出的收入全数送进督军府。”   舜卿不以为然地笑道:“却又是想个名目哄人!”   倪先生脸上还堆着笑容,他知道舜卿的背景,督军见了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所以说话不太在意。不过他也毕竟是商人,对于大权在手的人,决计不会狂傲的。便说道:“话不是这样说,不过花些钱,保一方平安,生意也好做嘛。这次活动搞得很巨大,军部,警界的要员都会做代表出席。是个大好机会。”   舜卿一听,就知道阮佩东恐怕也很有可能到场,他想着自己是不怕他的,去就去,也看看他是不是死心。此时,又听见倪先生说道:“何太太也在受邀之列,还望赏光。”   曼云一愣,看了看舜卿,还没开口,就听见舜卿说道:“我太太恐怕不太方便。”   倪先生笑道:“太太前两天还主办了一次募捐活动,怎么这次就不方便了呢?这次活动可不算小,是太太不放在眼里吗?”   舜卿说道:“倒不是这个意思,我太太已经身怀六甲,那里乌烟瘴气,不好去的。”   倪先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真是恭喜二位了!何太太可是我们在学界人士里重点邀请的客人啊!在下保证,我们这次活动,绝对是清清爽爽,绝不是乌烟瘴气的活动。要说,有不少怀孕几个月的太太,还去戏院看戏呢!那里岂不是更加乌烟瘴气?”   曼云见舜卿这样在意自己出席,自然是想到了佩东这一层。她自认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见到佩东,若真能坦然面对,那么一切不信任不都烟消云散了吗?打定了主意,曼云便笑道:“是啊,要我出席,这是没有问题的,我先生是太担心我了。”   倪先生笑道:“我完全可以理解何先生,不过何先生实在是小心得过了。”   舜卿见自己已经表明了立场,曼云犹自这么积极,心里又是意外,又是不快,说道:“那你把票留下,我们去。”   倪先生见舜卿语气有些不快的意思,想到众人都说何先生最疼惜太太,今天一见,倒有点像专制的丈夫了。自己也不好多待,免得夫妻矛盾爆发出来,三方都下不来台。于是便笑说自己完成了任务,就要告辞。   舜卿站起身,叫听差送他出门,曼云见他若有所思,便说道:“怎么了?”   舜卿说道:“你何必这样积极呢……”待要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曼云多少猜出他的心思,自己的意思,他必定没有想到,恐怕只以为自己念着旧情。虽然想解释,又觉得舜卿有些可恨,便笑了笑,说道:“我去看看笙箫去。”说着,转身就走。   舜卿连忙说道:“我也一起去,说好了要看她刷牙的。”曼云转过身,看着舜卿,说道:“那我不去了。”说着,只往自己房间里走。   舜卿看出她是有些生气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生气不能去看佩东?可是,如果她偷偷存着去看佩东的心思,也决不会这么明着生气的。那么,是生气自己当着外人不给她自由吗?   舜卿就站在原地,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曼云这边上楼,祥妈正收拾两个人的衣服,尤其是舜卿的西装,要每天更换,隔两三天由祥妈整理了第二天早上交给洗衣房。   祥妈见曼云进来,笑着招呼:“太太要休息啦?”说着,从舜卿衣服的内兜里掏出几张名片,一边做一边说道:“太太这两天也太忙了些,该停下手里的事情歇歇……”正说着,祥妈突然顿住,曼云本来没注意,见她突然沉默,便转过身只看着祥妈。   祥妈笑了笑,说道:“该好好歇歇了呀。”   曼云问道:“你手里藏着什么?”   祥妈说道:“哎呀,我手里只有先生的衣服呀,哪里还有别的东西。”   曼云见她支支吾吾,便走近祥妈,说道:“把手里东西给我。”   祥妈一边往后退,一边说道:“没有的呀,什么都没有……”   曼云沉下脸说道:“拿出来,不然我胡思乱想,没事儿也变成有事儿了。”   祥妈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犹豫了很久,才慢慢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上正拿着一张相片。   曼云接过相片一看,是一个穿着条纹旗袍的年轻女孩,笑得很活泼。曼云问道:“这是谁?” 心志   祥妈连忙笑道:“这是我的远房侄女……”这话说出口,又不知道合不合适,于是不敢多说。   曼云笑道:“祥妈,你可真是不老实。”   祥妈只低着头,不敢说话。   曼云说道:“这是装在先生衣服里的?”   祥妈想了想,知道是逃不过了,所幸承认,说道:“太太听我说,我也不晓得先生是为着什么事情,有了人家的相片。可是,要真有什么,又何必大大咧咧把相片放在这个口袋里呢?太太的东西,先生哪回不是珍重地藏在里面,深怕丢了掉了,可见……”   “我知道了,”曼云打断祥妈,说道:“把片子和相片一起给先生送去。”   祥妈连忙说道:“这个……”   曼云知道她的顾忌,便说道:“你就说是我找出来的,这不是什么事情,他不会迁怒你的。”   祥妈说道:“我也不是顾忌我自己,太太,我是过来人,女人遇见这种事情,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曼云笑道:“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不糊涂,你去吧。”   祥妈看着曼云,知道她是个十分聪慧的人,她既然说自己没犯糊涂,自己只好咬着牙信了。若真有什么事情,自己再想办法弥补吧。想着,她点点头,走了出去。   曼云换了睡袍,坐在沙发上,初看见那相片的时候,她确实有些生气,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一样。可是经祥妈一说,也觉得深有道理。舜卿若是真的和外面的女人有私情,这私相授受得来的东西,一定会好好的收起来。小穗祥妈都能碰到他的衣服,他再疏忽,怕也要顾虑到。这是一层,另一层,舜卿若自己有了私情,决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阻止自己,前两天也不会生气,在自己面前,只会心虚服软的。可见他是很坦荡的,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亏欠的。   至于这个相片上的女孩子是谁,不用自己问,一会儿舜卿也要来解释的。她才想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舜卿走进屋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愣愣地站在门口。   曼云抬头看他一眼,也不理会,只往里屋走。舜卿连忙快走两步,跟在曼云身后,说道:“这张相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曼云只背着身,不去看他。   舜卿说道:“我知道了,我今天去探病了,她母亲曾经那我的衣服挂起来,恐怕是那个时候塞进去的。”   曼云说道:“真是这样?”   舜卿连连点头,说道:“真是这样,都是她母亲多想了。”   曼云说道:“当然不怪人家的母亲,公司里那么多人,也不是人人请得动你去探病,人家当然要多想。”   舜卿一时着急,听曼云这样说,更急了,说道:“我不过是为了讨好你才去呢!大不了我把她裁掉,离她远远的,可好?”   曼云说道:“我什么时候让你把她裁掉了呢?你也别跟我生气,我知道你最近想着什么,每天里心不在焉的,我就是个傻子也察觉到了。”曼云的意思,是要引出他对自己的怀疑,在舜卿听来,却是不听自己分辨了。   舜卿气结道:“我最近都在想这些吗?那你最近又都在想什么呢!你和……”   曼云见他把话说了出来,说道:“我和谁?”   舜卿说道:“你和阮太太……走得太近了吧!”   曼云听见他这样说,自己先笑了两声,说道:“阮太太是很热情地要结交我,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要接近谁吗?原来你把我想的这么不堪?”   舜卿见她两只肩膀耸动,可见气得不轻。又想到她怀着身孕,自己说这样的话来气她,实在是该死。再看曼云脸上,是一片冰冷的神色。   舜卿说道:“我……你……你还是歇歇吧,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   曼云说道:“我不生气,我有什么气好生。”说罢,上床睡觉。如今她怀着孩子,舜卿在她面前就要矮上三分,正是发脾气的好时候,若放到平时,只怕是两个人相对生气,现在正好是舜卿来哄她。她背对着舜卿,又躺在正中间,那意思,似乎要舜卿到别的房间了。   舜卿此时心里极乱,他是一直有这样的担心,如今脱口而出,曼云就像受了侮辱一般,可见是气坏了。他的心里也担着十二万分的抱歉,更兼十二万分的后悔。他站在门口,也不离开,只是看着曼云。   曼云躺在床上,等他说话,自己好再开口。却怎么也等不到舜卿开口,也只好继续躺着。过了很久,舜卿觉得她在这样下去,气一晚上可就非同小可了,便走过去。   曼云觉得身边陷了下去,只听见舜卿说道:“对不起,是我乱想了。”   曼云干脆坐起来,问道:“你都乱想了什么?”   舜卿说道:“我……”   曼云看了看他,说道:“你以为我旧情难忘?你以为我还想跟佩东怎么样吗?”   舜卿连忙说道:“我当然……不至于想得如此不堪。我是想,你要是心里还放不下,我就是再不当回事,也要介意一点。我知道你们当初的事情,要忘也不是轻易能忘……”   曼云见他多少有点不知所云,便说道:“难道我们一辈子都要躲着这三个字吗?我不相信你和相片上的人有什么关系,对你抱着这样的信任,可是你怎么不信我呢?我可是你孩子的母亲!”说着,曼云眼泪就流了下来,说道:“我知道你辛苦,你先爱上我,又等了那么多波折,可是我也不欠你的!你待我好,难道我这些年不是真心待你吗?”   舜卿听她说相信自己,本来心里一松,又听见她后面的话,竟是很开诚布公了,若不是心地坦荡,也不会说这些。顿时对自己的多疑也觉得不齿,忍不住将曼云揽进怀里,说道:“我知道我错了,你要我怎样弥补都可以,你别再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曼云偎在他怀里,气已消了大半,嘴上还犹自说道:“你要我解气,倒没那么容易。”   舜卿忙说:“那要我怎么做?”   曼云说道:“看你怎么处理你那位秘书的事情了。”   舜卿想了想,说道:“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曼云说道:“你若是真心为我着想,自然知道怎么处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舜卿皱了皱眉,说道:“曼云。”   曼云说道:“看见你我就生气,你要是一直坐在这里,我就气一晚上。”   舜卿连忙站起身:“别,我去书房睡去,你好好休息。”   看着舜卿轻手轻脚地离开,曼云叹了口气,坐在床上。这件事情,也不算完全解决,但是好歹没有闹得不可开交。夫妻间的事情,她已经渐渐明白,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千万不能抱着宁折不弯的态度。然而一直装傻不摊牌,也实非明智之举。这次相片的事情,竟然成了一个契机,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既然他肯道歉,自己自然要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台阶。   毕竟,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还这样犟着,于谁都没有好处。   想了想,曼云慢慢睡下。   舜卿这一夜倒睡得极不安稳,只想着怎么做才能投曼云所好。要是真的裁掉金景华,只怕也不是曼云的心意;可是不裁掉,天天在眼前晃着,也难叫曼云安心。把她调到工厂里去,似乎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如果这全是金太太的一厢情愿,那么金景华实在有些冤了,也显出自己的小气来。舜卿翻来覆去,半梦半醒,直到天亮。   一大早起来,自是不敢惊动曼云,早早的到了银行。景华也是早早来到银行。她为着工资,不肯多休息,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舜卿的反应,落实自己的猜测。她虽知道舜卿有家室,可是若是婚姻不幸福,大可以离婚追求真爱。若是舜卿真的对自己明确表达了爱意,那么自己是宁可等他的。   惴惴不安的金秘书走到办公室门口,正要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就看见舜卿正走过来。景华“腾”的红了脸,舜卿说道:“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景华低着头,说道:“已经养好了,我也没有那么娇弱。”   舜卿点点头,说道:“一会儿到我这里来一下。”   景华一愣,点点头,看着舜卿进门。她又觉得奇怪了,舜卿怎么也要有所表示的,这样若无其事,是什么意思呢?一会儿自己过去,他又要说什么呢?景华坐在她办公室里,也不知几时过去才合适,等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又觉得去得早了倒显得自己太过殷勤,便又多做了一会儿,才起身来到舜卿办公室门口。   舜卿叫一声“请进”,并没有抬头。看了会儿文件,才抬起头来,说道:“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景华一听,心跳仿佛就顿了一会儿,强抑制住心中的激动,说道:“我……我没什么可忙的事情。”   舜卿说道:“那就好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戏票,一张相片,推到景华面前,说道:“这是一张大舞厅的戏票,我这里买了不少张,你若无事,就去看看吧。”   景华听他这么说,目光却只落在那张相片上。舜卿看着她的神色,说道:“昨天回去看见的,估计是我不小心拿错了,特意还给你。”   景华这心情,不过几分钟,便大起大落,一时也忘了礼节,拿了东西边往外走。回去又是一阵思虑:他请自己去看戏,这就算是约会吧,可是又把相片还回来,装作一副毫不知道自己心情的样子,到底算什么呢?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自己呢?今晚自己要不要去呢?去的话,万一受到羞辱可如何是好?不去的话,这关系只怕永远也理不清。   景华仔细想了想,一整天也没人叫她做什么事情,她有着充分的时间想。想来想去,景华只觉得心里乱作一团。难道是舜卿叫自己去看什么吗?这算是变相的拒绝吗?   想了一整天,到了下午,同事们纷纷下班,听几个管理层的职员说话,他们仿佛也拿到了舜卿给的戏票。临走的时候只问景华要不要一起去,景华便自嘲地笑了笑:人家不过做个顺水人情,自己倒发愁了一天。   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去看戏了,到底去还是不去呢?景华咬咬牙,自己好歹也是新式学生,何必躲躲闪闪呢?不管什么,自去面对,她却不相信舜卿肯做出什么侮辱她的事情。景华只是笑着说要回家换身衣服,于是大家约好钟点,到时在门口集合,好一起进去。   景华赶快的回了家,换了一身颜色明丽的缎面旗袍。原是自己表姐过生日吃喜宴特意做的衣服,只穿过两次。换好了衣服,她便匆匆出门。金妈妈见状,忙问道:“穿这么漂亮去哪里呀!”   景华看了看自己母亲,说道:“妈……以后我的事情你不要再问了。”说罢,走了出去,在弄堂口叫了一辆人力车。   景华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同事先到了,他们便在外面边聊天便等着。就听见科室的曹小姐指着一辆汽车说道:“这辆车我识得,我表姐夫在军部供职,我也见过几位官员。这是警备署长家的汽车,他们夫妻两个长得都很漂亮呢!”   正说着,车门打开,傲梅和佩东便走了下来。因为是代表着军警界,所以佩东穿着军装,披着玄色斗篷,显得英气逼人。旁边傲梅一身水红旗袍,金色的披风,缀着长长的穗子,又是一番活泼飒爽的样子。她搀着佩东的胳膊,便走了进去。   曹小姐说道:“啧啧,真气派。”   景华把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物,哪个不是光鲜亮丽,灿烂夺目。这不是自己的世界,她像个外来者一样。景华原就是个爱猜想的人,又有舜卿这一层故事,想的自然多。一会儿,她有觉得是舜卿特意的示威,心情便低落了很多。   一会儿,银行的几个人凑齐,便一齐进了会场里面。戏还没开演,他们由招待员引导着找了位子坐下,便一起聊天。景华自然是没心思的,只看着入口。直到她看见舜卿挽着一个年轻少妇进来,才终于明白舜卿的用意。   曹小姐最是多事的人,忙说道:“哎呀,何先生和他的太太来了!”说着,众人便往那边张望。就看见舜卿小心翼翼挽着曼云,一边又笑着与周围打招呼。   曹小姐说道:“你看,何先生是夫妻两个,感情最是要好了。你看何太太,听说是北京的官小姐,名校的大学生呢!”   众人看着,也点头称赞两个人郎才女貌,最是般配不过。景华只看着舜卿,见他看曼云的眼神,也透着无限的暖意。这神情又跟平时善待女性的眼神不同,景华才明白,无论自己对舜卿有没有爱慕的意思,见了这一幕,也要死心了,这就是舜卿的用意。   坐在一角,景华开始构思自己的辞呈,一边却又为自己这无疾而终的暗恋哀悼。   终场   曼云挽着舜卿,才进大厅里,就问道:“你那个女秘书,到底怎么处置的呢?”   舜卿看了看周围,说道:“我请她来看戏了。”   曼云顿了顿,抬头看着舜卿,只笑了笑。   舜卿朝她这边歪着头,说道:“我这样处理,你还满意吗?”   曼云只不理他,微笑着与熟人打招呼,却在一转脸的时候,看见一个挺拔的军绿色的影子,又是背着光,看不清楚脸。但是他的身姿,她是记得的。曼云不见佩东已经五年多了,真是吓人一跳,时间就是这么快,你还没留意它,它已经走过去了。若是五年前,曼云一定像个怨妇一样,两只眼睛蓄满泪水,一边咳嗽一边叙说她对佩东的感情。说她是多么的坚定,跟定了他就不会转移;说她病了,每次咳嗽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说她知道他离京的消息,只觉得整个天都塌了。   但是现在,曼云也意外自己的心态,那是一份清明的,健康的感情。佩东是她最无助时刻的救命稻草,这么说是有些自私和刻薄的,但是仔细想想,仿佛真的是很冲动的一段经历。随着时间流逝,这冲动散去了,剩下的不过是无疾而终的一种惆怅。今天见到他,已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倒不觉得惆怅了。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过得很好,过去的那份执念,也就没有了。   曼云拉着舜卿,也想要上去打招呼,却又犹豫了一下,佩东身边还有个傲梅,她从前是装作不知道佩东的,现在这样打招呼,难免叫傲梅疑心。傲梅倒是先看见她,远远地就打招呼:“何太太!”   他们两个的表情都看不清楚,直到傲梅到了跟前,就看见傲梅一脸兴奋的笑容,而佩东,多少有些勉强。   “这位就是何先生吧!你好呀!”傲梅很热情的跟舜卿打招呼,舜卿喉咙里低声咳嗽了一下,便笑道:“你好。”   曼云只好把戏做足,笑道:“这位是阮先生,阮太太。”   傲梅说道:“你们等一等,我去要两杯酒来。”   舜卿自然知道曼云和佩东之间总有话要说,便也说道:“我跟你一起去。”他们两个人走了,只剩下佩东和曼云。   佩东看着曼云,她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候,年轻里透着成熟,成熟里又还有几分天真。早知道今天能看见她,佩东多少有些惭愧见她的,当年是他不守约定,后来的行为,也有些把她拱手让人的意思。也不晓得后来她经历了什么,真的就嫁给了何舜卿,她的结婚照片他在报纸上看见过,那表情是从容的,就像现在一样。   曼云笑得一脸恬淡,说道:“好久不见了。”说完,她又说了一句:“你太太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佩东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见她这么从容,他也轻松了起来,说道:“我没有跟她提起过。”   曼云只是“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虽然只是一两秒钟的沉默,到底让人觉得别扭,佩东便问道:“你几时来的上海?”   曼云说道:“有快四年了。”   这次轮到佩东“哦”了一声,他又找不出话来,曼云左右看看,脸上也没有尴尬的神色,也没有再找话题。佩东心里的愧疚,因为曼云看上去似乎很好而减淡了些,想要问问她近况怎样,又觉得这话要问出来实在多余,她的事情,与自己已经不是那么相干了。   他正想着,却听见曼云说道:“你太太是个很活泼的人啊!”   佩东想起傲梅,就看见她走在不远的地方,从侍者盘子里端起两杯酒,不由得嘴角含笑,说道:“是啊,她人很好的。”   曼云笑道:“什么时候去府上吃酒席呢?”   佩东一愣,才明白曼云的意思,是问他什么时候添个孩子,想了想,便说道:“就快了,满月的时候一定请你们都来。”   曼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一愣,继而笑道:“真的吗?那真要恭喜了!”   佩东只是笑着,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原就做好了一生也不相见的准备了。要不是傲梅硬拉着他来,要不是侥幸也许不会遇见曼云,恐怕真的要黄泉碧落也不相见了。如今见了面,却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相顾无言,泪流满面。   回忆和想象是旖旎的,现实却是平淡的。今天下午傲梅诊出了喜脉,他已经是快要当爸爸的人了,他当初娶她,傲梅是受了委屈的,天南海北,为着他跑了多少地方。一个无限娇宠的大小姐,明知道他心里有个抹不去的人,还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给他一个家,一个牵挂。想到这里,就看见傲梅正向自己走过来,眼前倒有些模糊了。   “在谈什么?”舜卿过来,俯身问曼云,曼云笑着说:“阮先生要当爸爸了,说好了请咱们去吃满月酒。”   傲梅脸一红,说道:“你这么快就跟人家说!”虽是嗔怪,却还是无限的柔情蜜意。   舜卿站直,看着佩东说道:“真是恭喜阮先生了。”   佩东只笑了笑,说道:“谢谢。”   舜卿想了想,说道:“阮先生不知道,男人一旦做了父亲,总会变得不一样起来。”   佩东笑道:“哦,是吗?”   舜卿又转身对曼云说道:“快要开始了,我们先去会会主办的杨先生吧。”   曼云点点头,两个人都笑着别了佩东夫妇。走在路上,舜卿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曼云的手,曼云也不说什么,只由他握着。舜卿却没去找什么杨先生,而是领着曼云到了个偏僻地方。   曼云笑道:“难道杨先生躲起来了不成?”   舜卿笑道:“别打趣我了,你们再往下,仿佛也没什么可聊的吧?站在那里,又觉得尴尬。”   曼云只是看着舜卿,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就信你一次。”   舜卿只拿晶亮的眼睛看她,这么多年,他的眼神还没有变。他们一起去了包厢,开演之前,有人讲演,几个人轮番发表了言论,戏才开演。舜卿和曼云坐在圆桌旁,手却在底下紧紧握着。舜卿是那么的安心,他的妻子,完完全全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的爱人。她的爱,只给他一个人,所有的过往,都撼动不了他的地位;而他们的将来,舜卿自然有自信不会让哪个男人占有她的心,她也不会给。想着,他只觉得无限感慨,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只能给她一个眼神。   离他们不远,是佩东的包厢。佩东想了想,两家以后怕是要正常往来了,若是平素不留神,说漏了嘴,叫傲梅误会,那就不好了。虽然他和曼云现在早已经时过境迁,可是这样刻意的隐瞒,总会让人不安。若是现在告诉她,他与曼云早就认识的,还是远房的亲戚,这又很奇怪了,早不说,现在见过面,又巴巴的说算什么呢?   傲梅一边吃着瓜子,一边看戏,也不往他这里看。佩东犹豫了一下,说道:“刚才那位何太太……”   傲梅看向舜卿,笑道:“怎么了吗?我跟她真是一见如故的,她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对了,她在北京也住了好几年呢。”   佩东一听,又有些意外,悄悄踌躇着怎么告诉她。傲梅只自顾自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你是最不喜欢出来交际的,恐怕你连她的名字也不曾听过呢!”   佩东想着,傲梅是知道他曾经有个旧情难忘的人,如果她知道是曼云,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呢?吃惊或许会有,但不至于太吃惊吧。如今自己若是能够坦然告诉她,她这样爽朗的性子,也不会在意吧。   于是,佩东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我是认识何太太的。当年我回京,就是……”   傲梅把瓜子放回去,只看着他,眼神明亮,见佩东说出来,忙笑道:“哦,就是为了她吗?”她脸上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笑道:“我晓得了。”   佩东看她也不多问,她这样的笑容,也绝不是气极时的愤怒,不由有些意外。   傲梅又回过头来看看舜卿,笑了笑说道:“你呀,既然过去了,还说什么呢?”   佩东看着傲梅,她笑得一脸灿烂。佩东突然觉得,他是太小看傲梅了,还是以前有些忽视她呢?她其实才是最聪明不过的人。   戏演了两出,舜卿夫妇就离开了戏院,在汽车上,舜卿自己就笑了几回,曼云也忍不住要打趣他。两个人回到何公馆的时候,是九点钟,虽不是很晚,但是天已经黑透了。   下了车,看见门口黑压压的,舜卿便问道:“怎么不开灯?”   门房忙说道:“灯泡坏了,也没有备用的,已经叫人买去了。”   曼云下了车,说道:“算了,走熟了的,摸着黑也能过去。”   舜卿忙说道:“不行,我怕你一不注意摔倒,那怎么得了。”说着,看了看说道:“我背着你吧,我尽量小心些。”   门房一听这话,连忙躲进屋里,不敢出来打扰。曼云脸却红了,说道:“算了,你扶着我不也一样吗?叫人家看笑话了。”   舜卿说道:“你又这样说,什么看笑话呢?你上来吧。”说着,走到曼云身前,已经蹲下身。   曼云左右看看,又看见舜卿的背,嘴角偷偷翘起来,爬到他背上。舜卿站起来的那一刻,曼云就好像回到了几年前,在吕公馆门口,他就是这样背着她,她都能感觉到他后背发出的热。   曼云拿下巴抵着舜卿的肩膀,舜卿觉得有些痒,这痒却叫他很欢喜。他们的公馆是新式洋房,门口离房子不算远,曼云说了声:“放我下来吧!”   舜卿说道:“不行,现在虽然有灯,可是不够明亮的,这几级台阶你走不好怎么办?”   曼云笑了一声,说道:“无赖!”   舜卿不管,只是背着曼云上了台阶。 ——完—— 作者有话说:本文完结了,这不是乃们的幻觉,就是完结了…… 曼云的故事该告一段落了,其他的人的故事又没有必要一一论述。还有很多人的命运没有完全交代,比如,鹏清过得怎么样,月出的婚姻还能不能继续维持,丁子茗到底怎么嫁进汪家,傲梅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样的…… 但是,本文完结了啊,再让我回头说,感觉好别扭啊。 大家自己想象? 再唠叨两句,肥姜对于民国的故事,总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那段历史,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有太多传奇的英雄,风流俊雅的公子,倾国倾城的名姝。其实我知道,很多亲过来,不光是看《绣楼记》的故事,更多的是体会《绣楼记》字里行间流出来的感觉。 我们毕竟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我们也不能十分清楚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世界。但是我们会想象,在一幢幢小洋楼前,感受它曾经的辉煌。

亲们,肥姜以后还会开民国的坑,还会讲不一样的故事,故事是不一样的,写文的那个人却没变,相信行文的风格也不会变吧。 感慨颇多,不知道自己在胡说八道什么…… 呵呵,完结的一章,大家不要再霸王了嚎~~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m.bookben.cn/